天剛蒙蒙亮,沈硯推開書店門時,腳邊不知何時多了個陶土小盆。盆里栽著株細弱的玉蘭苗,苗根處壓著片半枯的玉蘭葉,葉脈間用綠筆寫著“安安”——想來是那孩子昨夜悄悄送來的。他彎腰將花盆挪到窗臺上,正對著那棵老玉蘭樹,晨光里,新苗的影子與老樹的枝影交疊,像兩條在土里握了手的根。
柜臺下的銅鈴又響了,這次不是橘貓搗亂。小禾背著比往常更大的書包沖進店,懷里抱著本厚厚的畫冊,封面上畫著只展翅的白鷺,翅膀下馱著無數片玉蘭葉,每片葉子上都寫著名字。“沈先生你看!”小姑娘把畫冊攤開,里面貼滿了孩子們的畫:阿明畫了1957年的苗圃,籬笆上爬著現在的牽牛花;林場的小柱子畫了炭爐,爐邊擺著兩個茶碗,一個寫著“沈爺爺”,一個寫著“我”;最末頁是安安的畫,紙上畫著道籬笆縫,縫里鉆出棵新芽,芽尖頂著片枯葉,旁邊歪歪扭扭寫著“1959年的故事在這里”。
蘇晚來的時候,手里捧著個木匣子。打開時,一股混合著墨香與花香的氣息漫出來——里面是十幾支玉蘭筆,筆桿上刻著年份,從1953年到今年,每支筆的筆鋒都蘸著點淡粉,像是剛從花瓣里蘸了顏色。“王師傅找老木匠做的,”她拿起刻著1957年的那支,筆桿背面刻著個小小的硯臺,“說讓新故事能用舊時光的筆來寫。”沈硯接過筆,指尖觸到筆桿上的刻痕,忽然想起祖父日記里寫過,林秀總愛用玉蘭花瓣搗成汁調墨,說“這樣寫出來的字,年年春天都會發點香”。
午后,陳老先生的三輪車又停在了門口。這次車斗里裝著個舊木箱,箱子上貼著張褪色的標簽:“清和苗圃 1963年新苗登記冊”。老先生打開箱蓋,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幾本牛皮紙筆記本,最上面那本的封皮上,畫著株被麻繩輕輕捆著的新苗,旁邊寫著:“留三尺,等明年的風”。“這是當年沈老哥親手記的,”老先生指著某頁的字跡,“你看,這株玉蘭的編號,正好和窗外那棵對上了。”
沈硯翻開筆記本時,橘貓突然從柜臺下叼出樣東西——是片壓干的玉蘭葉,葉背上用紅筆寫著“小禾”,正是昨天蘇晚攤在柜臺上的那片。不知何時,葉尖被人系了根細麻繩,繩尾拴著顆玻璃彈珠,彈珠里映著書店的窗,窗里的硯臺,還有硯臺上那片帶霜的花瓣。小禾湊過來看時,忽然指著彈珠里的影子:“你看!1957年的硯臺,正對著現在的玻璃罐呢!”
傍晚的風從窗外卷進來,吹得素描簿又嘩啦啦地翻。這次停在某頁畫著白鷺的地方,畫里的白鷺銜著片花瓣,翅膀下寫著行小字:“等新花開了,就把舊時光的香,織進新籬笆里。”沈硯正看著,檐角的銅鈴突然響了,抬頭看見小禾和幾個孩子舉著新畫的“花帶路”跑進來,今天的箭頭交匯處,畫了只銜著麻繩的白鷺,箭頭一路指向窗外的老玉蘭樹,樹底下,新栽的那株小玉蘭苗旁邊,不知何時多了個草編的小筐,筐里放著片枯葉,葉上用鉛筆寫著:“1962年的雪,說要等新苗開花時,化成第一滴露水。”
沈硯提筆往祖父的日記本上寫時,硯臺里的墨正好融了那片花瓣,暈開的粉色里,竟隱隱透出當年林秀調的墨香。他寫道:“今日,安安的新苗住進了1953年的陽光里,陳老先生的筆記本上,1963年的麻繩正纏著現在的新枝。小禾的畫冊里,白鷺馱著所有名字飛過籬笆縫,縫里的藤蔓已經開始發芽,正順著三尺留白往上爬。”
筆尖落下的瞬間,窗外的老玉蘭樹輕輕晃了晃,新栽的小玉蘭苗也跟著搖了搖,像是在互相打招呼。沈硯忽然明白,所謂時光,從來都不是一條直線,而是無數新舊故事在土里盤根錯節,又在陽光下開出同一種花。就像此刻,他硯臺里的墨,混著1957年的玉蘭露,1962年的雪味,還有今年新苗的露水,在紙上寫下的,都是同一個名字——清和。
夜色漫上來時,孩子們的笑聲還在書店里打轉。小禾把那片系著彈珠的玉蘭葉貼在了“花帶路”的終點,說:“這樣老葉子就能跟著箭頭,去看所有新花了。”蘇晚煮的玉蘭茶剛好到第四滾,茶香漫過柜臺,與窗外新苗的氣息纏在一起,像兩條正在慢慢擁抱的根。
沈硯往茶碗里續水時,看見碗底映出的月光里,有片新落的花瓣正在慢慢飄。他知道,明天一早,這花瓣會落在某頁空白的紙上,等著誰來寫下新的句子——或許是安安,或許是更小的孩子,或許,是多年后某個推開書店門的陌生人。
但那又有什么關系呢?清和的故事,從來都不是誰寫完的,而是像那卷留著三尺的麻繩,等著每個愿意接過的人,往明天的風里,再續上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