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風還帶著料峭的寒意，卻已迫不及待地撩撥著窗外梧桐枝頭鼓脹的芽苞，透出點點新綠。午后的陽光懶洋洋地穿透高二（四）班的玻璃窗，粉筆灰在光束里打著旋兒，落在一張張專注或走神的年輕臉龐上。我正埋頭對付一道復雜的幾何輔助線，筆尖在草稿紙上畫了又擦，留下凌亂交錯的痕跡，像此刻理不清的心緒。教室里很安靜，只有翻書聲和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響，匯成一片令人昏昏欲睡的白噪音。
“小溪！小溪！”
宋雅璇壓抑著興奮的聲音像顆小石子，突然投入這片凝滯的寧靜。她用力扯了扯我的袖子，手指激動地指向窗外走廊的方向，眼睛瞪得溜圓，閃著難以置信的光，“快看！看那是誰？！”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東西猝不及防地攥緊。一種近乎本能的、荒謬又強烈的預感攫住了我。我猛地抬起頭，視線越過明凈的窗框，投向走廊那片被午后陽光分割的光影里。
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正斜倚在教室后門外的墻壁上。
身量似乎比離開時又拔高了些，肩膀也顯得更寬闊，撐著一件半舊的深灰色夾克，拉鏈拉到頂，遮住了小半張臉。午后的陽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頜線，帶著幾分被風霜打磨過的硬朗。他微微低著頭，額前略長的碎發遮住了眉眼，讓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腳邊放著一個半舊的、沾著些許暗沉油污和灰白泥點的工具包。整個人像一棵經歷過嚴冬、沉默佇立的青松，帶著一種與校園格格不入的、沉甸甸的風塵氣息。
是沐景澤。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教室里的聲音、窗外的風聲，連同我自己的心跳，都詭異地消失了。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動，又在下一秒要沖破血管奔涌出來。手里握著的筆“啪嗒”一聲掉在攤開的幾何題上，滾了幾圈，停在“求證”兩個字旁邊，墨跡在“證”字上暈開一小團污漬。
是他。真的是他！
不是夢，不是幻覺。他就站在離我幾米遠的門外，帶著一身遠道而來的、陌生的堅硬氣息，真實地存在著。
巨大的沖擊讓我完全無法思考。身體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吱嘎”聲，尖銳地撕裂了教室的寂靜。所有同學的目光都詫異地聚焦過來。可我已經顧不上了。我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門外那個身影，雙腿像灌了鉛，又像踩在棉花上，僵硬地、一步步地朝著后門挪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上。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背景，只剩下走廊盡頭那個越來越清晰的身影。我能感覺到自己指尖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呼吸也變得急促而淺薄，胸腔里像是塞滿了滾燙的棉花。
他似乎聽到了動靜，緩緩抬起了頭。
視線在空中驟然交匯。
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在抬起的瞬間撞進了我的眼底。依舊是熟悉的顏色，卻不再有離開前的清澈和少年意氣，也沒有了休學那晚單杠旁的沉重和疲憊。里面沉淀了太多我看不懂的東西——有長途奔波的倦意，深深嵌入眼底；有近鄉情怯的緊張，在瞳孔深處細微地顫動；有小心翼翼的探尋，像在確認什么；還有……一種被時光和現實淬煉過的、深沉的溫柔。那溫柔像初春融化的雪水，帶著涼意，卻緩緩流淌，瞬間浸潤了我干涸已久、遍布裂痕的心田。
他看著我，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卻沒有發出聲音。喉結滾動了一下。只是那眼神，專注得仿佛要將我整個人都吸進去，帶著一種失而復得的貪婪。
我終于走到了門口，隔著那道敞開的門框，與他面對面站著。距離近得我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混雜著油漆、汗水和某種清冽皂角的味道——那是屬于他的、全新的、帶著生活粗糲質感的氣息，陌生又真實。
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酸澀得發疼。千言萬語在胸腔里翻騰沖撞，最終卻只擠出一個破碎的、帶著濃重鼻音的名字：
“阿……阿澤？”
他看著我泛紅的眼眶和微微顫抖的嘴唇，眼底那層深沉的溫柔瞬間化開，漾起一層薄薄的水光，在陽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芒。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凝視著我，仿佛要用目光一寸寸確認眼前這個人是真實的，是活生生的，不是他無數個疲憊夜晚里思念過度產生的幻影。然后，他的嘴角，極其緩慢地、艱難地向上彎起一個弧度。
那不是一個燦爛的笑容。它帶著長途奔波的疲憊刻痕，帶著久別重逢的酸楚重量，帶著千言萬語難以訴說的復雜心緒。但在這個笑容里，我清晰地看到了釋然，像卸下了千斤重擔；看到了思念，洶涌得幾乎要溢出來；看到了……歸航的燈塔終于穿透迷霧，點亮的光芒。
“嗯。”他終于開口，聲音比記憶中低沉沙啞了許多，像被砂紙磨過，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直直地撞進我的耳膜，撞進我空蕩的心房。那沙啞的聲線里，裹挾著千山萬水的風塵，也包裹著失而復得的、滾燙的暖意。
“豆豆，”他頓了頓，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我腕間那塊被他摩挲得更加溫潤、此刻正安靜貼著皮膚的舊手表上，又緩緩移回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鄭重地說：
“我回來了。來看你。”
“滴答，滴答……”腕間的手表指針依舊在不知疲倦地走著。
但這一次，那聲音不再是漫長等待的倒計時。
它變成了重逢的心跳，一聲聲，敲打在寂靜的走廊里，也敲打在我們彼此凝望的目光中，宣告著一個漫長冬天的結束，和一個遲來的春天，終于笨拙而堅定地，降臨了。
***
重逢的沖擊波在心底震蕩了許久才漸漸平息。放學鈴聲像是解開了某種無形的束縛，我幾乎是沖出教室的。沐景澤就站在走廊盡頭的梧桐樹下，夕陽的金輝穿過新綠的嫩葉，在他身上投下斑駁跳動的光影。他斜倚著樹干，腳邊那個沾著油污的工具包安靜地立著，像他這段旅程沉默的注腳。
“等很久了嗎？”我跑到他面前，氣息還有些不穩，臉頰因為奔跑和剛才的激動而微微發燙。
他搖搖頭，目光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失而復得的專注打量，像是要把這半年來錯過的時光都補回來：“沒有，剛抽了根煙。”他頓了頓，補充道，語氣平淡，“工地學的，解乏。”聲音依舊低沉沙啞，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但那份沉重的陰郁似乎被重逢的暖意驅散了不少，眉宇間舒展了些許。
“累嗎？”我看著他那雙比記憶中更深邃、眼下帶著淡淡青影的眼睛，心疼地問。那青影像是烙上去的，訴說著無數個未曾安眠的夜晚。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不算輕松的笑：“還行。習慣了。”他站直身體，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帶來一種久違的、令人安心的壓迫感。“走吧，請你喝東西？學校門口那家奶茶店……還在吧？”他問得有些遲疑，仿佛“奶茶店”這個詞已經離他很遙遠。
“在！”我用力點頭，心里涌起一陣酸澀的甜蜜。他還記得。記得我們曾經無數次分享一杯奶茶的老位置。
并肩走在熟悉的林蔭道上，初春傍晚的風帶著涼意拂過。我們之間隔著半臂的距離，不再像以前那樣毫無顧忌地打鬧。沉默流淌著，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和重新適應的局促。他身上那股混合著機油、汗水和淡淡煙草的味道，取代了記憶中干凈的皂角香，像一層無形的薄膜，提醒著我他經歷的世界與我截然不同，也無聲地訴說著這半年他走過的路。
“工地……怎么樣？”我打破沉默，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臟，累，吵。”他言簡意賅，語氣平淡，像是在描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日常，“管子很重，油漆味兒嗆得慌，洗不干凈，嵌在指甲縫里。”他側頭看了我一眼，目光掠過我的手腕，那塊他父親留下的舊表正安靜地貼著我的皮膚，指針在暮色里閃著微弱的光。“師傅……脾氣不算好。”他補充了一句，省略了可能的艱辛。“但能學到真東西。”他的語氣里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韌勁，“而且……錢是按月結的，踏實。”“踏實”二字，從他沙啞的嗓音里說出來，帶著沉甸甸的分量，像一塊夯實的基石。
他的目光在那塊表上停留了幾秒，眼底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像是欣慰于它的完好，又像是觸動于承諾被守護的痕跡。他沒有再說什么，但那份沉甸甸的“踏實”二字，和他眼底未散的疲憊交織在一起，無聲地訴說著這半年他獨自扛起的重量。
奶茶店的暖黃燈光和甜膩香氣撲面而來，沖淡了傍晚的涼意。我們坐在靠窗的老位置，他給我點了最愛的草莓奶蓋，自己要了一杯最便宜的檸檬水。檸檬片在透明的杯子里沉沉浮浮。
“你呢？”他攪動著杯子里的檸檬片，目光透過氤氳的熱氣看向我，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學習……還好嗎？”他問得有些遲疑，仿佛“學習”這個詞已經離他很遙遠，是另一個世界的詞匯。
“嗯！”我用力點頭，胸腔里鼓脹著一種想要把這段時間所有“成果”都捧給他看的急切。我從書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本星空藍封面的厚筆記本，邊角因為無數次的翻閱已經微微卷起磨損。我鄭重地把它推到他面前，像獻上最珍貴的寶藏。“你看！我都記著呢！藍色的寫每天的事，粉色的寫……寫以前的事，黑色的……寫給你看的。”聲音帶著微微的顫抖。
他微微一怔，看著那本被摩挲得顯出主人珍視痕跡的筆記本，眼神震動。他放下檸檬水，伸出那只骨節分明的手——那雙手比半年前粗糲了許多，指關節處覆著明顯的薄繭，指甲縫里似乎還殘留著洗不掉的淡淡油污痕跡，幾道細小的、已經愈合或正在結痂的劃痕清晰可見。他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翻開了第一頁。
午后的陽光透過奶茶店的玻璃窗，在他低垂的眼睫上跳躍。他看得很慢，很仔細。修長卻帶著薄繭的指尖，輕輕撫過那些藍色的、粉色的、黑色的字跡，仿佛在觸碰我那些無處安放的日日夜夜，觸碰那些獨自吞咽的思念和無聲的吶喊。當他翻到那些用黑色筆寫下的、字字句句都浸透著思念、擔憂和對共同未來的描摹篇章時，我看到他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握著筆記本邊緣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低著頭，額前略長的碎發遮住了眉眼，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覺到一種無聲的、巨大的情緒波動，像深海下的暗流，在他沉默的軀殼里洶涌澎湃。肩膀似乎有瞬間極其細微的顫抖。
時間在奶茶店的甜香和舒緩的音樂里流淌。他看了很久，久到我杯中的奶蓋都快要融化，凝結成一層粉色的薄膜。終于，他深吸一口氣，像是從深海浮出水面，合上了筆記本，卻沒有立刻還給我。他抬起頭，眼眶泛著不易察覺的紅，但眼神卻亮得驚人，像是被什么點燃了，燃燒著愧疚、震動和一種重新被點亮的決心。
“豆豆……”他的聲音比剛才更啞，帶著一種被灼燒過的沙礫感，每一個字都沉甸甸的，“對不起。”
我一愣，心像是被針扎了一下：“為什么道歉？”
“讓你……等了這么久。”他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臉上，帶著濃得化不開的歉意和心疼，像有實質的重量，“讓你寫了這么多……一個人。讓你擔心了這么久。”他艱難地吐出后面的話，仿佛承認自己的“失職”需要巨大的勇氣。
“我自愿的！”我急忙說，鼻子又開始發酸，重逢的喜悅和積壓的委屈交織翻涌，“而且，你不是回來了嗎？”能再次看到他，聽到他的聲音，比什么都重要。
他看著我急切辯解的樣子，嘴角終于牽起一個真切的、帶著暖意的弧度。那笑容沖淡了他眉宇間的疲憊和風霜，依稀找回了些許當初那個驕傲少年的影子，盡管底色已沉淀了太多東西。
“嗯，回來了。”他低聲應著，像是許下一個鄭重的承諾。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把手伸進了夾克的內袋里，摸索著什么。
我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節奏，像揣著一只小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動作。
他掏出了一個很小的、用深藍色絲絨布仔細包裹著的東西。那布料細膩柔軟，在奶茶店暖黃的燈光下泛著低調而溫潤的光澤。他小心翼翼地解開纏繞的絲帶，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鄭重，打開了絲絨布——
一條項鏈靜靜地躺在深藍色的絲絨之上。
鏈子是細細的銀色，閃著溫潤內斂的光。而吊墜，是一只小小的、姿態優美的海豚。海豚的身體線條流暢靈動，呈現出一種優雅躍動的弧度，仿佛下一秒就要掙脫束縛，躍入深海。而海豚的尾部，則巧妙地、飽滿地卷曲成一個立體的心形！海豚的身體和那心形的尾部，都鑲嵌著細密的、切割精巧的碎鉆（或是類似水晶的材質），在燈光下折射出細碎璀璨的光芒，像揉碎了的星辰落在蔚藍的海面。整個吊墜小巧精致，充滿了靈動的生命力與不言而喻的、沉甸甸的愛意。
“這是……”我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那在燈光下閃耀的小小海豚心形，心跳如擂鼓。
他拿起項鏈，冰涼的銀鏈滑過他的指尖。他的眼神專注而溫柔，帶著一種近乎笨拙的鄭重，仿佛捧著稀世珍寶：“在汽修廠旁邊的小首飾店看到的。第一眼就覺得……它像你。”聲音低沉而篤定。
“像我？”我有些不解，目光從璀璨的吊墜移到他認真的臉上。
“嗯。”他點點頭，目光落在那只靈動的海豚上，帶著一種直抵人心的力量，“海豚……聰明，善良，永遠朝著光的方向游。它們認定一個伴侶，就是一輩子。”他頓了頓，琥珀色的眼眸深深望進我眼底，像要望進我的靈魂深處，“就像你。豆豆，就像我認定了你。”
我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隨即又瘋狂地跳動起來，血液瞬間涌上臉頰。那句“一輩子”，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所有的不安和距離。
他微微傾身靠近，帶著他身上特有的、混雜著機油和清冽氣息的味道。銀色的鏈子繞過我的脖頸，冰涼的觸感讓我頸后的皮膚瞬間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他動作有些生疏，手指偶爾會碰到我頸后敏感的皮膚，帶著薄繭的粗粞感，激起一陣奇異的電流。他低著頭，專注地扣著那個小小的搭扣，呼吸輕輕拂過我的耳畔，溫熱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咔噠”一聲輕響，搭扣合攏。
他退后一步，目光落在我胸前。那只小小的海豚心形吊墜，正安靜地棲息在我的鎖骨之間，銀色的光芒與碎鉆（水晶）的璀璨交相輝映，像一顆墜落在心口的星辰，帶著他掌心的余溫。
“豆豆，”他看著我的眼睛，琥珀色的眸子里映著燈光，也清晰地映著我的身影，如同最鄭重的誓言：
“海豚認定了伴侶，就是一生。”
“我沐景澤認定了你，也是一生。”
“這條項鏈，是我的承諾。我會努力，用最快的速度，追上你的腳步，回到你身邊。不是以學徒的身份，”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穿越了風霜塵埃后的堅定和溫柔，如同烙印刻入靈魂，“而是以一個能堂堂正正站在你身邊、給你未來的男人的身份。”
“等我回來，豆豆。這次，換我來追你。”
項鏈貼著皮膚，帶著他指尖殘留的微涼，卻像一團小小的火焰，瞬間點燃了我整個胸腔。海豚心形墜子沉甸甸地壓在胸口，仿佛將那個關于“一生”的承諾，也一同沉沉地、鄭重地烙印在了我的心上。奶茶店的喧囂仿佛瞬間遠去，世界只剩下他眼中堅定的光芒，和他那句擲地有聲的誓言在耳邊回響。腕間的手表“滴答”聲似乎也融入了這誓言的心跳。
我抬手，指尖輕輕觸碰著那只冰涼又溫潤的海豚心形，感受著它細微的棱角和璀璨的光芒。淚水毫無預兆地涌了上來，模糊了視線，卻在滑落之前，被他帶著薄繭的指腹，極其溫柔地拭去。
“嗯。”我用力點頭，聲音哽咽，卻帶著前所未有的確信和力量，仿佛漂泊的孤舟終于找到了錨點，“我等你。一生……都等。”海豚的尾，心形的歸宿，他的承諾，我的等待，在這一刻，被這條細細的銀鏈緊緊系住，指向同一個名為“一生”的、漫長而堅定的航向。
窗外的暮色溫柔地籠罩下來，奶茶店的燈光溫暖而明亮。那條小小的海豚心形項鏈，在燈光下閃爍著永恒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