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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燈塔與陰霾

暮春的風,還帶著料峭的寒意,卻已裹不住梧桐新葉奮力舒展的生機。育英中學外的奶茶店,熟悉的甜膩香氣氤氳在空氣里,是我和沐景澤短暫重逢的港灣。他坐在我對面,風塵仆仆,洗得發白的工裝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結實有力的線條,卻也清晰地印著幾道新鮮的、細小的劃痕。那身洗不掉的泥土味,不再是刺鼻的負擔,反而混合著他身上特有的清冽氣息,成為一種踏實的存在,宣告著他從那個遙遠城郊建筑工地歸來。

他眼底有揮之不去的疲憊,像長途跋涉后未及消散的塵土,然而那層疲憊之下,卻跳躍著一簇嶄新的、灼熱的光亮。那光亮,源于一個方向,一個被我們共同確認的未來燈塔。話題不再囿于校園里那些輕飄飄的八卦和課業煩惱。他開始笨拙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認真,他開始笨拙地跟我講建筑工地上的工作,講那些冰冷的鋼筋水泥如何在巧手下煥發生命;講他那位脾氣火爆但技術精湛的師傅,講他如何在斥責聲中一點點摸到門道。他攤開手掌,指關節上那些細密的傷痕在燈光下清晰可見,他卻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喏,成長的勛章。”

我下意識地抬手,指尖觸碰到緊貼鎖骨的冰涼——那條銀質的海豚心形項鏈。每一次他講述那個與我截然不同的、充滿油污與轟鳴的世界時,這小小的海豚便成了我的錨點。它冰涼的輪廓提醒著我那個“一生”的承諾,也仿佛能從中汲取一絲理解他跋涉路途的力量。

“琛哥昨天來找我了。”一次見面,他攪拌著杯中淡黃色的檸檬水,冰塊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他忽然開口,語氣是經過沉淀后的平靜,像暴風雨來臨前短暫的低壓。

我的心毫無征兆地一緊,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了一下:“嗯?他找你做什么?”聲音努力維持著平穩。

沐景澤抬起眼,琥珀色的眸子在奶茶店暖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深邃,像蘊藏著漩渦的深潭。他目光掠過我的臉,最終落在我胸前的海豚吊墜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杯壁。“他說……天津那邊,”他頓了頓,仿佛在斟酌字句的分量,“他有個關系很鐵的朋友,開了個挺大的工地。那邊……能學的更多,更全。房屋建筑、看圖紙、下料、刷漆、穿線……說是技術含量更高,平臺也更大。”他深吸一口氣,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臉上,那里面翻涌著渴望、掙扎,還有一絲小心翼翼的探尋,“那邊……缺技術好的學徒。琛哥說,他朋友看過我跟著師傅干活的視頻,覺得我有悟性,肯吃苦……愿意給我個機會。”

“天津。”兩個字像兩顆沉重的石子,猝然投入我的心湖,漾開一圈圈冰冷的漣漪。那是一個地圖上遙遠的坐標,一個充斥著陌生口音和鋼筋水泥森林的城市,遠在千里之外。汽修廠的機油味仿佛瞬間被稀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龐大、更堅硬的氣息撲面而來。

“你……想去嗎?”我的聲音不受控制地發緊,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書包的帆布帶子,指節泛白。目光緊緊鎖住他,生怕錯過他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

他沒有立刻回答。時間仿佛在檸檬水的酸澀氣息中凝固了。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雜得如同打翻的調色盤——有對那片未知工地的強烈向往,有對眼前距離驟然拉大的痛苦掙扎,更有對我反應的深切擔憂。“豆豆,”他聲音低沉下去,帶著前所未有的慎重,仿佛每個字都在舌尖上反復掂量過,“在琛哥朋友那邊,學的是真本事,蓋房子從打地基到封頂,扎鋼筋、砌墻、抹灰、管線鋪設……是系統的,是能立身的。不像現在,圍著汽車打轉,終究……”他頓了一下,似乎覺得“終究”這個詞太重,換了個說法,“那邊平臺更大,機會更多。而且,”他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像繃緊的琴弦,“工資……是現在的三倍不止。”

“三倍不止。”這幾個字像沉重的鐵塊,精準地砸在我們都心知肚明的那架天平上。天平的一端,是我們依偎的溫度和觸手可及的陪伴;另一端,是他肩上沉甸甸的家庭重擔,是改變困境的迫切渴望,是積累資本去實現那個“堂堂正正站在我身邊”諾言的唯一路徑。城郊汽修廠的“踏實”,終究只是漂泊途中的一個臨時錨點,無法承載他駛向真正未來的航船。

“機會……很難得。”他補充道,聲音里的那絲顫抖更明顯了,像是在說服我,也像是在說服那個被離愁別緒拉扯的自己,“可能……這輩子就這一次。”

奶茶店里舒緩的鋼琴曲依舊流淌,鄰座情侶的嬉笑聲像隔著一層毛玻璃,模糊不清。我看著他眼底那簇被“系統技術”和“三倍工資”點燃的、名為“希望”和“野心”的火苗,看著他眉宇間那份對更廣闊天地的強烈渴望,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攥住,又酸又脹,幾乎喘不過氣。海豚項鏈貼著皮膚,那冰涼堅硬的觸感此刻異常清晰,像在無聲地提醒著那個關于“一生”的沉重約定。

這一次的離別,不再是生活重壓下的狼狽潰逃。這是他主動選擇的,披荊斬棘也要踏上的征途。為了縮短我們之間因現實而橫亙的鴻溝,為了能更快地、更有底氣地回到我身邊,用不再沾滿油污的手,牽起我的手。

沉默在我們之間蔓延,沉重得如同灌了鉛的空氣。我低下頭,盯著杯中早已融化殆盡的奶蓋,那層白色的泡沫無力地癱軟著。長長的睫毛垂下,試圖遮擋瞬間涌上眼眶的滾燙濕意。胸腔里翻江倒海,千萬個“別走”在喉嚨里沖撞,最終卻化作了另一種力量。再抬起頭時,我努力揚起嘴角,試圖彎出一個明媚的弧度,盡管臉頰的肌肉僵硬得發酸:

“去啊!干嘛不去?”我的聲音努力拔高,試圖染上輕快的色彩,卻無可避免地帶上了一絲哽咽的沙啞,“這么好的機會,錯過了多可惜!我們家阿澤這么厲害,腦瓜子靈光,手又巧,肯定能學成最頂尖的建筑大師!”我伸出手,指尖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抖,輕輕觸碰他放在桌上的手背。那手背粗糙,帶著洗不凈的油污痕跡和薄薄的繭。我試圖將所有的理解、支持和力量,通過這微小的觸碰傳遞給他,“天津……是很遠,但沒關系。我們有電話,有短信,還有……”我的手指滑到胸前,緊緊握住那只冰涼的海豚,“還有它呢!海豚一輩子只認一個伴侶,我們也是一樣。它替我守著你呢。”

他的反應幾乎是瞬間的。那只被我觸碰的手猛地翻轉過來,帶著一股近乎蠻橫的力道,牢牢地、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那力道很大,帶著一種近乎疼痛的緊握感,仿佛要將我的手指骨節都揉碎在他粗糙的掌心里。他深深地凝視著我,琥珀色的眼眸里翻涌著驚濤駭浪——有對我強顏歡笑的疼惜,有對我無條件支持的巨大震動,更有離別在即那洶涌澎湃的不舍和濃得化不開的歉疚。

“豆豆……”他啞聲喚我,喉結劇烈地滾動著,千言萬語哽在喉頭,最終只化作一句沉甸甸的、如同磐石般的誓言,“等我。這次……不會太久。等我學成,等我真正有能力……回來娶你。”

“娶你”兩個字,像兩道滾燙的閃電,猝不及防地劈開我所有強裝的鎮定,直直地烙印在心上。不再是模糊的“在一起”,不再是“站在你身邊”,而是最直白、最古老、最鄭重的承諾。我的眼淚終于決堤,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砸在我們緊緊交握的手上,溫熱而咸澀。

“嗯!”我用力點頭,淚水模糊了視線,卻更加用力地回握著他的手,像是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汲取著離別前最后的溫度,“我等你!多久都等!你要好好的,按時吃飯,別太拼命,要……要每天都想我!”我哽咽著,像個不講理的孩子,固執地重復著上次離別時的叮囑,仿佛這樣就能留住些什么。

他抬起另一只手,帶著薄繭的指腹,極其溫柔又無比珍惜地、笨拙地擦去我臉上肆意流淌的淚水。那粗糙的觸感劃過皮膚,帶著一種令人心顫的憐惜。然后,他傾身過來,不再是上次額頭上那羽毛般輕觸的告別。一個帶著檸檬水清冽微酸氣息和離別苦澀的吻,鄭重地、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唇上。那觸感溫熱而短暫,卻像一枚滾燙的誓言印章,帶著海枯石爛般的力量,深深地烙印在心上。

“等我回來,豆豆。”他在我耳邊低語,灼熱的呼吸噴在耳廓,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承諾。然后,他松開了我的手,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背起那個依舊半舊、此刻卻仿佛承載了千鈞重量的工具包,像上次一樣,決然地轉身,大步走向門外沉沉的暮色里。

我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然而這一次,那背影不再是被生活壓得微彎的青澀少年。他的脊梁挺得筆直,像一棵迎向風雨的勁松,帶著破釜沉舟的孤勇和奔赴前程的堅定。每一步踏在通往未來的道路上,沉重,卻充滿了破土而出的力量。

我追到店門口,春夜帶著涼意的風瞬間裹挾了我單薄的身體。他高大的身影在昏黃的路燈下拉得很長,很快便融入街角熙攘的人流,消失不見。胸前的海豚心形項鏈緊緊貼著皮膚,冰涼依舊,卻在心口的位置,仿佛感應到了什么,有了與他同步的、沉穩而有力的心跳。

“滴答,滴答……”腕間那塊舊手表的聲音,在驟然寂靜下來的春夜里顯得格外清晰、固執。

它不再僅僅是重逢時失控的心跳,也不再僅僅是漫長等待的倒計時。

它變成了遠行的號角,一聲聲,鏗鏘有力地丈量著即將拉開的千里之距,也丈量著兩顆年輕的心,為了最終靠岸而必須再次承受的、又一次漫長的分離與守望。我抬手,緊緊握住那只小小的、棱角分明的海豚,冰涼的金屬硌著掌心,帶來清晰的痛感,卻也帶來一種穿透迷茫的、無比堅定的力量。

阿澤,去飛吧。

帶著你的夢想,帶著我們的承諾。

我會在這里,守著我們的梧桐樹蔭,守著筆尖流淌的思念,守著你留下的、刻在骨子里的心跳聲。

等你學成歸來,親手為你戴上這塊走過了所有等待時光的手表。

等你……回來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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