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像一層薄紗裹著清和書店時,沈硯已在柜臺后坐了許久。硯臺里的墨被他研得極細,摻了昨夜收集的玉蘭花瓣露,在晨光里泛著淡淡的青。檐角銅鈴被露水壓得低吟,叮當聲里滾下幾滴露水,正落在橘貓蜷臥的軟墊旁——那墊子是蘇晚用舊書頁縫的,邊角還留著林秀畫的玉蘭花紋,洗得發白,卻依然能看出筆鋒里的溫柔。
“沈先生,你看這露珠!”小禾的聲音撞碎晨霧時,橘貓猛地豎起尾巴。小姑娘舉著片沾著露水的玉蘭葉沖進店,葉面上滾動的水珠里,竟映著書店的窗和窗臺上的硯臺,像把整個清和書店都裝進了水晶球。“王叔叔說這叫‘葉承露’,林秀先生以前總收集這個研墨。”她踮腳把葉子放在林秀那幅未完成的畫旁,水珠順著葉脈滑落,在畫里留白處暈開一小圈水漬,倒像補全了半行模糊的字。
陳老先生的三輪車在街角“吱呀”停住時,沈硯正用那滴露水調墨。車斗里堆著半人高的舊書,最頂上壓著個鐵皮餅干盒,盒蓋縫里露出半片干枯的玉蘭花瓣。“這是當年林秀先生寄存的,說等沈老哥退休了一起看。”老先生顫巍巍揭開盒蓋,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十幾本素描簿,最上面那本的封皮,是用玉蘭樹皮拼貼的“清和草木記”。
翻開第一頁,鉛筆勾勒的書店窗景躍然紙上:窗臺上的硯臺缺著右下角,硯邊斜插著兩朵玉蘭,一朵全開,一朵半綻。旁邊用鋼筆小字注著:“1957年春,沈先生磨硯時總盯著窗外,硯臺邊角被他磨禿了也不知,倒正好能插支花。”沈硯指尖撫過那道缺角的線條,忽然想起祖父書房那方舊硯——右下角的缺口果然與畫里分毫不差,只是當年他總以為是祖父笨手笨腳摔的。
素描簿里夾著張泛黃的課程表,是林秀在鄉村小學教書時用的。周二下午的格子里寫著“帶學生去苗圃”,旁邊畫著個小小的笑臉:“沈先生說要教孩子們嫁接,結果自己把接穗削成了斜三角,被小苗們笑了一下午。”沈硯忽然想起蘇晚說的,林場新苗上掛的木牌里,有塊刻著“沈老師的斜三角”,旁邊畫著歪歪扭扭的枝剪。
孩子們的喧鬧聲漫進書店時,蘇晚正踩著梯子往高處掛木牌。今天掛的是林場王師傅的名字,木牌背面畫著他扛著鐵鍬的樣子,旁邊題著“王師傅說,樹要深扎根,人要常回頭”。她低頭時,發間別著的玉蘭花瓣落在陳老先生的素描簿上,與畫里的花瓣重疊,竟分不清哪片是真,哪片是畫。
“沈先生你看!”小禾舉著張照片沖進里屋,照片里是林場的新溫室,一排排玉蘭苗整整齊齊,每片新葉上都用紅繩系著張小卡片。“王師傅說這叫‘故事葉’,每個孩子都在卡片上寫了想對樹說的話。”照片里最前排那棵苗的卡片上,歪歪扭扭寫著“我奶奶說,我爺爺當年總在這樹下等林秀老師放學”,旁邊畫著兩個牽手的小人。
午后的陽光斜斜切進書店,照在祖父的日記本上。沈硯翻開新的一頁,剛要落筆,橘貓突然跳上柜臺,爪子把林秀的素描簿扒到他面前。某頁折角處畫著個炭爐,爐上溫著玉蘭茶,旁邊寫:“沈先生總把茶煮到第四滾,說這樣才夠濃,其實是想讓我多坐會兒。”他忽然想起祖母說的,祖父晚年總在爐邊擺兩個茶碗,一個空著,一個盛著半涼的茶。
硯臺里的墨漸漸沉定,那抹從玉蘭葉脈滲出的綠意,已經漫到紙頁中間,像條蜿蜒的根。沈硯提筆寫道:“今日,陳老先生帶來了林秀先生的素描簿,里面藏著1957年的硯臺,1959年的枝剪,還有1963年沒煮夠三滾的玉蘭茶。小禾的‘葉承露’補全了畫里的字,王師傅的新苗記住了孩子們的話。蘇晚說,等溫室的花開了,要摘一朵壓在素描簿里,讓過去和現在在花瓣上相遇。”
筆尖停頓的瞬間,檐角銅鈴突然一陣急響。沈硯抬頭看見,窗外那棵老玉蘭樹的枝椏上,不知何時落了只白鷺,正低頭啄食落在枝上的花瓣。白鷺展翅時帶起的風,讓店里的借閱卡簌簌作響,林秀那張卡背面的小字在風中愈發清晰:“清和書店的燈,要亮到所有故事回家。”
暮色漫上來時,沈硯把素描簿放進祖父的書柜,正好在《群芳譜》和《植物圖鑒》中間。橘貓蜷在柜腳,尾巴尖掃過地板上的玉蘭花瓣,像在清點今天的故事。蘇晚搬來的炭爐上,玉蘭茶正咕嘟作響,第三滾的茶湯泛著琥珀色,香氣漫出店門,與窗外的花香纏在一起。
遠處林場的打更人換了新的調子,唱的是孩子們編的歌謠:“玉蘭葉,承露光,藏著故事慢慢長。舊書里,新苗上,清和書店永遠亮。”沈硯往茶碗里續了熱水,看見碗底映出的玉蘭樹影,枝椏間仿佛掛著無數個光點——1955年的夏,1979年的秋,還有今天小禾貼在墻上的粉白花瓣。
他忽然想,祖父和林秀大概早就知道,故事從來不會結束。就像老玉蘭樹的根,在土里蔓延幾十年,把過去的時光纏成一團,又從每朵新花里鉆出來,對著現在的人輕輕點頭。那些素描簿里的畫,日記本里的字,鐵皮盒里的花瓣,不過是根須露出地面的部分,真正的故事,早就在看不見的地方,長成了一片森林。
夜漸深時,沈硯熄了店門的燈,卻留著柜臺后的小燈——那是盞玉蘭造型的臺燈,是林秀當年親手做的,玻璃燈罩上刻著“清和”二字。燈光透過花瓣紋路灑在地上,像誰鋪了條灑滿光斑的路。他知道,明天一早,這條路會被新的露水打濕,被孩子們的腳印踩出香氣,被陳老先生的三輪車碾出故事的轍。
而他要做的,就是每天清晨把硯臺里的墨研開,把新的故事寫進那片蔓延的綠意里。就像祖父當年跟著林秀學嫁接,一刀一刀,不急不躁,讓過去的枝椏和現在的新苗,在時光里慢慢長成一體。
月光爬上窗臺時,沈硯聽見抽屜里的鐵皮盒輕輕響動,像是里面的花瓣在互相觸碰。他沒有去看,只是把祖父的日記本往硯臺邊推了推。有些故事需要記在紙上,有些則會自己長出來,就像那朵在月光里舒展的新花,不需要誰來寫,本身就是最好的故事。
窗外的玉蘭樹又搖了搖,像是在說“晚安”。沈硯合上書頁,準備去睡了。明天,還有新的花瓣要落進銅鈴的響聲里,還有新的木牌要掛上更高的枝椏,還有新的根須,要在看不見的地方,悄悄往更遠的時光里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