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太醫在何處?!”江燼璃猛地抬頭,嘶聲厲喝,蓋過所有嘈雜。她強忍悲傷,只有一種近乎凝固的冰冷,眼底卻燒著兩簇駭人的火焰。
侍衛首領著太醫沖過來,七手八腳將蕭執抬起,疾步向外沖去。
看著他被生死不明被抬走的一幕,深深刺痛心底那份不知所措情愫,激發江燼璃記憶:
每當自己九死一生之時,眼前這個人都“正巧”出現,每次語氣都冷冷和平靜。可他剛剛居然說,這次……換你……疼我……
難道之前他都是……此刻不知為什么,她強忍的淚水不經同意就奪眶而出:他不能死!
江燼璃腳步不禁踉蹌地跟著,手指無意識地攥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黏膩的,不知是蕭執的血,還是她自己掐出來的血。
剛沖出被混亂淹沒的水榭,一個身影炮彈般撞開混亂人群,撲到江燼璃腳邊。是金漆閣的學徒小滿,跑得滿臉通紅,上氣不接下氣,聲音帶著哭腔,抖得不成樣子。
“掌……掌柜的!不好了!出大事了!”
小滿一把抓住江燼璃染血的衣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
“城外……城外聚集了好多人!黑壓壓望不到頭!全是……全是匠戶!穿著破破爛爛的號衣,拿著鋤頭、扁擔、鐵錘……他們……他們要沖城了!”
小滿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尖利變調,刺得江燼璃耳膜生疼。
“他們說……說朝廷克扣軍餉,要餓死他們!說……說再不發餉,就砸開城門,自己討活路!守城的兵老爺……刀都拔出來了!”
轟!
又一個炸雷,狠狠劈在江燼璃已然繃緊到極限的神經上。蕭執生死未卜,朱清宛剛被拿下,水榭內的驚魂未定尚未散去……
城外,匠籍兵變!
寒意,比剛才蕭執倒在她懷里時更刺骨百倍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現在是不計其數的人命!怎么會這樣!?這背后一定有人鼓動或者……
她馬上意識到……!猛地回頭,望向水榭方向。被侍衛拖拽著的朱清宛,不知何時竟扭過頭來。
隔著混亂奔逃的人群,隔著水榭殘破的輕紗,朱清宛臉上涕淚橫流的狼狽被一種淬了毒的快意取代。那雙曾傾倒京城的美麗眼眸,此刻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盛滿瘋狂與毀滅。
她死死盯著江燼璃,嘴角咧開一個無聲的、扭曲至極的獰笑。嘴唇無聲地翕動。
江燼璃讀懂了那口型。——“一起死吧!”一股冰冷的戰栗,蛇一般纏繞上江燼璃的脊椎。
朱清宛……好狠的毒計!
水榭下蠱是明槍,城外煽動匠籍兵變是暗箭!
無論哪一處得手,都是潑天的大禍!
朱家,這是要拉著整個京城、拉著所有匠人……給他們陪葬!
“掌柜的!怎么辦啊!城里……城里好多百姓都嚇壞了!”小滿還在哭喊,扯著她的袖子。
江燼璃猛地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強行壓下那幾乎要將她撕裂的混亂和驚悸。
蕭執倒下前那微弱的聲音在耳邊回蕩——“這次……換你……疼我……”他若沒倒下,定不會不管!
眼前閃過水榭中他飲下毒酒時的深情與赴死的決絕,銀盞里那刺目的日月血紋……
城外,是和她父親、和盲眼阿嬤、和無數金漆閣工匠流著同樣血脈的匠籍兄弟!他們被逼到了絕路!
不能亂!她不能亂!
“小滿!”江燼璃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你立刻去工部匠作司,找張主事!告訴他,以金漆閣江燼璃的名義,立刻調集所有庫存的生漆!朱砂、桐油、明膠!有多少要多少!全部送到朱雀門!”
“朱雀門?”小滿茫然地睜大眼睛。
“對!朱雀門!”江燼璃斬釘截鐵,眼中燃燒著孤注一擲的火焰。
“再派人,去城西‘萬卷齋’,尋最好的生宣!要最大最韌的!有多少卷,買多少卷!同樣,送朱雀門!”
“啊?生宣?掌柜的您要寫字?”小滿完全懵了。
“不是寫字!”江燼璃的目光投向水榭之外,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看到了那即將被血與火點燃的城門。
“是寫血!寫萬名匠奴的冤!寫這吃人的世道!”
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力量。
“快去!”
小滿被她眼中的光芒震懾,一個激靈,連滾爬爬地沖出去。
江燼璃最后看了一眼蕭執被抬走的方向,那抹玄色身影已消失在回廊盡頭。
她猛地轉身,不再猶豫,提起染血的裙裾,朝著與蕭執相反的方向——那即將成為風暴中心的朱雀門,發足狂奔!
冷風如刀,刮過她蒼白的面頰。
水榭的血腥,朱清宛的獰笑,蕭執嘴角的弧度……在腦海中翻騰。
城外絕望的咆哮,似乎已隱隱傳來。
朱雀門,就在前方。
江燼璃一口氣沖到朱雀大街的盡頭,眼前的景象讓她腳步猛地一滯,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平日寬闊通達的朱雀大街,此刻被黑壓壓的人潮徹底堵塞。
恐慌如同無形的瘟疫在人群中蔓延。拖家帶口的百姓,抱著細軟包袱,臉上寫滿了驚惶失措,哭喊聲、推搡聲、孩童的尖叫聲混雜在一起,匯成一片絕望的浪潮,拼命地想往遠離城門的方向擠。
巡城的兵丁在竭力維持秩序,刀鞘擊打在人身上的悶響和粗暴的呵斥聲此起彼伏,反而加劇了混亂。
“讓開!都滾開!叛軍要殺進來了!”
“娘!娘你在哪啊!”
“別踩我的孩子!”
一股巨大的逆流沖擊著江燼璃,她瘦削的身軀像怒濤中的一葉小舟,被裹挾著向后踉蹌了幾步。
她咬緊牙關,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借著那點尖銳的痛楚穩住心神,猛地發力,硬生生從人潮的縫隙里逆流向前擠去。
混亂中不知被誰撞到肩膀,又踩到誰的腳,染血的衣袖被撕扯開一道口子,她都渾然不覺。她的眼睛死死盯著前方——那兩扇緊閉的、仿佛隔絕生與死的巨大城門。
越靠近朱雀門,空氣中的緊張和肅殺之氣便越發濃重,幾乎凝成實質,壓得人喘不過氣。
巨大的朱漆城門緊緊閉合,門縫處被粗大的鐵鏈和沉重的橫木死死封住。
門洞的陰影里,密密麻麻站滿頂盔摜甲的士兵,刀已出鞘,長矛如林,冰冷的鋒刃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令人心悸的寒芒。一張張年輕或滄桑的臉上,肌肉緊繃,眼神里混雜著緊張、戒備,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城門樓上,弓箭手已全部就位。弓弦被拉到極限,發出細微而令人牙酸的“吱呀”聲。一支支閃著幽光的箭鏃,如同毒蛇的獠牙,對準城外的方向。
死寂。
城門內外,仿佛被無形的力量分割成兩個世界。
城內是絕望的哭喊奔逃,城樓上卻是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風吹過旌旗的獵獵聲,以及士兵粗重的呼吸聲,敲打在每個人的神經上。
江燼璃終于擠到城門洞附近,一股濃烈的、混合著汗臭、鐵銹和塵土的味道撲面而來,幾乎讓她窒息。她扶著冰冷的城墻磚石,急促地喘息著,抬頭望向城樓。
“放箭!給老子放箭!射死這群不知死活的賤胚!”一個尖銳嘶啞、充滿戾氣的咆哮聲陡然從城樓上炸開,刺破了壓抑的寂靜。
是巡城司的副指揮使,趙彪。他頂著一張因暴怒而扭曲的麻臉,站在垛口后,揮舞著佩刀,唾沫橫飛地對著身邊的弓箭手咆哮:
“還等什么?!等他們撞開城門,把你們的婆娘娃娃都砍了嗎?!放箭!違令者斬!”
弓箭手們的手指搭在弓弦上,微微顫抖著。他們并非天生的屠夫,城外的,也是活生生的人。
“大人!不可啊!”一個蒼老但急切的聲音響起,是工部匠作司的張主事。
他不知何時也趕到了城樓,須發皆張,試圖阻攔:“城外皆是匠籍軍戶!是我大胤工匠脊梁!克扣軍餉,是朝廷有虧!怎能不分青紅皂白就……”
“放屁!”趙彪粗暴地打斷他,一腳踹在垛口上,碎石簌簌落下,“脊梁?一群拿鋤頭扁擔的泥腿子也敢稱脊梁?他們就是反賊!聚眾攻城,形同造反!張主事,你再敢妖言惑眾,老子連你一起射!”
他猛地回頭,眼中兇光畢露,再次厲吼:“放箭!再不放箭,軍法從事!”
冰冷的命令如同催命符。弓箭手們臉上最后一絲掙扎褪去,眼神變得麻木而兇狠。拉滿的弓弦,繃緊到了極限。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住手——!”
一聲清叱,如同裂帛之音,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猛地從城門下炸響!瞬間壓過城樓上的咆哮和城內的混亂哭喊!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這聲音吸引過去。
只見城門洞的陰影里,一個纖細的身影猛地沖出來,站到緊閉的城門與城樓箭陣之間那片狹窄而致命的空地上!
是江燼璃!
她身上的衣裙還沾著水榭里的暗紅血跡,凌亂不堪,發髻松散,幾縷烏發被汗水黏在蒼白的臉頰上。
然而,她的脊背挺得筆直,像一桿寧折不彎的標槍。
那雙眼睛,燃燒著灼人的火焰,毫不畏懼地迎向城樓上那一排排閃著死亡寒光的箭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