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赟的離開,像一只無形的手,在我十六歲喧鬧的世界里猛地擰緊了某個閥門。空氣驟然稀薄,陽光也仿佛隔了層磨砂玻璃,蒙上一層洗不掉的灰翳。那封在掌心旋轉歌唱,又被我粗暴塞進課桌深處的巨大信封——那座裝載著指尖相觸、旋轉告白、以及《致愛麗絲》旋律的玻璃紙房子——最終被我帶回家里。它沒有損壞,安靜地躺在書桌上,那些精密的卡紙結構、細巧的小人兒,依舊無聲地講述著一個戛然而止的故事。
那幾天,王雷、李斌他們在我身邊格外吵嚷,打球時喊得震天響,勾肩搭背地推搡,試圖用過剩的荷爾蒙沖散教室里那古怪的、幾乎凝固了的空氣。他們小心翼翼地繞過夏赟那個空掉的座位,也繞過我課桌抽屜里那看不見的龐然大物,插科打諢里帶著一種笨拙的掩護。我配合著扯動嘴角,笑罵幾句,心臟卻像被塞進了一只厚實的、吸飽了水的棉花袋,沉重又麻木。
“小小,那玩意兒…你打算咋辦?”終于有一天放學,教室里只剩下我們幾個,王雷湊過來,下巴朝我抽屜努了努,聲音壓低,帶著少見的嚴肅。
我拉開抽屜,那個巨大的白色信封邊緣露出一點米黃色的紙板墻。我盯著它,指尖冰涼。那旋轉的指尖相觸,那行細小卻灼人的“蘇小小,我喜歡你”,還有講臺上那一片死寂和隨后爆發的海嘯……畫面混雜著尖銳的樂音碎片,狠狠撞擊著太陽穴。
“扔了?”李斌試探地問。
我猛地抽回手,像是被信封燙到,重重地關上了抽屜,鋼鐵碰撞發出“哐”的一聲悶響,在空蕩的教室里格外刺耳。“不知道。”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先放著吧。”
最終,它沒有進垃圾桶。那個周末,我找出了搬家時用過的最大號硬紙箱,把這座精致得不可思議的玻璃紙房子連同那巨大的白色信封,一層層用舊報紙裹好,塞了進去,拿膠帶纏得密不透風,像個巨大的白色粽子。然后我把它推進了衣柜最底層、最靠墻的角落,用力往里一推,仿佛要把它推進記憶的深淵。箱蓋落下的瞬間,帶起的氣流卷起一點灰塵,在窗縫透進來的光線里飛舞。我“砰”地合上衣柜門,掛鎖落下,咔噠一聲脆響。
好像鎖上的不只是那個箱子。
日子在一種刻意的忙碌里往前滾。我把精力一股腦兒砸進籃球場,在塑膠地板上瘋跑,每一次兇狠的突破、每一次精準的傳球、每一次汗水淋漓的對抗,都像是一種宣泄,試圖用身體純粹的疲憊去沖刷心底那片沉甸甸的淤青。汗水流得越多,似乎就越能證明那莫名的、沉甸甸的難過只是流汗的后遺癥,是肌肉的酸痛,而不是別的什么。
直到學校里貼出了一張嶄新的海報。它用鮮亮的色彩貼在布告欄最醒目的位置,上面幾個遒勁有力的大字:“校舞蹈隊招新!特邀《還珠格格》舞蹈編導親臨指導!備戰全市中學生舞蹈大賽!”海報下方,還印著幾枚舞者的剪影,身姿舒展,仿佛下一秒就能破紙而出。一股奇異的電流瞬間貫穿了我,像一把鑰匙插進了生銹的鎖孔,咔嚓一聲,某種被刻意壓抑的本能猛地蘇醒過來,血液在四肢百骸里奔涌得似乎都加快了。
舞蹈。這幾乎是我融在骨血里的東西。
初選那天,練功房擠滿了人。空氣里彌漫著女孩子發間淡淡的清香、新舞蹈鞋皮革的味道,還有微微的汗意和緊張的喘息。我換上熟悉的練功服和舞鞋,腳趾觸到冰冷的木地板,久違的、令人戰栗的踏實感從腳底升起。編導姓林,四十歲上下,身材保持得極好,穿著剪裁利落的黑色練功服,眼神銳利得像鷹隼。他話不多,只是用眼神和簡短的手勢指揮著。
“基本功組合一,開始。”
音樂流淌出來。我摒棄了所有雜念,身體像一張被拉滿的弓,每一個繃直的腳背、每一次呼吸帶動的手臂延伸、每一次干凈利落的旋轉跳躍,都自然而然地達到了它應有的極致。汗水很快浸濕了背心,額前的碎發黏在皮膚上,帶來癢意,但身體卻輕盈得仿佛要脫離地心引力。我能感覺到那道銳利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
選拔結束,十五人的名單貼在布告欄上。我的名字,赫然列在第一位。下面一行小字標注著:領舞。
“臥槽!小小!領舞!”王雷的大嗓門幾乎掀翻走廊頂棚,拳頭重重捶在我肩膀上,帶著由衷的興奮和毫不掩飾的得意,“我就說!牛逼!”
“《還珠格格》的編導啊!小小這下真成明星了!”李斌也湊過來,滿臉放光,“茍富貴,勿相忘!”
“廢話!必須的!”我用力回了他一拳,嘴角是壓不住的上揚弧度。一種久違的、純粹的、屬于勝利和榮耀的火焰在胸腔里熊熊燃燒起來,之前那些沉甸甸的東西,被這火焰暫時逼退到了某個遙遠的角落。兄弟們的歡呼像鼓風機,把這火苗吹得更旺。
然而,練功房的燈光第一次為舞蹈隊亮起時,林導帶來的第一個消息就讓我心頭那簇火焰猛地一窒。
“我們排演的舞蹈,叫《鷹》。”林導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送到每個人耳中。他環視著我們,目光最后落定在我身上,像兩束凝聚的探照燈光。“群舞。但核心,是一只鷹。一只展翅凌云、搏擊長空的雄鷹!”
他走到我面前,站定。那目光沉甸甸的,帶著審視和某種不容置疑的期許:“蘇小小,你是領舞。你是這只鷹的——頭!”
鷹頭?我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
“鷹的靈魂在哪里?”林導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石般的鏗鏘,“在于它的眼睛!是那雙眼睛,讓它凌駕于萬物之上!穿透迷霧,洞悉毫厘!威懾獵物,鎖定四方!”他的手指幾乎要點到我的鼻尖,“你,蘇小小!我要你練出這雙眼睛!穿透力!威懾力!敏銳!缺一不可!”
他后面的話,關于隊形的嚴苛——五排,必須如同刀切般整齊,關于凝聚力的重要性——個體必須消融于雄鷹的整體氣勢之中,我都聽進去了,但更多的血液卻沖向了我的雙眼。穿透力?威懾力?敏銳?我在心里默念著這三個詞,像抓住了三把打開新世界的鑰匙,心頭那簇火苗瞬間被點燃成一片燎原之勢。一種前所未有的、帶著鋒利棱角的興奮感攫住了我。
這份興奮很快轉化為近乎偏執的苦練。練功房的鏡子成了我最忠實的伙伴,也是最嚴厲的考官。我對著鏡子,一遍遍調整頭頸揚起的角度,一次次凝神固定目光的焦點。起初是干澀,接著是酸痛,后來甚至出現短暫的眩暈。但我咬著牙,強迫自己穩住,想象著高空凜冽的風,想象著翅膀下渺小的山川,想象著鎖定時那種睥睨一切的冰冷專注。
“眼神!再定一點!不是發呆!是瞄準!是鎖定!”林導的喝斥聲總是在恰當的時刻響起,像鞭子抽打著我的懈怠。
下了訓,這股勁頭也收不回來。食堂里,王雷正唾沫橫飛地講著球場的“神跡”,我剛扒拉兩口飯,目光不自覺地就朝他臉上“釘”了過去,下意識地尋找著他表情里細微的變化,試圖模擬那種“鎖定”感。
“我靠!”王雷的聲音戛然而止,夸張地捂住胸口往后縮,“小小你干嘛?眼神跟要吃人似的?飯不夠?我的給你!”他忙不迭地把自己的餐盤推過來。
放學路上,李斌勾著我的肩膀嘻嘻哈哈,我習慣性地側頭,眼神直直地射向他嬉笑的臉,試圖捕捉他眉梢眼角的每一絲動態。
“停停停!”李斌觸電般松開手,連連后退兩步,一臉驚悚,“蘇小小!你再這么看我,我晚上要做噩夢了!求你了,收了神通吧!”他夸張地搓著胳膊,好像真起了雞皮疙瘩。
兄弟們很快總結出了規律,一看到我眼神放空,開始聚焦,立刻作鳥獸散,邊跑邊喊:“鷹頭來了!快跑!”走廊里留下一串他們夸張的怪叫和路人驚愕的目光。起初有點尷尬,但很快,這種帶著戲謔的“恐懼”反而成了一種奇特的動力,讓我在這條“鷹眼”的修煉之路上更加篤定,也更加沉浸。
我們十五個人,也被這“鷹”緊緊捆綁在一起,在練功房的聚光燈下,在汗水砸落地板的枯燥重復中,在為了一個隊形整齊度而反復磨合甚至爭執的焦躁里,一點點靠近著那只振翅欲飛的雄鷹。每一次合練結束,大家癱倒在地板上喘息,看著彼此狼狽卻閃亮的眼睛,一種無聲的同盟感便悄然滋生。那個叫陳薇的女孩,總是站在第三排靠邊的位置。她的動作不算最標準,但勝在認真,練習時小臉總是繃得緊緊的,有時會不自覺地咬住下唇。休息時,她常常默默地坐在角落,掏出一本單詞書安靜地看著。偶爾我的目光掃過她,她會立刻抬起頭,回一個羞怯又帶著點緊張的笑容。
時間在繃緊的肌肉和滴落的汗水中滑向比賽日。排練強度越來越大,空氣里的焦灼感像不斷收緊的弦。倒數第三次集體排練,林導的臉色格外沉肅,音樂一遍遍響起又停下,每一個微小的錯位、力度的不一致都被他冰冷的目光精準捕捉,毫不留情地指出。
當那支充滿力量感的旋律再次奏響,雄鷹隨著鼓點開始“振翅”,動作要求極其迅疾整齊。當所有人的手臂如刀鋒般劈向左前方時,第三排位置,一個身影的動作明顯慢了半拍,手臂抬起的角度也略低,像一只掉隊的小鳥,瞬間破壞了整體的鋒芒。
“停!”林導的聲音像淬了冰的刀鋒,狠狠切斷了音樂。練功房里死寂一片,所有人的動作都僵在那一刻,汗水順著鬢角無聲滑落。
“第三排!最外側!陳薇!”林導的目光精準地釘在那個瞬間瑟縮了一下的身影上,“出來!”
陳薇的臉“唰”一下變得慘白,手指緊緊絞著練功服的下擺,低著頭,腳步沉重地挪出了隊伍,站到墻邊。她垂著頭,肩膀微微顫抖,像一片寒風中的落葉。
排練重新開始。沒有了她,隊形似乎更容易整齊劃一了。每一次有力的踏地,每一次手臂的揮擊,每一次整齊劃一的呼吸和眼神變化,都凝聚著一種緊繃而危險的美感。我沉浸在這屬于鷹的節奏里,目光堅定地望向鏡中的“鷹頭”,試圖將林導要求的穿透力發揮到極致。
然而,眼角余光里,靠墻站著的那個身影,卻固執地鉆進我的感知。她像一道灰暗的影子,與練功房中央那明亮、充滿力量感的律動格格不入。每一次音樂響起,她的肩膀就抽動得更厲害一點,壓抑的抽泣聲極其微弱,卻像細密的針,一下下扎在我專注的邊緣。汗水流過眼角,有些刺痛,我的視線幾次不受控制地飄向墻角那道無聲啜泣的弧線。林導嚴厲的指令聲仿佛隔了一層水霧。
終于熬到中場休息的哨聲。隊員們如釋重負地癱倒在地板或把桿上,大口喘氣,抓緊時間喝水。陳薇依舊像被釘在墻角,頭垂得更低了,單薄的身體在無聲的哭泣中微微起伏,顯得異常孤獨和無助。
我拿起自己的水壺,擰開蓋子喝了一大口,清涼的水滑過干渴的喉嚨,卻澆不滅心頭莫名升起的一股煩躁。我深吸一口氣,走了過去。
“喂,”我盡量讓聲音放平緩些,但還是帶著點訓練的余勁,有點硬邦邦的,“別哭了。”我伸出手,拉著她的胳膊,把她從墻角陰影里拽出來,按在休息區的一張墊子上坐下。
她像只受驚的兔子,猛地一抖,抬起淚痕狼藉的臉,眼睛紅腫得像桃子。
“擦擦。”我把自己的汗巾遞過去,那上面還帶著汗水的咸濕味。她遲疑了一下,還是接了過去,胡亂地擦著臉,眼淚卻流得更兇了,泣不成聲。
“到底怎么回事?”我皺著眉,看著她痛苦地用手按著肚子,腰不自覺地彎著,“肚子疼?”
她用力點點頭,嘴唇被咬得發白,好半天才擠出帶著濃重鼻音的幾個字:“嗯…很…很疼…早上就開始了…不敢請假…”
哦,生理期。這個認知像塊小石子投入心湖。看著她煞白的臉和額角的冷汗,我抿了抿唇。這理由,在殘酷的賽場倒計時面前,蒼白得可憐,卻也真實得讓人無法苛責。
“叮——”尖銳的休息結束哨聲再次撕裂空氣。隊員們迅速起身,回到各自的位置。陳薇像被這哨聲驚到,猛地從墊子上彈起來,慌亂地抹著臉上殘留的淚痕,眼神驚惶地看著林導的方向,身體卻不自覺地又佝僂了下去。
林導沒看她,只是冷漠地掃視著重新站好的隊伍,沉聲道:“陳薇,繼續站好。其他人,準備開始!剛才那段,再來!”
語氣是不容置疑的命令。陳薇的身體晃了晃,絕望地看向我。
一股無名火猛地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燒得我耳根發燙。憑什么?就因為一次失誤?連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她明明疼得站都站不穩了!那點屬于“鷹頭”的強硬和某種被兄弟們戲稱為“小脾氣”的沖動,瞬間壓倒了理智。
“林導!”我的聲音在寂靜的練功房里顯得格外突兀,甚至蓋過了預備的音樂聲。所有隊員的目光,瞬間從林導身上齊刷刷地轉向我,帶著驚訝和一絲不安。
林導緩緩轉過身,眼神像冰冷的探針,扎在我臉上。
“她不是故意跳錯的!”我迎著他的目光,胸口起伏著,語速很快,“她肚子疼!是生理痛!疼得厲害!這樣站著也沒用,讓她休息一下吧?”我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帶著一種急于證明的急切。
林導的眉頭緊緊鎖起,那張一貫沒什么表情的臉上掠過一絲清晰的慍怒。他向前跨了一步,那眼神銳利得幾乎要刺穿我:“蘇小小,你管好你自己!她有問題,她可以自己來找我說!作為領舞,你的首要任務是專注!是帶領整個團隊!不是在這兒當什么濫好人!”
那冰冷的訓斥像兜頭一盆冰水,卻瞬間點燃了我心中壓抑的怒火和委屈。濫好人?我只是看到她在疼,在哭!這有什么錯?憑什么她就該被釘在墻角示眾?
“可她疼得都說不出話了!您讓她怎么說?”我的聲音徹底拔高了,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尖銳,“站著就能不疼了?站著就能跳好了?這對她公平嗎?”我甚至往前逼近了一步,胸膛劇烈起伏著,感覺血液都在往臉上涌。
練功房死寂得可怕。只有我粗重的喘息聲在回蕩。隊員們噤若寒蟬,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林導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黑得像暴風雨前的烏云。他沒有再吼,聲音反而壓低了,卻帶著一種更令人心悸的寒意:“蘇小小。你,現在,也給我站過去。”
他伸手指了指墻角陳薇剛才站的位置,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木地板上:“既然你這么有意見,這么有精力管別人,那你也去好好‘休息’,好好‘看看’大家是怎么跳的。”
嗡的一聲,仿佛有東西在我腦子里炸開。熱血瞬間沖上頭頂,耳邊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轟鳴。我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林導那張冰冷決絕的臉。嘴唇動了動,想說點什么,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巨大的委屈和一種被當眾羞辱的憤怒狠狠攫住了心臟,捏得生疼。
我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幾秒鐘死一樣的寂靜后,我猛地轉身,像一頭被激怒的小獸,帶著一身壓抑的怒氣,大步走向墻角。腳步沉重地砸在地板上,咚咚作響。
經過陳薇身邊時,她驚恐地看著我,嘴唇翕動著想說什么,被我一記兇狠的眼神瞪了回去。我徑直走到她剛才站的位置,后背用力靠上冰冷的墻壁,挺直了脊梁,像一尊僵硬憤怒的雕像,目光灼灼地射向練習場中央。
排練重新開始。音樂再次響起,隊員們重新化身那只搏擊長空的雄鷹。每一個動作都帶著小心翼翼,整齊度似乎更高了,但那份生命力和野性卻仿佛被無形的繩索捆住,變得拘謹而刻意。林導臉色鐵青,眼神像鞭子一樣不斷抽打在隊員身上。沒有人敢再出錯,也沒有人敢再看向墻角。
我和陳薇,像兩座被遺忘的孤島,擱淺在洶涌的波濤邊緣,被冰冷的海水反復沖刷。
休息的哨聲終于再次響起。隊員們如蒙大赦,紛紛散開。我依然靠墻站著,胸口那股郁結的氣悶得快要炸開。陳薇小心翼翼地蹭到我身邊,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和濃得化不開的愧疚:“蘇…蘇小小…對不起…真的對不起…都怪我……”
她像只淋透了雨的小鳥,瑟瑟發抖。
那股憋在胸口的怒氣,對上她那雙盛滿水光、寫滿恐懼和自責的眼睛,竟奇異地泄掉了一大半。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的硬塊,努力扯出一個極其難看的笑容,甚至伸手在她肩膀上拍了拍,動作有點僵硬:“行了,別哭了。多大點事兒。”我的聲音有點啞,帶著一種連自己都覺得陌生的、刻意裝出來的輕松,“站會兒就站會兒唄,正好歇歇腳。你看他們,跳得不也就那樣?”我朝場地中央努努嘴。
這話大概起了點作用,陳薇紅腫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看不見的亮光,隨即又被更深的憂慮淹沒:“可是…比賽……”
“嗨,”我揮揮手,打斷她,語氣更“豪邁”了些,“天塌不下來!放心!”我甚至還咧嘴笑了笑,盡管這笑容大概比哭還難看。
此后的排練,林導再沒看過我們一眼,也再沒讓我們歸隊。我和陳薇像兩件被遺忘的行李,杵在墻角,看著那只少了“鷹頭”的鷹在音樂聲中掙扎、調整。時間像一個生銹的齒輪,在焦灼、尷尬和無聲的煎熬中,緩慢地、沉重地碾過排練室光滑的地面。終于熬到了結束,林導一言不發地離開,隊員們沉默地收拾東西,偶爾投向墻角的復雜目光,帶著同情、不解或一絲難以察覺的疏離。我拉著依舊有些失魂落魄的陳薇,混在人流中離開了練功房。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疊在一起,顯得格外落寞。
兩天后的比賽日,天氣晴朗,陽光帶著初冬的暖意。市藝術中心的后臺人頭攢動,空氣里彌漫著發膠、汗水和各種化妝品混合的濃烈氣味,嗡嗡的嘈雜聲不絕于耳。我們學校的舞蹈隊占據了后臺一角,緊張的氣氛像一張無形的網。
化妝師的手在我臉上忙碌著,清涼的粉底、粗硬的眉筆、粘膩的唇膏……一層層覆蓋上肌膚。鏡子里的我,眼窩被深棕色的眼影刻意加深,眼線凌厲地拉長上挑,林導要求的“鷹眼”被化妝術具象地勾勒出來,銳利得有些陌生。發型師將我的長發緊緊盤起,一絲不茍,露出光潔的額頭和脖頸,最后噴上厚厚一層硬質的發膠,固定住每一根發絲。換上那套特制的演出服——肩部線條挺括,模仿著鷹的羽翼,深沉的藍黑色布料在燈光下流轉著金屬般的光澤。當我完全裝扮妥當,站在等身鏡前,那個鏡中的身影,帶著一種近乎凜冽的攻擊性,目光如炬,仿佛真的是一只蓄勢待發、即將沖上云霄的獵鷹。
“小小!帥炸了!”王雷不知何時溜了進來,他穿著校服,顯然也是過來加油的,此刻正瞪大眼睛圍著我轉圈,嘖嘖稱奇,“這眼神!絕了!待會兒臺上就這么盯著評委!保準嚇死他們!一等獎穩了!”
“領舞就是不一樣啊!”李斌也探進頭來,夸張地比劃著,“雄鷹展翅!全靠小小撐場面!”旁邊幾個隊員也附和著笑起來,氣氛似乎又回到了之前那種帶著期盼的緊張。
我扯了扯嘴角,感覺臉上的粉底有點僵硬。目光下意識地在人群中搜尋,看到了已經化好妝、穿著同樣演出服的陳薇。她獨自坐在角落的凳子上,雙手緊緊交握放在膝蓋上,低著頭,看不清表情。我朝她抬了抬下巴,她似乎感應到我的目光,飛快地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眼神復雜地閃了閃,又迅速低下頭去。
“鷹小隊!集合!準備候場!”場務老師的聲音穿透后臺的嘈雜。
心臟猛地一跳,血液瞬間加速。來了!我深吸一口氣,挺直脊背,那股屬于鷹頭的銳氣再次充盈全身。隊員們迅速聚攏到我身邊,自動按隊形站好,目光交匯,無聲地傳遞著一種臨戰前的默契和緊張。
我們按順序排在長長的候場通道里。通道狹窄幽暗,只有前方舞臺入口透出巨大而璀璨的光亮,隱約傳來前面一支隊伍舞蹈結束的沸騰掌聲和主持人報幕的激昂嗓音。每一次掌聲的起伏都像敲在心上,手心開始微微出汗。
“下一支隊伍,市實驗中學,參賽作品——《鷹》!”主持人的聲音透過揚聲器清晰地傳來。
就是現在!
我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身體繃緊,每一個細胞都進入了預備沖刺的狀態。身后的隊員們也明顯吸了一口氣,肩膀都挺了起來,眼神緊緊盯著我的背影。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快步從側方通道擠了過來,是林導。他臉上沒什么表情,徑直走到我面前。他手里拿著我們隊伍的對講機,似乎剛結束一段通話。
“蘇小小,”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在狹長的通道里卻異常清晰,像一根冰冷的針,“你,不用上了。”
……?
時間仿佛瞬間停滯。通道里昏暗的光線凝固了,前方舞臺耀眼的入口光芒也定格成一個模糊的光斑。我甚至能清晰地聽見自己血液沖上頭頂的聲音,嗡嗡作響。耳朵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林導的聲音變得遙遠而失真。
“……什么?”我聽見自己發出了一個極其干澀、扭曲的聲音,像是被砂紙狠狠摩擦過喉嚨。
“陳薇上頂你的位置,領舞。”林導語速很快,沒有任何解釋,甚至沒有看我,目光直接跳過我,落在隊伍后排某個方向。他朝著隊伍后方,那個一直低著頭的身影喊道:“陳薇!出列!到前面來!站蘇小小的位置!”
陳薇猛地抬起頭,臉上全是驚愕和難以置信,甚至帶著一絲驚恐。她僵在原地,像被釘住了。
“動作快!”林導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通道里的空氣徹底凍結了。所有的隊員,王雷,李斌……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聚光燈一樣“唰”地集中在我臉上。那目光里充滿了極致的震驚、茫然,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恐,如同看著一個被當場宣判的人。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像一臺被拔掉電源的機器,所有的程序、指令、情感、思考,瞬間被抽空。只剩下刺耳的、單調的蜂鳴聲在顱內瘋狂回響。不用上了?陳薇?頂替?領舞?這些詞像散亂的、無法理解的碎片,在我空蕩蕩的意識里胡亂沖撞,卻拼湊不出一個合理的意義。
身體仿佛失去了重量,又像灌滿了沉重的鉛。我能感覺到臉上厚厚的妝,像一層冰冷的面具,緊緊箍著我的皮膚。嘴唇是麻木的。我眼睜睜看著陳薇像被無形的線操縱著,機械地、僵硬地從隊伍后方挪出來,一步一步,挪到我面前。她始終低著頭,不敢看我一眼,肩膀縮得緊緊的。
林導伸手,幾乎是推著她,把她塞到了我剛才站立的位置——那個屬于鷹頭的位置。然后,他急促地對著后面隊員喊:“隊形向后順延!李響!你站陳薇原來的位置!動作快!要上場了!”
“實驗中學!《鷹》!準備上場!”通道盡頭傳來主持人的聲音。
林導最后掃視了一眼隊伍,那目光甚至沒有在我站立的角落有絲毫停頓。他用力一揮手,像指揮一支即將沖鋒的死士:“上!”
音樂的前奏,那熟悉的、帶著山風凜冽氣息的鼓點驟然響起,如同戰場的號角。通道盡頭的光芒猛地熾盛起來,吞噬了前排隊員的身影。一股巨大的推力從后方傳來,是隊伍在前進的慣性。我的身體被裹挾著,像一片隨波逐流的落葉,被動地、踉蹌地沖進了那片刺目的光海。
舞臺的強光如同無數根滾燙的針,狠狠刺進瞳孔。瞬間的失明和灼痛讓我下意識地瞇起眼,生理性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眼前的世界在淚水的扭曲下,變成了一片晃動模糊的光斑和色塊。腳下是冰涼光滑的舞臺地板,反射著刺眼的光。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定的。只憑著無數次排練刻入骨髓的肌肉記憶,雙腳找到了那片屬于隊尾、幾乎緊挨著舞臺側幕布的位置。大腦一片混沌,像被徹底格式化的硬盤,只剩下殘留的、嗡嗡作響的噪音。林導冰冷的聲音,隊員們驚愕的目光,陳薇佝僂顫抖的背影……各種雜亂的碎片在意識深處瘋狂攪動。
《鷹》的音樂是激昂的,充滿力量感的。觀眾席傳來的微弱驚嘆和掌聲似乎是對這開場氣勢的回應。隊員們的動作在我模糊的淚眼中顯得遙遠而不真實。他們整齊地躍起、俯沖、振臂……每一個動作都帶著一種被極限壓縮后的緊張感。我知道,他們一定在努力,在拼命地維持著這只“鷹”最后的體面。
然而,我的視線卻像被磁石吸住,無法控制地越過前排舞動的身影,死死釘在了隊伍最前方——那個本該由我占據的中心點上。
陳薇。她在跳舞。
或者說,她在盡她所能地、試圖去完成那個動作。她的手臂在揮舞,腳步在移動,身體在起伏。但每一個動作都像被無形的絲線牽絆,帶著一種滯澀的、不流暢的沉重感。她的表情在強光和濃妝下模糊不清,但那份深入骨髓的緊張和僵硬,卻透過每一個笨拙的轉身、每一次遲滯的跳躍,無比清晰地傳遞出來。她的眼神不是鷹隼的銳利鎖定,而是慌亂地、毫無焦點地在舞臺上方和觀眾席間飄移。那身挺括的肩部設計,本該是鷹翼的象征,此刻卻像一副笨重的枷鎖,勒在她瘦弱的肩膀上,顯得異常松垮和怪異。
她不是在引領。她是在掙扎求生。
一股無法形容的、混合著劇痛和辛辣的滋味猛地沖上我的喉嚨,嗆得我幾乎無法呼吸。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又狠狠擰絞。排練室里我那愚蠢的、自以為是的保護欲,我那不合時宜的頂撞,林導那張冷酷鐵青的臉,此刻都化作了最尖銳的諷刺,狠狠扎進眼前這無比真實、無比荒誕的畫面里!
就因為她?因為她此刻在臺上這毫無靈魂、毫無力量、甚至帶著一絲滑稽的表演?
就因為我那點該死的、不值一提的同情心?
巨大的落差感和被徹底否定、被隨意拋棄的羞辱感,像滾燙的巖漿,瞬間沖破了我強行維持的最后一絲冷靜。滾燙的眼淚再也無法抑制,洶涌地沖決了眼眶的堤壩。它們來得如此迅猛,如此滾燙,瞬間模糊了視線里光怪陸離的一切。
舞臺的燈光在淚水的折射下,變成無數破碎的、旋轉的彩色光暈。音樂聲在轟鳴的耳鳴中被推遠,變得遙遠而縹緲。臉上那層被精心涂抹的、代表“鷹眼”的深棕色眼影和凌厲眼線,在淚水的沖刷下迅速溶解、暈開,變成一片混亂的污漬。臉頰上能清晰地感覺到冰涼的淚痕和灼熱的粉底混合在一起,帶來一種黏膩的、令人作嘔的感受。精心盤起的頭發被勒得死緊,發膠的硬質感和頭皮被牽扯的痛感異常清晰,像無數根細小的針扎著神經末梢。
我就這樣站在舞臺最邊緣、最陰暗的角落,像一個被世界遺棄的小丑。淚水無聲地、洶涌地流淌著,混著暈開的眼影和睫毛膏,在臉上肆意地涂抹開一道道狼狽的黑色溪流。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胸腔深處抑制不住的、細微的抽搐。視線穿過模糊的淚水和晃動的舞臺光柱,死死追隨著那個在舞臺中央、在聚光燈下搖搖欲墜的、被強行推上高位的女孩。
她一次倉促的旋轉,手臂的動作明顯慢了一拍,幾乎撞到旁邊的隊員。前排觀眾席似乎傳來一陣輕微壓抑的騷動。
我再也看不下去,猛地閉上了眼睛。滾燙的淚水從緊閉的眼縫中更兇猛地涌出。黑暗和轟鳴聲中,只剩下心臟被反復撕裂的聲音。世界只剩下這片喧囂的舞臺和無邊無際的、冰冷刺骨的黑暗角落。
時間被拉得無比漫長。每一個鼓點,每一次跳躍落地,都像沉重的鼓槌敲打在我麻木的心口。煎熬,從未如此具象。終于,那支熟悉的、象征雄鷹最終傲立巔峰的尾音旋律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勉強和終于結束的解脫感。
掌聲響了起來。稀稀落落,禮貌性的,帶著一點遲滯和茫然。遠不如開場前我們候場時聽到的前面幾支隊伍收獲的熱烈。這掌聲,更像是對一場終于結束的混亂表達的、客套的謝幕。
音樂聲徹底消失。舞臺燈光依舊熾白刺眼。隊員們在短暫的定格后,迅速松懈下來,帶著劫后余生的疲憊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尷尬,開始向后臺移動。我像一尊被遺忘的、沾滿灰塵的雕塑,僵硬地站在原處,一動不動。臉上濕漉漉、黏糊糊的,冰冷的淚水還在順著下巴滑落,滴在演出服挺括的肩部布料上,暈開一小團深色的水漬。
直到一只手用力抓住了我的胳膊。是李斌。他不知何時從側幕擠上了臺,臉上帶著一種混雜著憤怒、擔憂和不知所措的復雜表情。“小小!走啊!”他壓低聲音,幾乎是把我從地上拖拽起來。我像一個失去所有動力的木偶,被他半拖半抱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混亂的隊伍,踉蹌著走下燈光刺眼的舞臺,重新沒入后臺那混合著汗水、化妝品和焦灼氣息的昏暗嘈雜之中。
后臺的喧囂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隊員們在低聲議論,卸妝的動作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角落里,陳薇被幾個女生圍著,她依舊低著頭,肩膀還在輕微地顫抖,雙手死死絞著演出服的下擺。有人給她遞水,她只是機械地搖頭。
王雷像一顆出膛的炮彈,帶著一身狂暴的戾氣沖到我面前。他眼珠子通紅,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拳頭捏得死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操他媽的林扒皮!”他低吼著,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嘶啞,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當眾拉偏架!搞背后捅刀子!算他媽什么東西!”他猛地扭頭,兇狠的目光像兩把燒紅的烙鐵,狠狠釘在角落里那個瑟縮的身影上,“還有那個陳薇!裝他媽什么可憐!不是她惹事,你能被換下來?!操!老子……”
他后面的話被洶涌的怒意噎住,只剩下粗重的、如同拉風箱般的喘息。他猛地抬起手,指骨捏得咔咔作響,作勢就要往陳薇那邊沖。
“雷子!”李斌眼疾手快,一把死死抱住了暴怒的王雷的腰,“你他媽冷靜點!別在這兒犯渾!”
“老子怎么冷靜?!”王雷像頭受傷的困獸,在李斌的鉗制下奮力掙扎,聲音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嘶吼,“你看小小!你看她臉都哭成什么樣了?!那個姓林的老王八蛋!還有那個裝模作樣的賤人!老子今天非……”
“王雷!!”我的聲音,連我自己都感到陌生。干澀,嘶啞,像是被砂輪磨過,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壓過了后臺所有的嘈雜和王雷暴怒的吼叫。
我的身體還在細微地顫抖,臉上縱橫交錯的淚痕和暈開的妝容讓我看起來狼狽不堪。但胸腔里那團灼燒的、撕裂般的劇痛,仿佛在剛才那一聲嘶喊中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雖然微小,卻足以讓我找回一絲對身體的控制權。
我抬起手,不是指向任何人,而是用力地、狠狠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和污跡。動作粗魯,皮膚被刮得生疼。我迎著王雷那雙盛滿驚愕和依舊燃燒著怒火的眼睛,一字一頓,每個字都像是從冰窟窿里撈出來的石子:“別、去。”
王雷的掙扎停住了,他瞪著我,胸口劇烈起伏,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辯駁什么。
“我說了,”我的聲音穩定了一些,卻更冷了,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疲憊,“別去。沒用。”
李斌趁機更加用力地箍緊王雷,低聲快速勸道:“聽見沒小小說的!別添亂!走走走,先送小小回去!”
后臺的氣氛壓抑得讓人窒息。那些偷偷投射過來的目光,有同情,有探究,有尷尬,像無數根細小的芒刺扎在背上。我推開李斌試圖攙扶的手,低著頭,像一個真正在舞臺上摔碎了所有自尊的小丑,穿著那身沉重而諷刺的“鷹翼”,頂著那張被淚水沖刷得如同鬼畫符的臉,腳步虛浮但異常堅定地穿過竊竊私語的人群,推開沉重的安全門,一頭扎進了外面冰冷的夜色里。
冬夜的風帶著凜冽的寒意,像無數把小刀,瞬間刮在臉上還未干透的淚痕上,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單薄的演出服根本無法抵御這刺骨的冷。王雷和李斌悶聲跟在我身后,像兩尊壓抑著怒火的護衛,腳步聲沉重地敲打著寂靜的人行道。
一路無話。只有冷風在耳邊呼嘯,路燈昏黃的光暈將我們三個沉默的影子拉長又縮短。胸腔里那團冰冷的硬塊似乎凝固得更堅實了,沉甸甸地墜著。
推開家門時,玄關溫暖的燈光傾瀉下來,竟讓我感到一陣短暫的眩暈。家里很安靜,只有廚房方向隱約傳來一點細微的響動。我把那雙沉重的、沾著后臺灰塵的舞鞋胡亂甩在門口,低著頭,快速穿過客廳,只想立刻沖進自己的房間,把門反鎖,把整個世界隔絕在外。
“回來了?”
父親的聲音從廚房門口傳來,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客廳的寂靜。他穿著家常的舊毛衣,袖口挽起,手里還拿著一個長柄的湯勺,勺沿上沾著一點雪白的面粉。他站在那里,昏黃的燈光勾勒出他有些佝僂的、但依舊寬厚的輪廓。他的目光平靜地落在我臉上,沒有絲毫意外的神色,仿佛早已透過冰冷的夜色,看到了我此刻滿身的狼狽和凝固的淚痕。
我沒有停下腳步,只是含糊地“嗯”了一聲,聲音悶在喉嚨里,帶著濃重的鼻音。腳步更快地沖向自己的房間。
“等會兒,”父親叫住了我,聲音依舊平穩,沒有任何追問的意思,只有一種不容置疑的溫和,“洗把臉。過來,面馬上就好。”
那股強行壓下去的酸澀瞬間又沖上了鼻腔。我腳步頓住,背對著他,肩膀無聲地垮塌下來。
衛生間冰涼的冷水狠狠潑在臉上,混合著殘妝的水流帶著刺目的渾濁顏色。我用力搓洗著,直到臉上皮膚發紅、發疼。鏡子里映出的是一張濕漉漉、眼睛紅腫、帶著茫然和疲憊的臉,那些屬于“鷹眼”的凌厲線條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扯下發套,盤得死緊的頭發散落下來,凌亂地貼在頸側。
廚房里彌漫著溫暖的水汽和濃郁的、帶著麥香的氣息。灶臺上,一口大鍋翻滾著白色的水花,父親正站在鍋前,一手穩穩地握著長長的削面刀,另一手托著一團微微發黃、揉搓得極其光滑的面團。他俯著身,目光專注地盯著鍋里的沸水,手腕以一種奇特而穩定的韻律輕輕抖動。
咻——咻——咻——
薄如柳葉、形似飛魚的雪白面片,如同被賦予了生命,從他指間精準地飛旋而出,輕盈地、無聲地沒入滾沸的白色浪花之中。動作簡潔、流暢,帶著一種無聲的力量感。
我拉開椅子,在離鍋灶最近的桌邊坐下。冰冷的塑料椅面透過薄薄的褲子傳來寒意。我低著頭,目光落在自己擱在膝蓋上的、指尖還在微微顫抖的手上。廚房里只剩下鍋里沸水翻滾的咕嚕聲,和那削面刀劃過空氣、切落面片時發出的、極其細微的咻咻聲。那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仿佛能安撫人心。
時間在沉默和面片入水的光影中悄然滑過。鍋里白色的面條在透明的湯水中沉沉浮浮,逐漸變得柔軟舒展。
父親關了火。拿起兩個厚實的、邊緣有些磕碰的搪瓷碗。他舀起一勺滾燙清亮的面湯,澆在碗底預先放好的、用醬油、醋、香油和一點油潑辣子調好的醬色底料上。滋啦一聲輕響,濃郁的混合香氣瞬間爆開,直沖鼻腔。鍋里那雪白的面片被撈起,帶著騰騰的熱氣,穩穩地鋪在碗里的湯底上。最后,撒上一小把翠綠的蔥花。
一碗熱氣騰騰、面條雪白清透、蔥花碧綠點綴的刀削面被輕輕推到我面前。濃郁的、帶著面香和油潑辣子微辛的熱氣撲面而來,熏得我眼眶又是一陣發熱。
“趁熱吃。”父親的聲音低沉而平緩,他沒有看我,只是拿起自己的那碗,在我對面坐下,用筷子攪動了一下碗里的面條,然后大口地吃了起來。吸溜面條的聲音在安靜的廚房里格外清晰。
我拿起筷子。冰涼的指尖觸碰到滾燙的碗壁,微微刺痛。面條煮得恰到好處,柔韌有嚼勁,裹挾著醇厚鮮香的面湯和一點點刺激的辣油香氣。我機械地將面條送入口中,大口地咀嚼著。溫熱的食物滑入冰冷的胃袋,帶來一陣短暫的、幾乎可以忽略的暖意。但胸腔里那塊巨大的、冰冷的硬塊,似乎沒有任何融化的跡象。它沉重地墜在那里,讓每一次吞咽都變得異常艱難。
父親很快吃完了他那一碗,放下筷子。碗底很干凈。他抽了張紙巾,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廚房里只剩下我夾起面條又放下的細微碰撞聲。
他抬起頭,目光終于落在我臉上。那目光平靜,深邃,像一口歷經歲月沉淀的古井,映照著我此刻所有的狼狽、委屈和不甘。
“小小,”他開口了,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在這彌漫著食物熱氣的狹窄空間里清晰地回蕩,每一個字都像投入水面的一顆石子,帶著沉甸甸的分量,“有些傷,有些痛,你得自己咽下去。”
我咀嚼的動作猛地停住。筷子尖上掛著的一根面條軟軟地垂落回碗里。
他頓了頓,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的眼睛,看向更深、更遠的地方。灶臺上那口煮面的大鍋還在微微冒著熱氣,鍋壁凝結著細密的水珠,緩緩滑落。
“咽下去了,”他接著說,語速很慢,像是在斟酌每一個字的重量,“它就在你肚子里了。它成了你自己的一部分。誰也拿不走。”
“然后,”他抬起手,粗糙的手指輕輕敲了一下面前的空碗,發出清脆的一聲輕響,“日子,還得照樣過。”
他站起身,拿起自己的空碗走到水池邊,打開水龍頭。嘩嘩的水流聲打破了廚房的寂靜。
“有些門,”他背對著我,水流沖刷著碗壁,“關上了,就是關上了。你再盯著它看,把眼睛瞪出血來,它也不會再為你打開。”
水聲停止。他擰干抹布,開始擦拭灶臺和鍋沿殘留的面粉和水漬。動作不疾不徐,帶著一種日常的、不容置疑的節奏感。
“世界,”他擦完最后一塊地方,將抹布擰干,掛好,轉過身來,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了然,“還在轉。”
窗外,城市巨大的霓虹光影無聲流淌,變幻著冰冷而繁華的色彩。鍋里的熱氣幾乎散盡,只剩下碗里殘留的一點余溫。父親拿起抹布,開始擦拭灶臺和鍋沿殘留的面粉和水漬。動作不疾不徐,每一個角落都照顧到。
“世界,”他擦完最后一塊地方,將抹布擰干,掛好,轉過身來,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平靜得像深秋的湖面,映著窗外的霓虹,也映著我臉上未干的淚痕和眼底殘留的不甘,“還在轉。”
他不再看我,徑直走到門邊,拿起了他那件掛在門后的、洗得發白的舊外套。
“吃完早點睡,”他拉開門,聲音隨著冬夜的冷風一起灌進來,平淡得像一句天氣預報,“明天還要上課。”
門在他身后輕輕合上。
咔噠。
冰冷的寂靜重新籠罩了狹小的廚房。灶臺上那口擦得锃亮的大鍋,映著窗外流光溢彩卻極其遙遠的城市燈火,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沉默的句號。
我低下頭,看著面前那碗已經半涼的面條。雪白的面條浸泡在醬色的湯底里,凝滯不動。綠色的蔥花沉在碗底。
我拿起筷子,用力地、近乎兇狠地將面條塞進嘴里,大口地、用力地咀嚼著。淚水不再流了,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吞咽動作。嘴巴里塞滿了溫涼、柔韌的面條,卻嘗不出任何味道。只有一種粗糙的、龐大的東西,混合著冰冷的委屈、灼燒的屈辱和一種更深沉的、名為“吞咽”的鈍痛,順著食道,沉重地、緩慢地、不容拒絕地向下滑落。
滑向那個深不見底的、名為自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