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另一片人間
書名: 我的人間之旅作者名: 冰糖葫蘆沒冰本章字數: 11423字更新時間: 2025-08-12 13:23:15
舞蹈室那場冰冷的墜落,像一顆被硬按進土里的種子,表面被踩實了,內里的痛楚與屈辱卻在悄悄生長、變形,最終破土而出時,竟帶點別的意味。我自己都說不清那是什么,只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了。
比如,放學鈴一響,王雷那沉甸甸的胳膊又習慣性地要往我肩上掛過來,帶著球場上滾熱的汗氣和沒心沒肺的力道。擱以前,我只會嫌他汗臭,反手就是一拳砸在他硬邦邦的肱二頭肌上,罵一句“滾蛋”。可那天,那胳膊的影子剛壓過來,我身體里像有根細微的弦被猛地撥動,發出尖銳的嗡鳴。整個人幾乎是彈開的,動作快得自己都愣住。王雷的手僵在半空,他粗獷的臉上,那點永遠沒褪干凈的青春痘都堆疊出巨大的困惑:“我操,蘇小小你他媽抽什么風?長刺兒了?”
他嗓門大,引得李斌也回頭。我沒頭沒腦,只能梗著脖子掩飾那點兒自己都不明白的別扭:“滾滾滾!一身臭汗,熏死人了!離老子遠點兒!”聲音拔高,甚至有點尖利。王雷撇撇嘴,嘟囔著“娘們唧唧”,終究悻悻地把手收了回去。李斌沒說話,推了推鼻梁上永遠往下滑的眼鏡,鏡片后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幾秒,那里面沒有王雷的直來直去,倒像是平靜的湖面下藏著點若有所思的東西,看得我心里更毛躁。
后來這種“抽風”越來越多。籃球場上他們吼著“小小!擋他!”,那個被汗水和泥土壓得格外沉重的球飛向我,帶著熟悉的熱風。以前我會毫不猶豫地用肩膀頂開旁邊的人,用胸脯硬生生攔住那呼嘯的力道。可這次,身體卻自發地側了一下,球砸在手臂上,彈飛了。“小小你他媽干嘛呢!”王雷吼得地面都顫。我揉著被砸痛的手臂,那股說不出的焦躁又頂了上來,像胸口塞了團浸水的棉花,悶得發慌,只能更兇地吼回去:“叫什么叫!有本事你自己來!”
兄弟們似乎也覺出了什么。一起勾肩搭背壓馬路時,他們搭過來的手臂變得不再那么理所當然,懸著,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那層無形的、我親手劃出來的界限,像一層薄冰隔開了曾經無縫的親密。李斌有時會在我獨自落在后面發呆時,放慢幾步,隔著一點距離,也不說話,就并肩走那么一小段路。那無聲的間隙里,充斥著我無法解釋的別扭和他同樣無法言明的困惑。我們都在適應一種新的距離,尷尬又生澀。
日子在變與不變的拉扯中滑到了初三最后一個學期。教室里的空氣都變了味兒,粉筆灰混著油墨試卷的焦苦氣息,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低頭疾書的腦袋上。黑板上,中考倒計時的數字被值日生用彩色粉筆描得格外猙獰,像懸在頭頂的閘刀。課間的喧鬧都壓低了音量,帶著一種兵臨城下的疲憊。
我托著下巴,筆尖無意識地在攤開的物理習題冊邊緣戳著,戳出一個又一個小墨點,連成一片模糊的烏云。窗外的老槐樹,枝椏在早春的風里伸展,毛毛蟲般的嫩芽一天天飽滿起來。它們倒像沒什么升學壓力,活得從容自在。視線落在王雷的后腦勺上,他那頭永遠桀驁不馴的短發似乎也老實了不少,肩膀微微弓著,像一頭被無形繩索套住的倔牛。李斌的眼鏡片反著光,只能看到他緊抿的嘴角和飛速移動的筆尖。一種奇異的疏離感包裹著我,仿佛隔著厚厚的玻璃在看他們奮力掙扎。那輪決定去向的大考,那扇被老師們描述得如同天堂入口的重點高中大門,激不起我心底半點波瀾。小學升初中時那種對新天地的雀躍和新書包的興奮,死寂了。剩下的,只有一片茫然的白霧,霧中沉浮著一個巨大的問號——未來,這人間,該往哪里抬腳?
那天放學,書包帶勒得肩膀生疼。推開家門,竟意外地聞到廚房飄出久違的紅燒肉香。媽媽圍著那條洗得發白褪色的格子圍裙,正端著一盤油亮深紅的肉出來。餐桌上,是比平常豐盛不少的幾碟菜。爸爸坐在桌邊,手里捧著茶杯,裊裊的熱氣模糊了他慣常沒什么表情的臉。這陣仗,有點不同尋常。我的心莫名地提了一下,像揣了只剛睡醒的小獸,輕輕搔動著。
飯吃得差不多,碗底只剩些油亮的湯汁時,媽媽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她的目光掃過爸爸,最后落到我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審視、猶豫,又透出點興奮的光芒。“小小,”她的聲音刻意放得平和,卻掩不住底下翻涌的暗流,“中考近了,爸媽跟你聊聊以后讀書的事。”
“嗯。”我扒拉著碗里最后幾粒米,等著老生常談的“重點高中論”。
“咱們市里的重點,省里的重點,自然都是好路子,憑你現在的底子,拼一拼都有希望。”媽媽頓了頓,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光滑的桌沿,像在下一個決心,“不過……現在時代不一樣了。”她的聲音里忽然注入了一種新的熱度,“你爸爸單位里老劉家的閨女,去年去了澳大利亞……還有媽媽單位張姐的兒子,在新加坡……”她報出幾個陌生的國名和城市,眼睛里閃爍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近乎憧憬的光,“人家說那邊的教育,開闊眼界,特別是語言……”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澳大利亞?新加坡?這些只在電視新聞結尾的世界地圖上瞥見過的名字,像遙遠的星辰,忽然被媽媽拽到了眼前,亮得刺目。
“咱們家……也能?”我的聲音干巴巴的,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微顫。
“能!”媽媽的聲音陡然拔高,斬釘截鐵。她從身后拿出厚厚一疊印刷精美的畫冊,花花綠綠,紙張嶄新挺括,散發出油墨的清香,與家里那些舊書卷的氣息格格不入。她急切地翻開一頁,用手指點著:“看,新西蘭!地兒好,人少,安全!環境全球頂尖!奧克蘭大學附屬中學!強得很!”
畫冊在我眼前展開。遼闊到令人窒息的綠色草原,成群的牛羊像撒在綠毯上的珍珠。一座座木頭小房子,安靜地蹲在藍天白云之下,童話般純凈。藍得讓人心顫的海水,拍打著形狀奇異的海岸線。穿著羊毛衫的學生坐在古老的石階上,陽光灑在他們年輕而放松的臉上……那片土地的氣息,隔著油墨撲面而來,帶著青草和海洋的咸鮮,帶著一種全然陌生的自由。
“出國?”我喃喃地重復著這兩個字,像含著一塊滋味奇特的糖果。舌尖嘗到的,是新奇,是巨大未知帶來的輕微眩暈,還有一絲躍躍欲試的麻癢。嘴角像被無形的線提著,不受控制地向上彎起,越咧越大,最終變成一個毫不掩飾的、傻乎乎的大笑,“去!我去!就新西蘭!”我幾乎是撲過去抓住了媽媽的手,她的手心里有點汗,溫熱而有力,“媽!什么時候走?我要去!”
爸爸一直沉默著,此刻才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發出一個短促的、意義不明的“嗯”字,算是應允。他臉上依舊沒什么波瀾,可握著茶杯的手指,指關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接下來的日子像被按下了快進鍵。家里的氣氛變了。媽媽變成了一個不知疲倦的“信息處理器”,電話鈴聲日夜不息,她帶著點亢奮的沙啞嗓音用蹩腳的英文努力溝通,厚厚的資料紙堆滿了飯桌和茶幾的角落。陌生的單詞開始在我生活中密集轟炸:IELTS(“雅思”,媽媽讀得像“啞了似的”)、Pre-university Foundation(“預科”)、Homestay(“寄宿家庭”)。媽媽小心翼翼地攤開每一筆費用的清單,那些天文數字后面跟著的好幾個零,像一塊塊沉重的石頭,壓得她眉心那道慣常的皺紋更深了。她反復念叨著,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自我安慰的堅定:“貴是貴點,可值得!為了你開闊眼界,爸媽勒緊褲腰帶也供!”
爸爸的話更少。他下班回來,常常坐在那堆花花綠綠的資料旁,拿起一張,對著燈光,瞇著眼,手指一行行慢慢劃過去,仿佛要將那些陌生的英文單詞、復雜的條款、冰冷的數字,都嚼碎了,咽下去,消化成一種只有他自己才懂的踏實感。他不再去搗鼓那些廢舊的收音機零件,有時只是長久地看著窗外沉沉的暮色,手指間夾著一支快燃盡的煙,煙灰蓄得老長,搖搖欲墜。
敲定學校那天,奧克蘭大學附屬中學的錄取確認郵件靜靜躺在電腦屏幕上。窗外是深沉的夜色,只有遠處工地的塔吊亮著一點孤燈。我盯著屏幕上那幾行簡潔的英文,心臟在胸腔里猛烈地撞擊著,一下,又一下,帶著一種近乎疼痛的喜悅。那片遙遠的、只在畫冊上見過的土地,真的向我敞開了大門。
第二天課間,我幾乎是沖進走廊上鬧哄哄的人堆里的,一把揪住剛灌完水的王雷,又拽過正低頭跟難題死磕的李斌。“成了!成了!新西蘭!奧克蘭!”我的聲音響亮得蓋過了整條走廊的喧嘩,帶著點不管不顧的飛揚,“哥們兒!老子要去南半球放羊了!”
預想中的歡呼和起哄沒有來。空氣像是瞬間被抽干了,走廊里鼎沸的人聲詭異地安靜了一剎那。王雷手里那個綠色的塑料水杯頓在半空,沒蓋緊的蓋子滴答著水珠,落在他沾著灰的球鞋上。他臉上的傻笑僵住了,像驟然凝固的面具,嘴角還維持著上揚的弧度,眼神卻一點點沉下去,沉進一種我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近乎呆滯的茫然里。李斌猛地抬起頭,厚厚的眼鏡片也擋不住他眼底瞬間掠過的錯愕。他張了張嘴,喉結滾動了一下,卻沒發出任何聲音。周圍其他幾個兄弟也像被施了定身法,表情各異,卻都凝固在某種失落的基調上,剛才還熱絡拍打著我肩膀的手也訕訕地垂了下去。
那片尷尬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沒過了我的腳踝。心臟那點狂喜的火焰被兜頭潑了一盆冰水,滋啦一聲,冷熱激蕩,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委屈和慌亂。“喂!干嘛啊?”我用力推了王雷一把,聲音不自覺地拔高,帶著點虛張聲勢的急切,“新西蘭啊!羊比人多!風景美如畫!你們不開心個屁啊?”我環視著他們一張張沉默的臉,試圖在那片茫然里找到一點熟悉的、屬于兄弟的興奮,“老子保證!保證!天涯海角,咱們兄弟情比金堅!絕逼淡不了!等我過去,天天給你們發照片!奧克蘭的大海!草泥馬的羊群!還有好吃的!那邊……那邊聽說牛奶比水便宜!巧克力、黃油餅干……管夠!老子隔三差五給你們寄!郵費再貴也寄!”
“好吃的?”王雷像被這個詞從夢魘里拽回了神,眼珠子終于轉了轉。李斌鏡片后的目光也閃動了一下,像是被我說動了某個開關。他輕輕推了推眼鏡,那個動作像是某種儀式,眼神重新聚焦起來,帶上了慣有的、開始盤算的精光。
“說話算話?”李斌的聲音恢復了平穩,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
“廢話!老子一口唾沫一顆釘!”我拍著胸脯,砰砰作響。
“那行。”李斌點點頭,眼神掃過王雷和其他幾個兄弟,仿佛在無聲地交流。他清了清嗓子,語氣變得鄭重其事,像在主持一場莊嚴的結盟儀式:“立規矩。第一,QQ必須回!甭管是火星時間還是睡覺時間,看見了必須回!有屁大點事兒也要留言!”他伸出食指。
“第二!”王雷立刻接上,聲音甕聲甕氣,卻異常響亮,還帶著點剛緩過來的鼻音,“照片!一周至少發三張!風景!吃的!你那鳥宿舍!還有……還有你胖了瘦了也得拍!不準美顏!”他伸出第二根粗壯的手指。
“第三!”另一個兄弟湊上來,眼神灼灼,“交了那邊的朋友,甭管男的女的,都得給我們匯報!不準藏著掖著!”第三根手指豎了起來。
“第四!”聲音更響了,帶著不容置疑的強調,“好吃的!剛才你說的!巧克力、餅干、糖果……起碼一個月寄一次!郵費貴也得寄!這是重點!”第四根手指用力彎曲著,像在強調。
“最后一條!”李斌再次開口,聲音沉了下去,眼神直直地穿透鏡片釘在我臉上,“第五!遇上事!不開心了!受欺負了!哪怕只是他媽的水土不服拉肚子!第一時間!必須!跟我們說!不準自己憋著!”他的第五根手指彎成鉤,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力量,伸到我面前。
“對!”“沒錯!”“聽見沒蘇小小!”兄弟們七嘴八舌地附和著,七八根粗細不等、帶著打球留下疤痕或寫字留下繭子的手指,齊刷刷地、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鄭重其事,在我面前彎成了鉤子。
心頭那點殘留的委屈和慌亂徹底被這滾燙的、帶著傻氣的盟約沖散了。我看著眼前這一排等待拉鉤的手指,一股暖流猛地沖上眼眶,鼻尖酸澀得厲害。我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那股不合時宜的水汽憋回去,也伸出自己的右手小指,帶著點兇狠的勁頭,挨個鉤住了每一根伸過來的手指。皮膚相觸,溫熱,粗糙,帶著熟悉的力量感。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我們齊聲吼著,聲音在空曠下來的走廊里回蕩,撞在冰冷的墻壁上,激起回音。那約定俗成的童謠,被一群半大小子吼出來,帶著破音的嘶啞,卻無比虔誠。
接下來的日子,空氣里同時彌漫著兩種燃料的味道。一種是中考備戰的硝煙味——教室里永遠彌漫著試卷的油墨氣,粉筆灰在日光燈管下浮沉,課桌上堆疊的參考書像搖搖欲墜的小山,課間十分鐘也能被各種公式定理的爭論填滿,空氣緊繃得快要爆開。
另一種,則是我自己點燃的孤獨火把。當兄弟們一頭扎進無邊無際的題海,我則把自己埋進了另一種字母的深海。厚厚的英語教材,封皮嶄新得刺眼,攤開在堆滿數理化習題的桌面上,像個格格不入的闖入者。錄音機里循環播放著枯燥的聽力磁帶,那抑揚頓挫卻毫無生氣的英式發音,像小錘子一下下敲打著我的太陽穴。陌生的單詞像密密麻麻的螞蟻爬滿了筆記本的每一頁空白。有時候單詞記串了,看著“abandon”(放棄)下面緊跟著“ability”(能力),腦子里一片混沌,煩躁得想把書撕了。手指無意識地轉動著一支筆,筆尖在草稿紙上劃拉出毫無意義的凌亂線條,眼神卻穿過窗玻璃,飄向教學樓外那片被圍墻切割的、狹窄的天空。那片天空的盡頭,真的連接著畫冊里那片遼闊的綠野和蔚藍的海嗎?一種奇異的抽離感總在啃噬著我,仿佛一半靈魂在題海里掙扎,另一半,已經提前起飛,飛向那個充滿不確定性的、叫做“新西蘭”的坐標。
面試那天來臨得猝不及防。我穿著媽媽臨時買來的、尺寸有點別扭的白襯衫和黑色西褲,坐在一間窗明幾凈的小會客室里,手腳都有些發涼。對面坐著一位金發碧眼的中年女士,笑容溫和,眼神卻像探照燈。我手心全是汗,腦子里拼命搜刮著那些背得滾瓜爛熟又仿佛隨時會飛的句子。她問為什么選擇新西蘭,我磕磕巴巴,把媽媽灌輸的那些“教育質量”、“開闊眼界”的詞往外倒,舌頭僵硬得像打了結。她問我最喜歡的科目,我差點脫口而出“體育課”,硬生生咽了回去,含糊地說“Science……科學”,心里默念著物理化學公式的名字。氣氛有點凝滯。
我一眼瞥見她手邊放著一本攤開的攝影雜志,封面赫然是新西蘭南島峽灣那令人窒息的壯美風景——墨綠色的山峰劈開深藍的冰河。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我猛地指著那封面,幾乎忘了組織語言,聲音帶著點不管不顧的激動:“That! Look! So big! So… wild! Like… like freedom! I want that!”(那個!看!那么大!那么……狂野!像……像自由!我要那個!)
語序混亂,語法全無,用詞也簡單到可笑。可偏偏是這種磕磕絆絆、帶著點莽撞的真切渴望,讓金發的面試官愣了一下,隨即嘴角的弧度加深,眼神里的審視化成了理解的笑意。她低頭在紙上快速寫了些什么,然后抬起頭,笑容真誠了許多:“Good answer! Hope you find your freedom there, Su.”(很好的回答!希望你在那里找到你的自由,sun。)
走出那棟玻璃幕墻的大樓,初夏的陽光直射下來,晃得人睜不開眼。我手里捏著那張薄薄的、印著校徽的“面試通過函”,紙張被汗水浸得有點軟。空氣熱烘烘的,帶著城市特有的塵埃氣味。我抬起頭,瞇著眼望向那方被林立高樓切割得狹窄的天空。自由?剛才那個詞像一只突然撞進心房的鳥兒,撲棱著翅膀。那片遙遠的、只在畫冊上見過的遼闊天地,似乎真的向我這個北方大院出身的野丫頭,伸出了觸手可及的光芒。
啟程的日子像一塊沉甸甸的巨石,被時間的水流不可阻擋地推到了眼前。家里徹底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物流中心。媽媽像是要對抗整個太平洋的距離和思念,展開了瘋狂的“填塞”運動。三個巨大得有些猙獰的航空箱敞著口,像三只饑餓的怪獸,張著嘴等著被喂飽。
“這個帶上!那邊冬天據說濕冷,你從小怕寒腿!”媽媽抖開兩條厚厚的羊毛褲,墨綠色的,針腳粗獷得像是老奶奶的手藝,不由分說地往箱子里塞,要用身體把它們壓實。
“媽!新西蘭在南半球!咱們冬天他們夏天!”我試圖阻攔。
“夏天怎么了?夏天晚上不冷嗎?海邊風多大!有備無患!”媽媽揮開我的手,語氣不容置疑。接著是各種色彩鮮艷的棉毛衫褲(“純棉的,吸汗!”)、塞得鼓鼓囊囊的羽絨背心(“輕便!冷了就套上!”)、五六條嶄新的毛巾(“用自己的干凈!”)、甚至還有幾包沒拆封的衛生巾(“這個……這個聽說那邊貴!牌子還不一樣!”),一股腦兒地涌向箱子,迅速占據了大片領地。
爸爸沒說話,只是默默地在這些“軟裝備”的空隙間,塞進他準備好的“硬通貨”。一把嶄新的多功能瑞士軍刀,沉甸甸的,每一個工具都閃著冷硬的金屬光澤(“螺絲松了刀鈍了都能用”);一個結實的、帶密碼鎖的小型工具盒,里面是型號齊全的螺絲刀和小扳手(“電器家具,總有需要擰擰的地方”);一卷亮閃閃的寬膠帶(“箱子路上萬一磕開”);一個用舊毛巾仔細包裹好的、磚頭般沉重的萬能電源轉換插頭(“電壓不一樣,這個管用”);甚至還有一小瓶密封的家鄉泥土(“聽說……治水土不服”)。他放東西的動作很慢,每一樣都仔細地、盡可能地塞進縫隙深處,仿佛要把自己的那份無法言說的支撐力,也一并夯實在里面。
我的小書桌抽屜里,則藏著兄弟們的“秘密補給”。王雷偷偷塞進來的兩包硬邦邦、辣得能噴火的牛肉干(“想家了嚼一口,提神醒腦!”);李斌從牙縫里省下零花錢買的幾包話梅和果丹皮(“解饞!別忘了我那份!”);還有一張被疊成小方塊的、畫著抽象路線圖和他們幾個歪歪扭扭簽名的紙條——是他們煞費苦心查資料找的幾家唐人街超市地址(“饞中餐了就去這兒!省得你瞎找!”)。這些帶著少年人傻氣和情誼的零嘴,被我小心翼翼、珍而重之地裹在幾件柔軟的衣服中間,像藏起幾塊暖烘烘的炭火。
當最后一件行李——那件媽媽執意要帶的厚毛毯,被爸爸用膝蓋、用全身力氣硬生生壓進行李箱,拉鏈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終于合攏時,三個龐然大物像沉默的堡壘,矗立在客廳中央。每一個都塞得變了形,沉重得需要爸爸和王雷合力才能勉強挪動分毫。它們無聲地矗立著,散發著樟腦丸、新棉布和舊工具混合的復雜氣息,像三個滿載著不舍與擔憂的實體,沉沉地壓在地板上。
出發前夜,家里異乎尋常地安靜。媽媽最后一次檢查我隨身背包里的文件:護照、錄取通知書、貼著彩色便簽的接機人信息、幾張大額現鈔被仔細夾在書頁里。她的手指一遍遍摩挲著護照上我那傻笑的照片,發出細微的、幾乎聽不見的沙沙聲。爸爸坐在我對面,手里拿著我的手機——那部最新的諾基亞直板機,銀灰色的外殼在燈下閃著冷光。他低著頭,用粗大的手指笨拙地、極其緩慢地按著鍵盤上細小的數字鍵,像是在完成一項極其精密的工程。
“爸?”我忍不住叫他。
他“嗯”了一聲,頭也沒抬,手指依舊在鍵盤上緩慢地移動、按壓。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把那小小的手機遞過來。屏幕上亮著,顯示著一個新保存的聯系人號碼。名字欄沒有存任何稱呼,只有一串冰冷的數字。但那串數字,赫然是家里那部用了二十多年的老式座機號碼。
“打這個,”爸爸的聲音低沉,像蒙著一層灰塵,“找不著人了,就打這個號。我和你媽……總有一個在家守著。”說完,他便站起身,走向陽臺,摸出煙盒。打火機“咔噠”一聲輕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黑暗中,一點微弱的火光亮起,映著他沉默的側影輪廓,煙霧繚繞,很快被窗外的夜色吞沒。那背影僵硬,像一尊沉默的山石。
我緊緊攥著那部小小的、沉甸甸的通訊工具,機身仿佛還殘留著父親粗糲指腹的溫度。屏幕光映在我臉上,那串熟悉的座機號碼安靜地躺在通訊錄里,沒有名字,卻仿佛帶著千鈞重擔。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放進媽媽特意縫在我羽絨服內袋里的、帶按扣的小口袋里,緊貼著怦怦跳動的心口。
第二天清晨的空氣帶著料峭的寒意,天色是那種將明未明的灰藍。樓下熟悉的引擎聲嗡嗡響起,王雷家那輛老舊的七座面包車像一頭喘著粗氣的鐵牛,準時停在了單元門口。車門嘩啦一聲拉開,一股熟悉的汗味、煙味和車載香薰的劣質甜香混合著涌出來。
“小小!”“早啊!”“東西都齊了沒?”兄弟們的聲音帶著晨起的沙啞和刻意的輕松,七手八腳地幫忙把三個巨大的行李箱扛進狹小的后車廂,發出沉悶的撞擊聲。王雷是主力,憋紅了臉,脖子上青筋都迸出來。李斌在后面吃力地推著,眼鏡滑到了鼻尖。車廂瞬間被塞得滿滿當當,我們幾個人只能像壓縮餅干一樣,緊緊擠在僅剩的空間里。肩膀挨著肩膀,大腿貼著大腿,羽絨服摩擦發出窸窣的聲響。車窗上很快蒙起一層白茫茫的哈氣。
車子啟動,匯入了清晨稀疏的車流。城市的輪廓在車窗外緩緩后退,熟悉得如同掌紋的街道、早點攤蒸騰的熱氣、匆匆趕路的行人……一切都在一種離別的濾鏡下變得格外清晰又遙遠。
起初,車里還是熱鬧的。王雷大聲講著昨晚游戲里怎么“一挑五”的壯舉,唾沫橫飛;李斌笑著拆臺,精準指出他吹牛的漏洞;其他人跟著起哄。我也跟著笑,跟著罵,聲音很大,試圖驅散心頭那團越收越緊的酸澀。話題不可避免地滑向新西蘭。
“喂,小小,過去真能天天看羊?”一個兄弟用胳膊肘捅捅我。
“那必須!草泥馬遍地跑!”我夸張地比劃著,“以后你們視頻背景音就是咩咩咩!”
“聽說那邊海灘賊棒!美女多不多?”另一個人擠眉弄眼。
“滾蛋!老子是去讀書的!”我笑罵著捶他一拳。
“就是!我們小小過去是當學霸的!”王雷粗聲粗氣地幫腔,大手拍在我肩膀上,力道依舊沒輕沒重,拍得我身子一歪,撞在車窗上,“學成了趕緊回來罩著兄弟們!”
哄笑聲中,他拍我肩膀的手卻沒有立刻拿開,就那么沉沉地、帶著體溫擱在我肩頭,停了好幾秒。那點溫度透過厚厚的羽絨服滲進來,像一塊小小的烙鐵。車廂里短暫地靜了一下,只有引擎單調的轟鳴。李斌扶了扶眼鏡,看向窗外飛速掠過的、光禿禿的行道樹,鏡片上反著晨曦微弱的光。剛才的喧囂像潮水般迅速退去,留下一種沉甸甸的、難以言說的安靜,在我們幾個擠在一起的身體之間彌漫,壓得人胸口發悶。每個人臉上那強撐的笑容都一點點淡了,像褪色的墻皮。
機場巨大的穹頂在視野里越來越清晰,那種冰冷、空曠、帶著金屬回響的離別氣息,像實質的寒流一樣穿透車窗,一點點滲透進來。車里的空氣徹底凝滯了,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大廳燈火通明,人潮涌動,廣播里溫婉的女聲用中英文交替播報著航班信息,聲音在巨大的空間里回蕩,顯得異常空曠而冷漠。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一架架銀色的鋼鐵巨鳥安靜地匍匐著,或緩緩滑行,帶著某種不屬于人間的疏離感。
我們停在出發大廳中央。三個巨大的行李箱被爸爸和王雷、李斌合力搬下來,放在冰冷光滑的地板上,像三座沉默的界碑。時間到了。辦理登機牌的長隊已經排起。
“行了,就送到這兒吧。”爸爸低沉的嗓音打破了難捱的沉默。他往前站了一步,身影在明亮的頂燈下顯得有些單薄,卻帶著一種無聲的催促。
先是媽媽。她猛地把我拉進懷里,那力道大得驚人,勒得我幾乎喘不過氣。她身上那股淡淡的、熟悉的護手霜味道瞬間將我包裹。她的身體在微微發抖,像一片秋風中戰栗的葉子。我感覺到滾燙的液體砸在我的頸窩里,灼熱,迅速洇開一片濕意。她沒有說話,喉嚨里壓抑著破碎的嗚咽,只有肩膀劇烈的聳動泄露了那洶涌的、無法言喻的情緒。
“媽……”我剛開口,聲音就哽住了。
她用力吸著鼻子,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猛地松開我。她把我用力推到爸爸面前,自己迅速別過臉去,用手背拼命擦拭眼睛,肩膀依舊抑制不住地抽動。
爸爸站在我面前。他的嘴唇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下顎的線條繃得很緊。那雙常年與機油、扳手打交道的大手,此刻抬起,有些遲疑地落在我肩上。指尖帶著粗糙的繭子,觸碰到的瞬間,帶著一種堅硬的溫度。那雙手似乎想用力,又怕弄疼我似的,最終只是很克制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動作很輕,很短暫,卻像有千鈞重。他喉嚨滾動了一下,發出一個極其輕微的吞咽聲,才低低地吐出兩個字:“好好的。”
聲音干澀沙啞,像砂紙摩擦著木頭。那里面包含了太多太多我此刻還無法完全理解的東西。說完這兩個字,他便迅速地收回了手,仿佛那點觸碰已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目光沉靜地落到我身后。
輪到兄弟們了。王雷第一個沖上來,張開他那雙熊抱似的臂膀,不由分說地把我整個兒箍進懷里。他的擁抱帶著一種近乎野蠻的力量,帶著球場上橫沖直撞的蠻橫,骨頭硌得生疼,勒得我胸腔發悶,幾乎聽見自己骨骼的呻吟。他毛茸茸的腦袋用力抵著我的額頭,聲音悶悶的,帶著濃重的鼻音,像從胸腔深處擠壓出來的:“蘇小小!他媽的……給老子好好的!聽到沒!敢瘦一斤回來老子削你!”滾燙的液體順著他粗硬的發茬蹭到我的太陽穴上。
李斌的擁抱是克制而用力的。他雙手用力地箍了一下我的后背,隨即松開。隔著厚厚的羽絨服,那瞬間的力道清晰得不容忽視。他推了推鼻梁上滑下的眼鏡,鏡片后的眼睛異常明亮,清晰地映著機場頂棚慘白的燈光,像蒙上了一層水膜。他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最終只清晰地、一字一頓地吐出我們約定的最后一條:“第五!記住!”聲音有點抖,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他猛地側過頭,看向別處,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其他幾個兄弟也挨個抱上來,全是重重的、帶著汗味和少年氣的擁抱,七嘴八舌的囑咐混在一起:
“記得發照片!”
“QQ必須回!”
“吃的!別忘了我那份!”
“誰欺負你跟我們說!”
最后一句幾乎異口同聲,帶著一種無堅不摧的、屬于兄弟的蠻橫。我的臉被擠在厚厚的羽絨服之間,冰冷的空氣里混雜著他們身上熟悉的氣息——汗味、洗衣粉味、還有一點點青春期男生的青澀味道。淚水再也無法抑制,洶涌地沖出眼眶,滾燙地滑過臉頰,瞬間變得冰涼。喉嚨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無法呼吸,更無法發出任何聲音,只能徒勞地拼命點頭,用盡全身的力氣回應著那些滾燙的擁抱。
“小小,該進去了。”爸爸的聲音再次響起,沉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催促力,像一根針,刺破了這混亂而粘稠的告別。
他伸出手,不是擁抱,而是落在我的后背上,帶著一股溫和卻又異常堅定的力道,輕輕向前一送。那力道不大,卻像一把精準的鑰匙,瞬間開啟了我僵直的身體。
我被他推著,踉蹌地向前邁出了一小步。沉重的登機箱輪子在光潔的地板上發出咕嚕嚕的聲響,像碾過心臟。我不敢回頭,不敢看媽媽捂著的臉,不敢看兄弟們通紅的眼眶,不敢看爸爸沉默佇立的身影。只是低著頭,像個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僵硬地拖著箱子,一步一步走向那排長長的、閃爍著冷光的安檢通道入口。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拖著千斤重鐐。身后的目光如同實質,沉甸甸地烙在背上,灼熱得發燙。
排進了安檢的隊伍。前面是一對對擁抱告別的情侶,哭鬧的孩子被大人緊緊牽著。我站在隊伍里,像個突兀的坐標。前面的人慢慢挪動,終于輪到我了。我僵硬地把隨身背包放進傳送帶的塑料筐里,金屬探測門“嘀”的一聲輕響,綠燈亮起。
就在我彎腰去拿包,即將徹底通過這道無形的界限時,一個再熟悉不過的、炸雷般的吼聲穿透了機場所有的嘈雜,猛地砸在我耳膜上:
“蘇小小——!兄弟等你回來——!!”
是王雷!那聲音嘶啞,帶著破音,像一頭受傷野獸的咆哮,充滿了不管不顧的力量,在空曠的候機大廳里瘋狂地回蕩、撞擊!
我的身體猛地一震,像被電流擊中。再也忍不住,倏地轉過身。
視線瞬間被淚水徹底模糊成一片搖晃的光暈和水汽。透過那層劇烈晃動的水幕,在十幾米開外,在那條無形的、隔絕了送行者的黃線之后,幾個模糊卻熟悉的身影緊緊地簇擁在一起。王雷跳著腳,手臂高高揚起,像一面招展的旗幟。李斌用力地揮著手,眼鏡片在燈光下反著光。其他人也都在拼命地揮手。媽媽靠在爸爸的肩頭,肩膀聳動。而爸爸,那個永遠沉默、像山一樣的爸爸,此刻,竟也微微地、用力地朝我揮動了一下手臂!那動作在他身上顯得那么生疏,那么笨拙,卻又那么清晰,像一道無聲的驚雷,狠狠劈在我心上!
世界在淚光里失焦、旋轉、崩塌。胸口劇烈地起伏,喉嚨里堵著滾燙的硬塊,發不出任何聲音。我只能用盡殘存的力氣,朝那片模糊的光影,朝著那聲聲嘶吼的方向,也高高地、拼命地揮動手臂!一下!又一下!仿佛要將這看也看不真切的告別,這撕心裂肺的不舍,全都揮散在這冰冷空曠的天地間!
最終,是身后安檢人員溫和卻不容拖延的提醒讓我停止了動作。“小姐,請往前走,不要堵塞通道。”我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的木偶,順從地轉過身,拖著沉重的背包,腳步虛浮地向前挪動。每走一步,都感覺有什么東西正從身體里被硬生生剝離,留在身后那片喧囂的、卻再也回不去的光影里。不敢再回頭,怕看一眼,就再也挪不動腳步。
穿過長長的、燈火通明的廊橋。空氣里彌漫著航空燃油和清潔劑混合的冰冷氣味。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座位,靠窗。巨大的引擎轟鳴聲隔著艙壁傳來,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共鳴。我癱坐在狹窄的座位上,像剛跑完一場耗盡生命的馬拉松,精疲力竭。安全帶扣上時發出咔噠一聲脆響,像最后的鎖扣。
窗外,送行的家人和朋友早已看不見了。只有機場地勤人員穿著反光背心,在巨大的機翼下忙碌地做著最后的檢查。遠處,城市的輪廓在晨光熹微中清晰起來,熟悉的街道、河流、甚至能認出自家那片灰蒙蒙的家屬樓群……一切都在視野里慢慢縮小,變成一幅凝固的、微縮的沙盤。
引擎的轟鳴陡然加劇,帶著一種要撕裂一切的蠻力。巨大的推背感將我死死按在椅背上。舷窗外的景物開始瘋狂地倒退,加速,模糊成流動的色塊。跑道飛速延伸,盡頭是那片浩渺無垠的、初露晨曦的天空。機頭在劇烈的震顫中緩緩昂起,掙脫了地心引力無形的束縛,向著那片被朝霞染上金邊的、遼闊得令人心悸的蔚藍,猛地沖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