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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白鷺銜花來

晨霧還沒褪盡時,沈硯已在柜臺后坐了許久。硯臺里的墨摻了昨夜的玉蘭露,在晨光里泛著青,硯邊斜斜倚著片新落的花瓣——許是后半夜的風從窗外卷進來的,花瓣邊緣還凝著層薄霜,像誰在上面撒了把碎星子。

“沈先生!你看我帶了什么?”小禾的聲音撞碎晨霧時,橘貓正用爪子撥弄柜臺下的銅鈴繩,鈴聲里滾出幾粒昨夜的桂花,落在林秀那本素描簿的封皮上。小姑娘背著書包沖進店,懷里抱著個玻璃罐,罐子里盛著半罐清水,水面浮著十幾片玉蘭葉,每片葉尖都挑著顆水珠,珠影里竟映著書店的窗、窗臺上的硯臺,還有檐角那只銅鈴,“王師傅說這叫‘葉舟’,能載著露水去看新苗!”

她踮腳把玻璃罐放在林秀那幅未完成的畫旁,水珠順著葉脈滑落,在畫里留白處暈開一小圈水漬。沈硯湊近看時,忽然發現那水漬的形狀,竟與素描簿里某頁畫的硯臺缺口分毫不差——那頁畫的是1957年的春,祖父正對著窗外磨硯,硯臺右下角被磨禿了塊,林秀在旁邊注著:“沈先生總盯著苗圃的方向,硯臺磨禿了也不知,倒正好能插支花。”

正看得出神,蘇晚抱著捆木牌跨進店門,晨露順著木牌上的刻痕往下淌,在地上洇出串歪歪扭扭的腳印。“今早去溫室摘了花,”她把最頂上那塊木牌舉起來,背面刻著朵半開的玉蘭,花瓣間藏著行小字,“陳老先生說,這是林秀先生當年教孩子們刻的‘藏字花’,花瓣展開才看得見字。”沈硯湊近一看,那行字是“清和的花,每年都記著回家的路”。

木牌堆里還埋著個布包,蘇晚解開繩結時,一股淡淡的草木香漫出來——里面是十幾片壓干的玉蘭葉,每片葉背都用紅筆寫著名字:“小禾”“阿明”“林場的小柱子”。“孩子們昨天在溫室撿的,”蘇晚把葉片攤在柜臺上,“說要讓老葉認識新苗。”沈硯拿起片寫著“小禾”的葉子,忽然想起素描簿里那張鄉村小學的課程表,周二下午的格子里畫著個笑臉:“沈先生教嫁接,把接穗削成了斜三角,被小苗們笑了一下午。”

這時街角傳來“吱呀”一聲,陳老先生的三輪車停在了店門口。車斗里除了半人高的舊書,還多了個竹編筐,筐沿搭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布衫口袋里露出半截鉛筆。“這是林秀先生在苗圃穿的,”老先生顫巍巍揭開筐蓋,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十幾卷麻繩,最上面那卷的繩頭,系著片干枯的玉蘭花瓣,“當年沈老哥總說,捆樹苗的繩要松些,好讓新根能往外鉆。”

沈硯指尖撫過那片花瓣的紋路,忽然想起祖父日記里的話:“1962年冬,雪下了三天三夜,林秀把棉襖拆了,用棉絮裹著凍壞的玉蘭根,說根比人怕冷。”他轉頭看向窗外,那棵老玉蘭樹的枝椏間,不知何時多了個草編窩,窩里墊著些軟絨絨的東西,像是誰把舊毛衣拆了鋪在里面——去年冬天,小禾說要給樹精靈做個家,蘇晚便找了件祖母留下的舊毛線衣,拆了線團讓孩子們編了這個窩。

孩子們的笑聲漫進書店時,小禾正踩著板凳往墻上貼畫。今天貼的是溫室里的新花,每朵花下面都畫著個小箭頭,指向林秀素描簿里的舊花。“王師傅說,這叫‘花帶路’,”小姑娘指著箭頭交匯處的空白,“等會兒要在這里畫只白鷺,讓它帶著舊花去看新花。”說話間,她兜里的玻璃彈珠滾了出來,正好落在素描簿某頁畫著炭爐的地方——那頁畫著爐上溫著的玉蘭茶,旁邊寫著:“沈先生總把茶煮到第四滾,說這樣才夠濃,其實是想讓我多坐會兒。”

午后的陽光斜斜切進書店,照在那盞玉蘭臺燈上。玻璃燈罩上的“清和”二字,在桌面上投下兩道影子,像兩條正在慢慢靠近的根。沈硯翻開祖父的日記本,剛要落筆,橘貓突然跳上柜臺,爪子把那卷麻繩扒到他面前。繩卷里裹著張泛黃的紙條,上面用鉛筆寫著:“沈先生總把捆繩留三尺,說給明天的新枝留地方。”

他忽然想起蘇晚今早說的,林場新搭的籬笆,每根木樁間都留著半尺寬的縫。“王師傅說,這是學當年沈先生的法子,”蘇晚當時正用抹布擦著硯臺,“好讓明年的藤蔓能順著縫爬過去,把新舊籬笆纏成一團。”她還說,昨天去溫室時,看見小禾把一片枯葉埋在了新苗根下,說“讓老葉子給新苗講過去的故事”。

硯臺里的墨漸漸融了那片帶霜的花瓣,在紙上暈開淡淡的粉。沈硯提筆寫道:“今日,小禾的‘葉舟’載著露水,在玻璃罐里晃出了1957年的窗。陳老先生的麻繩里藏著三尺留白,蘇晚的‘藏字花’在陽光下慢慢展開,花瓣尖的影子,正落在林秀先生畫的炭爐邊。老玉蘭樹的窩里,不知住進了哪位客人,竹筐里的藍布衫,還帶著苗圃的土腥氣——那土腥氣里,混著1962年的雪味,和今年新翻的泥土香。”

筆尖停頓的瞬間,檐角銅鈴突然一陣急響。沈硯抬頭看見,那只白鷺正銜著片新落的花瓣,往溫室的方向飛去。花瓣掠過窗欞時,帶起的風讓素描簿嘩啦啦地翻,最后停在某頁畫著書店門的地方。畫里的門虛掩著,門后露出半只布鞋,鞋邊沾著些泥點——沈硯忽然想起祖母說的,祖父當年總在門口的石階上蹭掉鞋底的泥,說“別把苗圃的土帶進書店,林秀會心疼”。

暮色漫上來時,沈硯把那卷麻繩放進祖父的書柜,正好在《繩結大全》和《林木養護》中間。橘貓蜷在柜腳,尾巴尖掃過地上的玉蘭花瓣,像在丈量新舊時光的距離。蘇晚搬來的炭爐上,玉蘭茶正咕嘟作響,第四滾的茶湯泛著暖黃,香氣漫出店門時,撞見了從溫室飄來的新花香——那新花香里,竟混著素描簿里夾著的干枯花瓣的味道,像新舊時光在門口撞了個滿懷。

遠處林場的打更人換了新的調子,唱的是孩子們剛編的句子:“麻繩長,留三尺,新枝舊藤纏成詩。花帶路,鷺銜字,清和的故事沒盡時。”沈硯往茶碗里續了熱水,看見碗底映出的白鷺影,翅膀尖沾著的花瓣,正慢慢落在1953年的那圈年輪上——那是林秀在素描簿第一頁畫的,老玉蘭樹的年輪中心,寫著“清和書店開館日”。

他忽然想,祖父和林秀大概早就明白,所謂時光,不過是舊花瓣落在新土里,慢慢長出新根來。就像那卷留著三尺的麻繩,看似松松垮垮,卻把過去和現在捆得牢牢的,讓每段故事都能順著繩結,往明天的風里鉆。去年冬天,小禾在溫室栽了棵新苗,說要讓它順著老玉蘭樹的根長,“這樣新苗就能聽見老故事了”。

夜漸深時,沈硯熄了店門的燈,依舊留著柜臺后的小燈。燈光透過玻璃花瓣,在地上織出張網,網上沾著些亮晶晶的東西,像是誰把晨露和月光都纏在了上面。他知道,明天一早,這張網會接住新的花瓣,新的指印,還有新的、正從舊故事里鉆出來的嫩芽——就像今早發現的,竹筐里的藍布衫口袋里,不知何時多了片孩子畫的玉蘭葉,葉面上寫著“我叫安安,我想聽1959年的嫁接故事”。

而他要做的,就是每天清晨把硯臺里的墨調開,讓那些新故事能順著筆鋒,往時光的更深處漫。就像當年祖父留著的那三尺繩,不急不躁,等著明天的藤蔓自己纏上來。蘇晚說,等溫室的第一茬新花開了,要摘一朵壓在素描簿里,讓花瓣上的紋路與畫里的線條重合,“這樣過去和現在就成了一朵花”。

月光爬上窗臺時,沈硯聽見竹筐里的藍布衫輕輕響動,像是里面的土粒在互相碰撞。他沒有去看,只是把那卷麻繩往硯臺邊推了推。有些故事需要系在繩上,有些則會自己鉆進土里,就像那朵在月光里扎根的新花,不需要誰來記,本身就是最好的續寫。

窗外的玉蘭樹又搖了搖,像是在說“明天見”。沈硯合上書頁,準備去睡了。明天,還有新的箭頭要畫在“花帶路”上,還有新的繩結要系在籬笆縫里,還有新的根須,要在看不見的地方,悄悄往更遠的時光里扎——或許會扎到小禾還沒寫出來的故事里,或許會扎到幾十年后某個孩子的畫紙上,誰知道呢?故事從來都長得比我們想的要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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