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樹的綠蔭依舊濃得化不開，蟬鳴也依舊在粘稠的午后空氣里編織著細密的網。高二（四）班的教室，筆尖沙沙的背景音也一如既往。一切都仿佛被按下了循環鍵，重復著昨日的軌跡。唯有沐景澤的座位，空著。
那不是一個普通的空位。它像一塊突兀的、沉默的傷疤，烙印在教室靠窗那排陽光最充足的地方。陽光依舊慷慨地灑落在那張熟悉的、邊緣被磨得有些光滑的木紋課桌上，灰塵在光束里輕舞飛揚，勾勒出光柱的形狀。可那里沒有了那個總愛枕著手臂睡覺、后頸會露出短短發茬的身影，沒有了轉筆時劃出的、令人眼花繚亂的銀色弧光，沒有了偶爾側過頭看過來時，琥珀色眼眸里或戲謔或專注的光芒。那空蕩蕩的位置，像一個被強行挖開的洞穴，無聲地宣告著一個殘酷的事實：離別已成定局。
那顆躺在我筆袋最里層、帶著他體溫的第二顆紐扣，成了連接昨日與今日的唯一信物，也成了我夜晚輾轉反側時唯一緊握的慰藉。它沉默的棱角硌著掌心，在黑暗中提醒著我，那個叫沐景澤的少年，已經離開了這座盛滿我們青澀悸動和吵鬧喧囂的象牙塔，一頭扎進了那個我全然陌生的、充滿沙石碰撞、金屬轟鳴和機油刺鼻氣味的世界。
課間，宋雅璇小心翼翼地湊過來，順著我的目光看向那個刺眼的空位，輕輕嘆了口氣，聲音壓得很低：“小溪……沐景澤他……真的休學了？”她圓潤的臉上帶著真實的關切和一絲難以置信。
我點點頭，喉嚨像是被粗糙的砂紙堵住，發不出更多音節，只能勉強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雅璇溫熱的手覆上我擱在桌面上冰涼的手背，輕輕握了握：“別太難過，他那么聰明，那么有主意，肯定能處理好的。而且他不是說了會回來看你嗎？對吧？”她的語氣充滿安慰的篤定。
“嗯，他說過的。”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干澀地響起。是啊，他說過的。可“暫時”是多久？“回來”又是什么時候？巨大的不確定感像瘋狂滋生的藤蔓，纏繞住心臟，勒得每一次跳動都帶著窒息的悶痛。雅璇的安慰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微弱的漣漪，便沉入那片名為“未知”的冰冷水域。
放學鈴聲帶著熟悉的解脫感響起，教室瞬間化作喧囂的蜂巢。我幾乎是逃離般沖出教學樓，腳步不由自主地加快，穿過嬉笑打鬧的人流，目標明確地奔向操場西角那片被香樟樹蔭庇佑的單杠區。仿佛只有回到那個承載了離別承諾的地方，才能汲取一點微弱的力量。
暮色溫柔地四合，將操場染成一片溫暖的橙黃。他就站在那里，背對著我來的方向，身影在柔和的光線里顯得有些模糊，卻又無比真實。腳邊放著一個半舊的、鼓鼓囊囊的深藍色帆布背包，上面蹭著不知哪里的灰土，像一個沉默的旅伴，裝著他簡單的行囊和一個沉重的未來。
“豆豆。”他聽到腳步聲，轉過身。臉上沒有太多激烈的情緒，只有眼底那抹揮之不去的疲憊和一種沉淀下來的沉靜，比昨晚在單杠旁告別時更深了幾分。他努力想對我笑一笑，嘴角卻顯得有些僵硬，像是牽動了某個隱秘的傷口。
“東西……都收拾好了？”我走到他面前，聲音有些干澀，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腳邊那個沾著塵土的背包上，想象著里面裝著幾件換洗衣物、洗漱用品，或許還有一本舍不得丟下的書。那背包仿佛承載著千斤重擔。
“嗯。”他應了一聲，目光長久地落在我的臉上，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審視，像是要把我的眉眼神情都一絲不漏地刻印下來，烙印在即將遠行的記憶里。“明天一早的車，琛哥送我過去。”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刻意壓制的情緒，“豆豆……明天別來送我。”每一個字都吐得有些艱難。
我的心猛地一縮，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為什么？”聲音里帶著受傷的急切。
他別開臉，看向遠處天邊最后一線燃燒的晚霞，霞光映亮了他線條分明的側臉，喉結明顯地滾動了一下，聲音輕得像羽毛拂過，卻帶著沉甸甸的分量：“看著你……我怕我會舍不得走。”驕傲如他，大概是不愿讓我看到他離去的背影，不愿讓我目睹他踏入那個與他格格不入的世界時可能流露的倉惶與脆弱。他只想把那個在單杠下承諾“等我回來”的、還算體面的少年沐景澤，留在我記憶的最后一幀。
沉默在我們之間彌漫開來，帶著離別的粘稠重量，比暮色更濃。晚風卷起地上的落葉，在我們腳邊打著旋兒，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無言的嘆息。
“這個，”他突然打破了沉默，從夾克的內袋里摸索著，掏出一個用深藍色絨布仔細包裹著的、巴掌大小的物件。他拉過我的手，掌心粗糙帶著薄繭的觸感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鄭重，將那東西放在我攤開的掌心。
我低頭，小心翼翼地解開纏繞的絲帶，打開柔軟的絨布——
一塊沉甸甸的、泛著溫潤金屬光澤的舊式機械手表靜靜躺在深藍色的絨布上。表盤是深邃的墨藍色，像凝固的午夜星空，邊緣鑲嵌著細密的銀色刻度。棕色的皮質表帶邊緣已經磨損得有些發毛，透露出歲月的痕跡，卻依舊干凈整潔，此刻正帶著他懷里的體溫，沉甸甸地壓在我的手心。
“這是我爸留下的，”他的聲音低沉而平緩，每一個字都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漾開沉重的漣漪，“唯一值點錢，也算……有點念想的東西了。”他的指尖帶著薄繭，劃過我手腕內側細膩的皮膚，動作小心翼翼，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將那塊承載著時光與父輩印記的手表，輕輕戴在了我的手腕上。冰涼的金屬表殼和溫熱的皮革表帶同時貼上皮膚，帶來奇異的觸感。表盤下那根纖細的秒針，正不知疲倦地、一圈一圈地走著，發出極其微弱卻清晰可辨的“滴答”聲。
“替我保管好它，豆豆。”他握住我的手，連同那塊手表一起包裹在他溫熱而略帶粗糙的掌心里，力道很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承諾，“就像保管那顆紐扣一樣。看到它，就像看到時間……”他頓了頓，目光穿透越來越濃的暮色，直直地望進我眼底最深處，琥珀色的眼眸里燃燒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心，“在朝我該回來的方向走。”
他的目光灼灼，仿佛要點燃這沉沉的暮色：“我答應你，豆豆。我會好好的，會努力，會照顧好我媽，也會……努力朝你靠近。”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倔強和孤勇，“等我回來，等我有能力重新站在你面前，不再是以一個需要休學去打工的沐景澤的身份。”他深吸一口氣，像是許下一個關乎未來的沉重誓言，“等我回來，豆豆。等我……把欠下的功課都補上，把錯過的時光都追回來。等我……有能力，兌現那天音樂角沒唱完的承諾。”那首跑調的《簡單愛》，仿佛又在耳邊隱約響起。
“滴答，滴答……”手表的聲音在寂靜的暮色中異常清晰，像他此刻鄭重的心跳，也像倒計時的鐘擺，敲打著離別的鼓點，卻也丈量著承諾的重量。
淚水終于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模糊了視線，滾燙地滑過臉頰。我用力點頭，哽咽著，幾乎泣不成聲：“好！我等你！阿澤，我等你回來！我會好好念書，會替你記筆記，會把每一道難題都弄懂……等你回來，我講給你聽！”我也緊緊回握住他的手，仿佛這樣就能抓住他，抓住這份沉甸甸的約定，抓住這渺茫卻唯一的希望，“你要說話算話！要按時吃飯，別太累，要……要每天都想我一點點！”像個小孩子一樣，重復著最樸素的祈求。
他看著我淚眼婆娑、語無倫次的樣子，眼底瞬間泛起濃重的紅，水光在暮色中閃動，卻被他生生逼了回去。他抬起另一只手，帶著薄繭的指腹，極其輕柔地、笨拙地擦去我臉頰上不斷滾落的淚水，動作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的珍視。
“嗯，說話算話。”他啞聲應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底深處擠出來的承諾，沉甸甸地砸在我心上。然后，他微微傾身，一個帶著青草氣息、少年體溫和淡淡煙草味的、極其短暫又無比鄭重的輕吻，羽毛般輕柔地落在我的額頭上。那觸感溫熱而柔軟，帶著離別的苦澀和約定的甜蜜，像一個滾燙的烙印。
“豆豆，再見。”他松開我的手，后退一步，深深地看了我最后一眼，那眼神復雜得像揉碎了整個黃昏的光影——有萬般不舍，有千鈞責任，更有破土而出的、不容置疑的堅定。然后，他決然地轉過身，背起那個半舊的帆布包，大步流星地走進了越來越濃、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夜色里，再也沒有回頭。
晚風嗚咽著穿過空蕩的操場，卷起地上的落葉，徒勞地追逐著他遠去的、迅速融入城市燈火的背影。我站在原地，手腕上那塊帶著他體溫的手表沉甸甸的，冰冷的金屬表殼和溫暖的皮革表帶緊貼著我的皮膚，表盤上那根細細的秒針，正不知疲倦地、一圈一圈地走著。
“滴答，滴答……”
這聲音成了暮色里唯一的旋律，清晰而執拗。它不再僅僅是時間的流逝，更像是一個沉默而堅定的誓言，一個關于等待和歸來的約定。它在我腕間跳動著，提醒我他沉重的步伐正走向何方，也丈量著我們之間這段被現實強行拉長的距離。我抬起手，看著表盤上那指向未知未來的指針，淚水無聲地滑落，砸在冰冷的表蒙上，洇開一小片模糊的水痕。
阿澤，我等你回來。
等時間，把我們帶回彼此身邊。
日子像被抽走了主心骨，以一種緩慢而滯重的方式向前挪動。校園依舊是那個校園，梧桐依舊綠著，蟬鳴依舊喧囂，試卷依舊雪片般飛來。只是高二（四）班靠窗的那個位置，始終空著。那空位像一個無聲的擴音器，將教室里所有的聲音都放大、扭曲。老師的講課聲，同學的討論聲，課間追逐的笑鬧聲……每一次響起，都像是在那空位上重重敲擊一下，發出空洞的回響。
我成了那個空位沉默的守護者。上課時，目光總會不自覺地飄過去，落在陽光灑滿的桌面，落在空蕩的椅背。仿佛下一刻，那個熟悉的身影就會像以前一樣，懶洋洋地趴下去，或者轉著筆，投來一個狡黠的眼神。每一次落空，心口都像被細小的針尖輕輕刺了一下，不算劇烈，卻綿密不絕。
宋雅璇她們小心翼翼地避開那個名字，用各種笨拙的方式試圖轉移我的注意力。分享新買的發卡，討論周末上映的電影，抱怨數學老師的嚴厲。我努力配合著，擠出笑容，應和著話題。可那笑容像紙糊的面具，一戳就破。心底那片巨大的空洞，任何喧囂都填不滿。更多的時候，我只是沉默，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腕間那塊冰涼的舊表。
“滴答，滴答……”秒針不知疲倦地走著，聲音在寂靜的自習課或深夜的宿舍里格外清晰。它丈量著沒有他的時間，也像一個固執的提醒，催促著我做些什么。巨大的心疼和無處安放的思念，如同藤蔓在每一個安靜的間隙瘋狂滋長，纏繞得我幾乎窒息。
該如何安放這無處可逃的思念？該如何記錄這沒有他參與、卻處處是他痕跡的光陰？
一個念頭，在某個晚自習明亮的燈光下悄然成形，帶著孤注一擲的意味。
放學后，我跑去了校門口的文具店。目光在琳瑯滿目的筆記本間逡巡，最終停留在一本厚厚的硬殼筆記本上。封面是深邃的星空藍，點綴著細碎的銀色星辰，像極了那塊手表表盤的顏色，也像他描述過的、工地上難得一見的晴朗夜空。就是它了。
付了錢，抱著這本沉甸甸的筆記本回到宿舍。臺燈的光暈在深藍色的封面上流淌。我深吸一口氣，鄭重地翻開它。嶄新的紙頁散發著淡淡的油墨清香。我拿出三支不同顏色的筆——藍色、粉色、黑色。
筆尖懸停在素白的紙頁上，微微顫抖。最終，藍色的筆尖落下，帶著一種近乎笨拙的固執，開始記錄下沒有他的第一天。
藍色的筆，寫給“現在”。
“10月15日，晴。
物理課講電磁感應，老周畫圖時粉筆斷了三次，前排的張昊又笑出了鵝叫。要是你在，肯定又要用筆戳他后背警告他安靜點了吧？我記了雙份筆記，字跡有點潦草，但重點都標紅了。等你回來，我們一起看。今天食堂的糖醋排骨味道有點怪，沒你做的好吃（雖然你只會煮泡面）。手腕上的表走得很準，‘滴答滴答’，像你走時的腳步聲。阿澤，今天……還好嗎？”
“11月3日，陰。降溫了，風很大。
雅璇給我帶了熱奶茶，很甜。操場邊的梧桐葉落了一地，踩上去沙沙響。以前你總愛踩那些特別脆的葉子，說那聲音解壓。今天我替你踩了好多片，聲音很響，但……沒有你在旁邊笑，好像也沒那么解壓了。風灌進領口，好冷。你那邊呢？工地的風是不是更冷？手上的繭……又厚了嗎？”
“12月20日，小雪。今年第一場雪，很小，落地就化了。
大家都很興奮。我堆了一個小小的雪人，用你送我的那顆草莓糖紙給它做了圍巾。可惜太小了，太陽一出來就沒了。就像你離開的日子，一天天融化在時間里，抓不住。老周今天問起你，我搖搖頭，說不出話。表蒙上呵了口氣，用手指畫了個笑臉。阿澤，要開心一點。”
粉色的筆，寫給“回憶”。
“今天路過籃球場，看到有人穿著和你同款的3號球衣在投籃。背影有點像，但動作沒你帥。豆豆（想起你總這樣叫我），你還記得那次你投進三分球后，對著觀眾席挑眉的樣子嗎？陽光把你的頭發都染成了金色，像漫畫里的主角。那時候我就想，這個臭屁又耀眼的家伙，怎么就……住進我心里了呢？現在想想，還是好氣，又好想你。”
“數學月考最后那道大題，你教我的那個‘歪門邪道’解法居然用上了！孫老師看了我的解題步驟，推了推眼鏡說‘思路清奇’，還問我是不是自己想的。我差點脫口而出‘是沐景澤教的’。阿澤，你看，你留下的‘歪門邪道’，也在幫我往前走呢。你在那邊……有遇到很難的‘題’嗎？”
“音樂角又有人唱《簡單愛》了。唱得比你好聽，調子準多了。但我還是覺得……你跑調的樣子更順眼。阿澤，你還有在碰吉他嗎？廠里的噪音那么大，會不會蓋過了琴弦的聲音？那塊表在我腕上走得很準，‘滴答滴答’，像你當時的心跳。我每天都會對它說一句：阿澤，今天也要好好的。”
黑色的筆，寫給“未來”。
“阿澤，今天聽雅璇說汽修廠工作很辛苦，要搬很重的零件，手會沾滿洗不掉的油污。你的手……還好嗎？那塊表，我每天都擦得很干凈，指針亮亮的。它走得那么穩，是不是也在告訴我，你也在穩穩地、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累的時候，就想想那天單杠旁我們的約定，好嗎？想想……等我給你講題的那天。”
“期中考試我考了年級第六。老周在班會上表揚了我，還說‘某些同學雖然暫時離開，但留下的精神財富還在激勵著大家’。我知道他在說你。阿澤，你看到了嗎？你‘激勵’到我了。我在替你，也替我自己，好好讀書。等你回來，我們一起考大學，離開這個小城，去更遠的地方，好不好？去一個有海的地方，你答應過要帶我去看海的。”
“阿澤，一年之約已經過去半年了。時間好像很慢，又好像很快。梧桐樹葉落了又長。我在努力長大，努力變好。你呢？工地上的勞累有沒有習慣一點？手上的繭是不是又厚了？……想你了。很想。每天看著這塊表，聽著它的‘滴答’聲，就好像你還在身邊，從未走遠。我等你回來，親手把它戴回你的手腕上，告訴你：看，時間沒有偷懶，它一直在走，朝著我們約定的方向。”
厚厚的筆記本，一頁頁被不同顏色的字跡填滿。藍色的日常是瑣碎的錨點，努力維系著生活的表面；粉色的回憶是溫暖的港灣，是支撐她熬過此刻的能量；黑色的未來是穿透迷霧的燈塔，是絕望深淵里唯一的光亮。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成了對抗寂靜和距離的唯一武器，成了漫長思念無聲的投遞。她知道這些文字可能永遠無法抵達他沾滿油污的手邊，但它們真實地記錄著時光的刻度，記錄著一個女孩在等待中如何笨拙地學習堅強，如何將洶涌的思念沉淀成筆下一條條蜿蜒的溪流。
窗外的梧桐樹在寒風中抖落了最后幾片枯葉，嶙峋的枝干直指灰白的天空。她合上寫滿字的筆記本，指尖輕輕撫過那深邃的藍色封面，仿佛能觸摸到遙遠星辰的微光。腕上的手表依舊在“滴答、滴答”地走著，聲音清晰而執拗，像他臨別時的心跳，也像他們共同許下的、關于未來的誓言，在寂靜的房間里，在漫長的時光里，一聲聲，敲打在心上。
阿澤，筆下的每一道墨痕，都是我在時光里刻下的思念。
等你回來，親手翻開這本關于等待的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