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彪!你敢放箭!”
她的聲音因為用力而嘶啞,卻清晰地傳到城樓每一個角落,
“城外是我大胤匠籍軍戶!是曾為朝廷流過血汗的功臣!朝廷拖欠軍餉,逼得他們走投無路,已是天大的不公!你若再敢屠戮,便是千古罪人!這朱雀門下,今日流的每一滴匠人的血,來日都要你趙家滿門來償!”
字字如刀,句句如錘!
趙彪被這突如其來的呵斥和那直刺人心的目光看得心頭一悸,隨即惱羞成怒,一張麻臉漲成豬肝色:
“江燼璃!你一個罪奴賤籍,也敢在此狂吠?!給老子滾開!否則連你一起射成刺猬!”
“罪奴?”江燼璃冷笑一聲,那笑容在染血的臉上顯得格外凄厲,
“睜開你的狗眼看看!我江燼璃今日就站在這里!看看是你趙彪的箭快,還是我金漆閣的刀利!”
話音未落,她猛地探手入懷!
一道耀眼的金光驟然在她手中亮起!那并非尋常的兵刃,而是一柄造型奇古的短刀。
刀身狹長流暢,弧度優美如新月,通體呈現出一種內斂而尊貴的暗金色澤。刀柄以深海沉木所制,纏繞著細密的金絲,末端鑲嵌著一枚鴿卵大小、溫潤剔透的羊脂白玉。
最引人注目的是刀身靠近護手處,用極其細微精湛的技法,鑲嵌著日月同輝的紋樣——左日右月,金絲勾勒,在昏暗的光線下流轉著神秘的光華。
正是金漆閣的鎮閣之寶,金漆鑲嵌技藝的至高象征——金漆勾刀!
此刀一出,城樓上的張主事和幾個老匠人瞬間倒吸一口冷氣!
“金漆勾刀!是祖師爺傳下的金漆勾刀!”張主事失聲驚呼,老眼瞬間濕潤。這刀不僅是工具,更是匠魂的圖騰!歷代只傳于掌脈大匠之手!
江燼璃雙手緊握刀柄,纖細的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顫抖,卻穩如山岳。她將全身的力量、所有的憤怒、以及對城外同胞的悲憫,盡數灌注于雙臂!
“金漆閣江燼璃在此!為城外萬匠鳴冤!今日,以金漆勾刀,叩問——朱!雀!門!”
清叱聲落,她動了!
沒有花哨的招式,只有凝聚全部精氣神的、一往無前的一劈!
那暗金的刀身化作一道撕裂空氣的金色閃電,帶著凄厲的破空尖嘯,狠狠地斬向緊閉的、厚重如山的朱雀城門!
鐺——!!!
一聲震耳欲聾、穿金裂石般的巨響,轟然爆發!
如同九天驚雷直接在眾人頭頂炸開!整個城墻似乎都為之震顫!城門洞頂的灰塵簌簌落下。
城樓上所有人,包括兇神惡煞的趙彪,都被這恐怖的巨響和那悍然劈門的氣勢震得心神劇顫,下意識地后退一步,手中的弓箭都偏了方向。
再看那朱漆斑駁的巨大城門!
堅硬的鐵木門板之上,以刀鋒落點為中心,竟硬生生被劈開一道半尺長的猙獰裂口!木屑紛飛!更駭人的是,那裂口的邊緣,竟然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熔融般的焦黑色!仿佛被極度的高溫瞬間灼燒過!
一縷極淡的、混合著桐油和某種奇異樹脂的焦糊氣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金漆勾刀,刀尖挑金絲嵌日月山河,其鋒銳與蘊含的奇異“漆火”之力,竟至于斯!
城樓上下,一片死寂。
所有聲音都消失了。奔逃的百姓停下了腳步,驚恐地望向城門;士兵們忘記了手中的武器,目瞪口呆地看著那道觸目驚心的裂痕;弓箭手們僵在原地,拉滿的弓弦無力地松弛下來。
趙彪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指著城門下的江燼璃,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一刀,劈開的不僅是城門,更是他所有的囂張氣焰!
江燼璃拄著金漆勾刀,劇烈地喘息著,虎口被震裂,鮮血順著刀柄的金絲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剛才那一擊,幾乎抽空她所有的力氣。但她的眼神依舊銳利如刀,死死盯著城樓上。
“開——門——!”她用盡全身力氣,再次嘶聲吶喊,聲音穿透死寂,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車輪滾動聲從身后傳來。
“掌柜的!生漆!桐油!明膠!都拉來了!”小滿帶著哭腔的聲音響起,他身后跟著十幾個金漆閣的伙計,推著幾輛沉重的板車,上面堆滿了大大小小的陶甕木桶。
“生宣!萬卷齋所有的生宣!都在這里了!”另一個伙計也氣喘吁吁地推著一車雪白的巨大紙卷沖了過來。
江燼璃眼中光芒大盛,如同瀕臨熄滅的火焰重新注入燃料!
她猛地轉身,不再看城樓,目光掃過那些熟悉的伙計面孔,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架鍋!生火!熬膠!”
伙計們沒有絲毫猶豫,立刻行動起來。
在無數道驚愕、茫然、不解的目光注視下,他們迅速在緊閉的城門洞前清理出一片空地。架起幾口臨時找來的大鐵鍋,點燃柴火。
將整甕整甕的透明魚鰾膠、散發著濃烈桐油氣的桐油、以及粘稠如血的朱砂生漆,按照特定的比例,一股腦地倒入沸騰的大鍋中!
江燼璃親自守在鍋邊,她不顧滾燙的熱氣灼面,伸出那只天生六指的左手!
纖細的手指在沸騰翻滾的膠漆油混合物中急速攪動、試探、感知!她的動作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和專注,仿佛在彈奏一首無聲的樂章。
汗水混合著臉上的血污滑落,滴進滾燙的鍋里,發出輕微的“滋啦”聲。
六指的優勢在此刻發揮到極致,異于常人的觸感讓她能精準地把握住那微妙變化的臨界點——膠的韌性、油的滲透、漆的附著,三者必須達到完美的平衡!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煎熬中流逝。鍋中的混合物在高溫下劇烈反應,顏色由渾濁變得深沉,質地愈發粘稠,散發出一種濃烈而奇異的氣味,既有桐油的辛烈,又有生漆的微腥,還有膠質的醇厚。
“紙!”江燼璃猛地抬頭,眼中精光爆射!
早已準備好的伙計們立刻合力,將一張巨大無比、韌性極強的生宣猛地展開!雪白的紙面在混亂的城門下鋪開,如同一片等待書寫的無垠雪原!
江燼璃放下攪棒,雙手捧起一個沉重的陶罐。里面是刺目的猩紅——那是她之前收集的、水榭中蕭執吐出的、蘊含著皇室日月金紋的毒血!還有她自己掌心被掐破流出的血!
她毫不猶豫,將整罐血猛地傾倒入那口熬制好的、呈現深沉琥珀光澤的滾燙膠漆之中!
滋——!
血液與滾燙的膠漆相遇,瞬間升騰起一片濃郁的血色蒸汽!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鐵銹腥甜與奇異樹脂氣息的味道彌漫開來,帶著一種悲愴而神圣的儀式感。
琥珀色的膠漆迅速被染成一種驚心動魄的暗紅,如同凝固的巖漿,又似泣血的心魂!
“筆來!”
江燼璃厲喝一聲,一個伙計立刻將一柄特制的、用堅韌馬鬃和硬木制成的巨大排刷遞到她手中。
她雙手緊握那沉重的排刷,如同握著一柄開天辟地的巨斧,猛地浸入那沸騰翻滾、暗紅如血的膠漆之中!
滾燙的膠漆瞬間浸透刷毛。
下一刻,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視下,在城樓上趙彪驚疑不定的目光中,在城外隱隱傳來的絕望咆哮聲里——
江燼璃動了!
她雙手緊握巨刷,腰身擰轉,全身的力量灌注于雙臂,帶動那飽蘸血與火、漆與魂的巨筆,狠狠地、決絕地揮向鋪展在地的巨大生宣!
刷——!
暗紅如血、粘稠如淚的膠漆,帶著灼人的溫度和濃烈的氣息,重重地落在雪白的宣紙之上!
第一筆落下,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巨石,也重重砸在每一個目睹者的心上!
她不是在寫字。
她是在以血為墨,以命為引,書寫這世道的不公!書寫萬名匠奴沉冤待雪的泣血控訴!
巨大的排刷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帶著一往無前的慘烈氣勢,在雪白的宣紙上縱橫捭闔!沒有停頓,沒有猶豫,每一筆都力透紙背,每一劃都飽含著焚心蝕骨的悲憤!
“大胤天啟十七年,匠籍軍戶王鐵柱,戍邊五年,血戰七場,斷一臂,軍餉拖欠三年,母餓斃,妻離子散!”
“匠籍繡戶李三娘,入織造局十年,日夜趕工,眼盲手殘,積勞成疾,被棄如敝履,藥石無門,懸梁自盡!”
……
“罪匠江楓,為救無辜匠奴,匠籍改制疏,被構陷下獄!其女燼璃,代父鳴冤!”
一個個名字,一樁樁血淚,一段段被塵封、被踐踏的冤屈,隨著那暗紅粘稠的膠漆,被江燼璃以近乎燃燒生命的姿態,狠狠地烙印在巨大的宣紙之上!字字泣血,行行帶淚!
她的動作越來越快,越來越狂放!
汗水浸透她的后背,血污模糊她的視線,虎口的傷口因用力而崩裂,鮮血順著筆桿流淌,與那暗紅的膠漆融為一體。
她仿佛不知疲倦,不知疼痛,整個人化作一團燃燒的火焰,要將這世間所有的黑暗與不公焚燒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