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老宅的窗臺上，陳覓的骨灰盒被擦得锃亮。米白色的盒身映著窗外的石榴樹影，像一塊浸了月光的玉。紅繩從盒縫里垂下來，銀鈴鐺在穿堂風里輕輕晃，末端的線頭磨得發毛——那是陳硯十年前打的結，如今終于被歲月熨帖得溫順。

陳硯坐在藤椅上，手里捏著張泛黃的照片。照片是從顧建國廉租房里帶回來的，陳覓站在花店柜臺后，正低頭用絲帶綁花束。陽光從玻璃櫥窗照進來，在她發梢鍍了層金邊，手腕上的紅繩繞了三圈，末端的銀鈴鐺若隱若現。

這張照片，是陳硯見過的，陳覓最鮮活的樣子。

她把照片輕輕放在骨灰盒旁，指尖拂過盒蓋上的紋路。那些細密的格子，像時間的刻度，一格一格數著這十年的空白。她總覺得有什么沒說完，像篇讀到一半的文章，突然沒了結尾。

“你是不是還有話想對我說？”陳硯對著骨灰盒輕聲問，聲音被風揉得很軟，“比如，在福利院的冬天，是不是很冷？在孫家的日子，有沒有人給你買綠豆糕？在林家的最后時光，是不是很想回家？”

紅繩上的銀鈴鐺輕輕響了響，像個模糊的回應。

陳硯想起曹野整理的卷宗里，有一頁是福利院護工的證詞：“丫蛋冬天總揣著個布包，里面是半塊干硬的綠豆糕，說是姐姐給的，誰也不給碰。”她忽然想起自己十五歲生日那天，在護城河邊埋了塊綠豆糕，說“等覓覓回來，我們一起吃”——原來妹妹一直記著，哪怕那塊糕早就被河水泡爛了。

她從抽屜里拿出個鐵皮餅干盒，里面裝著這半年搜集的“碎片”：福利院的舊被單一角，上面有個小小的“覓”字；孫家柴房的木屑，混著點紅糖的甜味，是陳續說的“姐姐的糖”；林家書柜里找到的筆記本，最后一頁畫著紅繩系著的兔子，旁邊寫著“姐姐，我快找到你了”。

這些碎片拼不成完整的十年，卻像星星一樣，在記憶的黑夜里亮著。

“其實我知道，你不怪媽媽。”陳硯拿起那塊福利院的被單，“周強說，你在船上醒過來，第一句話是‘媽媽是不是生氣了’。你那么小，就知道替她著想，替這個家著想。”

趙靜淑這幾天總在縫兔子玩偶，說“要給覓丫頭縫一屋子兔子，讓她再也不孤單”。陳守根則把當年顧偉留下的針線包改成了首飾盒，專門放陳覓的紅繩和銀鈴鐺。這個曾經被謊言壓得喘不過氣的家，正在用笨拙的方式，一點點彌補那些錯過的時光。

陳硯翻開林家的筆記本，看到一頁被淚水洇過的字：“今天醫生說，我可能等不到姐姐了。但我知道她會來的，她認得我的紅繩，認得我的兔子剪紙，認得我手腕上的疤……”

疤痕。陳硯的指尖頓了頓，忽然想起顧偉留的那個倒“V”形記號。她拿出放大鏡，對著照片里陳覓的額頭看——在劉海的陰影里，果然有個淺淺的印記，像只展翅的小鳥。

“顧醫生是不是告訴你，這是我們的秘密？”陳硯笑了笑，眼眶卻熱了，“他說，等你回家，姐姐會認出這個記號，對不對？”

銀鈴鐺又響了響，這次的聲音很清，像水滴落在石板上。

窗外的老槐樹影晃了晃，陳續舉著個兔子剪紙跑進來，奶聲奶氣地喊：“姐姐，你看！是覓覓姐姐的兔子！”剪紙的邊緣歪歪扭扭，和陳覓小時候剪的一模一樣，是趙靜淑教他剪的。

陳硯把孩子抱起來，讓他坐在腿上，指著骨灰盒：“跟姐姐說，我們明天去看槐樹好不好？”

“好！”陳續的小手抓住紅繩，“姐姐的紅繩，續續幫你保護！”

陳硯的心忽然一松。原來那些沒說完的話，那些沒畫完的句號，早就被時光悄悄補上了。在陳續的剪紙里，在趙靜淑的針線里，在陳守根的沉默里，更在她自己終于敢直面過去的勇氣里。

她把所有碎片放回餅干盒，放在骨灰盒旁，像給妹妹的十年，蓋上了一個溫柔的蓋子。然后拿起那串紅繩和彈殼手鏈，戴在自己手腕上——這一次，她要替妹妹戴著，走過剩下的路。

“明天我們去護城河，”陳硯對著骨灰盒說，“周強說，他把船修好了，要帶你看看現在的河水，很清，能看見魚。”

銀鈴鐺在風里輕輕晃，像是在說“好啊”。

夜色漫進窗欞，陳硯抱著陳續坐在老槐樹下，看著遠處的燈火。曹野發來消息：“找到顧曉雅的墓地了，就在城郊的墓園，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陳硯回了個“好”，然后抬頭看向星空。天上的星星很亮，像撒了把碎銀，其中最亮的那兩顆，離得很近，像兩只并排的眼睛，正靜靜地看著她。

她知道，故事到這里，才算真正結束了。不是用某個判決，某份調解，而是用心里的和解——和過去的自己和解，和犯錯的父母和解，和那些沒能說出口的遺憾和解。

骨灰盒上的紅繩輕輕晃，末端的銀鈴鐺在月光里閃著光，像妹妹最后看她的那一眼，清澈，溫柔，帶著終于被讀懂的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