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新學期的陽光,帶著一點懶洋洋的熱度,仿佛還殘留著暑假最后那點慵懶,透過教室明晃晃的玻璃窗,斜斜地打在蘇小小的課桌上,把鉛筆盒烤得微微發燙。空氣里浮動著干燥的粉筆末氣味,還有新書油墨那股特有的、有點沖鼻子的味道。
蘇小小支著下巴,指尖無意識地捻著一根掉落在桌面上的、微卷的頭發。講臺上,數學老師的聲音像嗡嗡的背景音,那些符號和公式在她眼前跳著難以捉摸的舞。她有點走神,目光瞟向窗外那棵老槐樹,茂密的葉子開始染上一點不易察覺的淺黃,但陽光依舊霸道地透過縫隙,在地面上投下跳躍的光斑。
這感覺很奇怪。牧場那股子裹著青草、牛糞和自由的風,好像還在她骨頭縫里呼嘯,可一眨眼,就被塞回了這間飄著粉筆灰的教室里。她低頭,攤開手掌。十幾天過去,被高原陽光親吻過的皮膚,那層濃重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線的黝黑開始一點點褪去,像被時間小心地剝開一層堅硬的殼。邊緣處,已經顯露出底下原本白皙的底色,形成一種古怪的、黑白分明的界痕。指尖劃過那些被曬得脫皮的地方,摸起來有點毛糙,像砂紙。她有些不耐煩地搓了搓,死皮簌簌地掉下來。
“喂,看什么呢?研究你的‘光榮勛章’呢?”旁邊傳來刻意壓低的、帶著促狹笑意的聲音。王雷的腦袋湊了過來,指著她脖子上那道尤其明顯的黑白分界線,嘿嘿笑著,“別說,你這‘項圈’還真挺別致!”
蘇小小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反手一巴掌就拍在他湊過來的肩膀上:“滾蛋!再嘚瑟信不信我把你扔外頭曬回原形去?”那巴掌拍得實實在在,發出清脆的“啪”一聲,力道十足。
王雷齜牙咧嘴地揉著肩膀,卻笑得更大聲了:“哎喲,輕點!‘黑旋風’余威猶在啊!”旁邊的李斌、張晨幾個也聽到了動靜,紛紛扭過頭來擠眉弄眼。他們幾個的情況也沒好到哪里去,臉上、胳膊上或多或少都帶著曬傷褪皮后的斑駁痕跡,笑起來一排牙齒在深色皮膚的襯托下格外醒目。
“笑什么笑!”蘇小小故意板起臉,眼神兇巴巴地掃視一圈,“皮癢了是吧?”幾個男生立刻收斂了笑容,只是肩膀還忍不住聳動著,憋得很辛苦。
就在這時,教室門口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夏赟抱著厚厚一摞剛收上來的數學作業本,小心翼翼地側著身子擠進來。他個子不算矮,但骨架纖細,走路時步子很輕,背挺得筆直,像一根柔韌的竹子。他把作業本放在講臺一角,才低著頭快步朝自己的座位——也就是蘇小小旁邊——走來。
他今天穿了件洗得發白的淡藍色襯衫,袖口一絲不茍地扣著。額前細軟的劉海被汗水微微打濕了一點,貼在光潔的額頭上。當他拉開椅子坐下時,動作很輕,幾乎沒有發出聲響。他的皮膚在初秋的光線里顯得格外白皙干凈,和蘇小小他們那幾個帶著“牧場烙印”的家伙形成了極其刺眼的對比。
王雷用胳膊肘捅了捅李斌,朝夏赟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撇著嘴做了個夸張的口型:“嘖,小娘們兒。”
李斌也忍不住咧開嘴,無聲地笑起來,眼神里帶著毫不掩飾的戲謔。張晨則別過臉,假裝咳嗽掩飾笑意。他們對夏赟這種過于“講究”的氣質,始終有種本能的排斥和不理解。
蘇小小自然也感覺到了身邊幾個兄弟那無聲的嘲弄。她心里莫名地有點不痛快,覺得那鄙夷像是落在了自己身上一部分。她猛地轉過身,凳子腿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吱嘎”聲。她沒說話,只是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帶著點草原小野馬的兇狠勁兒,冷冷地掃了王雷和李斌他們一眼,眼神里清晰地寫著:閉嘴!
那眼神如同無形的鞭子抽過空氣。王雷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像被按了暫停鍵,隨即脖子一縮,訕訕地轉回頭去盯著黑板,仿佛上面突然開出了花。李斌和張晨也立刻收斂了所有的表情,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一副專心致志聽講的樣子。
夏赟似乎完全沒察覺到剛才圍繞他發生的這場無聲的交鋒。他只是安靜地坐在那里,微微低著頭,右手握著筆,在攤開的筆記本上快速而工整地記著筆記。偶爾有粉筆灰被風吹拂著飄落下來,粘在他微卷的睫毛上,他也只是極小幅度地眨眨眼,把那點細微的粉塵抖掉,視線始終專注在講臺方向。陽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邊,整個人顯得異常沉靜。
蘇小小收回目光,重新趴回桌上,下巴擱在交疊的手臂上,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棵老槐樹。數學老師的聲音重新變得遙遠而模糊。教室里只剩下窗外偶爾掠過的麻雀的啁啾,粉筆劃過黑板的沙沙聲,還有身邊少年極其輕微的、均勻的呼吸聲。一種奇異的對峙感無聲地彌漫開——一邊是王雷他們如坐針氈的收斂,一邊是夏赟全然沉浸的專注,而蘇小小自己,像一塊楔子卡在中間,隱隱煩躁著,又有點說不出的別扭。秋日陽光暖洋洋地曬著,她竟覺得有點困了。
時間像是被秋風吹落的葉子,不知不覺就鋪滿了地面。秋老虎的余威掙扎了幾日,便徹底敗下陣來。寒流似乎是在某個夜里,毫無預兆地席卷了整座城市。前一天還能穿著薄外套在操場瘋跑,隔天清晨再出門,凜冽的寒氣便像無數細小的冰針,直往骨頭縫里鉆。
呼出的氣息在清晨灰蒙蒙的天色里凝成一團團白霧,迅速消散。冷風灌進樓道,發出低低的嗚咽。蘇小小縮著脖子,把凍得發紅的鼻尖埋進有點扎人的毛線圍巾里,小跑著沖進教室。教室里雖然人多,但暖氣還沒給足,空氣里依舊彌漫著一股清冷的味道。
“凍死我了!”她一邊跺著腳一邊抱怨,想把身上的寒氣都抖落掉。厚重的棉襖讓她動作有些笨拙。
剛在自己位置上坐下,旁邊就遞過來一個用干凈白手帕仔細裹著的東西,還微微冒著點熱氣。是夏赟。他臉頰也凍得有些發紅,但眼神卻很亮,帶著點期待。
“棗糕,”他的聲音不大,在略顯安靜的教室里卻很清晰,“新出鍋的,還熱乎,給你。”他小心地把裹著的東西放在她桌上,又迅速補充了一句,“紅豆沙餡,不太甜。”他知道她不喜歡太甜膩的。
蘇小小低頭看著那團暖乎乎的白手帕,鼻尖已經捕捉到了那股熟悉的、帶著紅棗和糯米甜香的溫暖氣息。早上出門急匆匆的,家里準備的饅頭根本沒顧上吃,此刻胃里正空落落地叫著。她沒客氣,也不說謝,直接解開手帕,露出里面裹著的兩塊金黃色的、蓬松柔軟的棗糕。濃郁的甜香立刻散開。
她拿起一塊,咬了一大口。溫熱軟糯的糕體包裹著細膩香甜的紅豆沙,瞬間驅散了口腔和胃里的寒意,一路熨帖下去。滿足感讓她瞇了瞇眼,像一只被順毛捋舒服了的貓。
“嗯。”她含糊地應了一聲,表示味道不錯,算是認可。然后埋頭,兩腮塞得鼓鼓囊囊,風卷殘云般對付著剩下的棗糕。
夏赟看著她吃得香,嘴角彎起一個淺淺的弧度,自己也拿出個普通的素包子小口吃著。他沒再說話,默默地把桌上散落的棗糕碎屑用手帕仔細地收攏起來,然后才攤開自己的課本,安靜地開始晨讀。
課間休息時間,班里亂哄哄一片。蘇小小剛走出教室想透口氣,就被王雷這大嗓門一聲吼給震了回來。
“小小!老班傳圣旨了!”王雷站在門口,手里揮舞著一張邊緣有點卷的紙,“下個月年會!咱們班要出節目!老班欽定——你!蘇小小!總負責!跟夏赟搭檔!”
“啥?”蘇小小眉頭立刻擰成了麻花。老班就是他們的班主任,一個雷厲風行的中年女人,總喜歡把鍛煉班干部掛在嘴邊,“怎么又是我?”她最煩這些組織排練的麻煩事。
“還能有誰?你可是咱們班‘文藝擔當’!”李斌笑嘻嘻地湊過來,故意捏著嗓子,“我們跟你混,保證不搗亂!”
“保證不搗亂?你這張嘴能閉緊就不錯了!”張晨在一旁毫不留情地拆臺,引來一片哄笑。
蘇小小煩躁地抓了抓頭發,目光下意識地在教室里搜尋那個安靜的身影。夏赟正坐在自己位置上,低著頭在一張草稿紙上寫著什么,似乎對這邊的喧囂毫無所覺。她認命般地嘆了口氣:“行了行了,知道了!夏赟!”她抬高聲音喊。
夏赟聞聲抬起頭,眼神有些茫然地看過來。
“過來!”蘇小小朝他勾了勾手指,帶著點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夏赟放下筆,站起身,腳步很輕地走到他們這邊。王雷幾個立刻收斂了玩笑的神色,眼神里帶上點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挪揄,上下打量著這個過于文靜的男生。夏赟被他們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垂下了眼瞼,盯著自己的鞋尖。
“年會,出節目,”蘇小小言簡意賅,把那張寫著要求的紙塞到他手里,“老班的意思,咱倆弄。”她頓了頓,看著他低垂的睫毛,“你有啥想法沒?”
夏赟接過紙,很認真地看了起來,眉頭微微蹙起,似乎在思考。王雷在一旁抱著胳膊,故意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對李斌說:“哎,你說弄個啥?朗誦?唱兒歌?還是……演個小話劇,讓夏赟演個公主啥的?”他拖長了調子,帶著明顯的調侃。
周圍的幾個男生發出壓抑的、竊竊的低笑。
夏赟拿著紙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指關節微微泛白,頭垂得更低了。
“王雷!”蘇小小猛地轉頭,眼神像刀子一樣剜過去,“不說話沒人當你啞巴!滾一邊兒去!”她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子狠勁兒。
王雷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看著蘇小小那明顯動了氣的眼神,脖子一縮,訕訕地往后退了一步,嘴里嘟囔著:“開個玩笑嘛……”
“再瞎開玩笑,信不信我把你塞講臺底下?”蘇小小哼了一聲,又把目光轉向夏赟,語氣緩和了些,但還是有點硬邦邦,“甭理他們,說正經的,到底有啥想法沒?”
夏赟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努力忽略掉旁邊那些讓他如芒在背的目光。他看著蘇小小,聲音很輕,卻很清晰:“我……我覺得可以試試合唱?選首大家都熟的歌……再……再排一點簡單的動作?”他的眼神里帶著點詢問和謹慎,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蘇小小的反應。
蘇小小皺著眉想了想。合唱?雖然有點老套,但確實是最穩妥、最容易組織的方案。省得再折騰其他花樣了。她看著夏赟有些緊繃的表情,又瞥了一眼旁邊那幾個雖然不敢再出聲,但眼神依舊不怎么友好的兄弟,心里那股無名火總算消下去一點。
“行吧,”她點點頭,算是拍板,“就合唱!你負責選歌定譜子,動作……也先想想。人我去挑,下午放學就開練!”她做事向來雷厲風行。
夏赟明顯松了口氣,臉上緊繃的線條柔和下來,輕聲應道:“嗯,好。”
接下來的日子,蘇小小和夏赟幾乎被排練塞滿了。放學后的教室成了他們的臨時排練場。蘇小小負責組織協調,她那股子干脆利落勁兒倒是鎮得住場子。夏赟則更像一個細致的執行者。
他提前用白紙工工整整地謄抄好了歌詞和簡譜,每人一份。排練時,他站在角落,一遍遍耐心地打著拍子,糾正跑調的音節,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蘇小小有時忙著吼那幾個吊兒郎當的男生,嗓子都快冒煙了,一轉頭,總能看到夏赟默默地遞過來一個已經擰開的軍綠色水壺,里面裝著溫開水。她抓過來,仰頭灌下幾大口,喉嚨里火燒火燎的感覺瞬間被澆熄大半。
動作設計也是夏赟的活兒。他琢磨了幾個簡單又有趣的配合動作,比如唱到某個歡快段落時,相鄰的同學側身互相擊掌。他一遍遍示范著動作的幅度和節奏,動作流暢舒展。每當這時,王雷他們幾個男生就忍不住擠眉弄眼,做出夸張的模仿。但蘇小小一個眼神甩過去,那點小小的騷動立刻就被鎮壓下去。夏赟總是假裝沒看見那些異樣的目光,只是專注地分解著動作,一遍遍耐心地講解:“手腕要放松,帶動起來,這樣……對,就這樣,很好。”
排練間隙,蘇小小靠在冰冷的窗邊喘口氣,看著窗外光禿禿的樹枝在寒風中搖晃。剛吼完那幾個家伙,她口干舌燥,手也凍得有點發麻。她搓了搓手,感覺指尖冰冷得像冰坨子。
夏赟收拾好散落的譜子走了過來,手里還拿著那個軍綠水壺。
“渴了?”他輕聲問。
蘇小小搖搖頭,目光落在夏赟敞開的、露著一點脖頸的白色毛衣領口上。她腦子里沒想太多,幾乎是出于一種原始的本能反應——她猛地伸出手,帶著剛剛搓過也未能回暖的刺骨冰涼,一下子就從夏赟的后衣領里探了進去,直直地按在他溫暖的后頸窩上!
“嘶——!”夏赟像被燙到一樣,身體猛地一縮,倒抽一口冷氣,脖子瞬間僵硬,整個人都僵住了,臉上寫滿了猝不及防的驚愕和不適。
“別動!”蘇小小感受到掌心下那片驟然緊繃起來的溫暖皮膚,舒服得瞇起了眼,語氣帶著點蠻橫的理所當然,“給我捂捂!凍死了!”
夏赟的臉瞬間紅透了,連耳根都燒了起來。他下意識地想掙扎躲開,身體微微扭動,眼神慌亂地看向四周。
蘇小小沒松手,反而更用力地把冰冷的手指往他溫熱的脖頸深處貼緊。她甚至都沒轉頭,只用眼角的余光掃向教室另一頭正在打鬧的王雷他們那邊。
王雷正咧著嘴準備跟李斌說什么笑話,恰好對上蘇小小那冷颼颼的、帶著明顯警告意味的眼神。他那點未出口的調侃和即將要發出的笑聲,像被硬生生掐住了脖子,一下子噎了回去,表情僵在臉上,顯得有些滑稽。他和李斌、張晨幾個互相看了看,都默契地選擇了閉嘴,若無其事地轉開了頭,只是那眼神里的促狹還沒完全褪盡。
夏赟也看到了蘇小小那極具威懾力的一瞥,也感受到了王雷他們瞬間的收斂。他身體僵硬了幾秒,最終停止了那點微弱的抵抗。他微微低著頭,長長的睫毛垂下來,遮住了眼底的情緒,只剩下脖子和耳根那抹久久不散的紅暈,無聲地忍耐著那只冰冷的手貼在自己最敏感的皮膚上。
蘇小小才不管那么多,只覺得那股暖意從手掌心絲絲縷縷地滲透進來,驅散了骨頭縫里的寒氣,舒服得讓她整個人都放松下來。窗外的寒風依舊呼嘯,但這一刻,她只專注于掠奪這點免費的溫暖。夏赟像一座沉默的、自動發熱的小火爐,安靜地供她汲取熱量。
日子就在這樣吵吵鬧鬧的排練和冷風刺骨的天氣里滑過。轉眼就到了十二月中下旬。臨近圣誕節的氣氛,如同一種無形的、甜蜜的酵母,開始在校園里悄然發酵,尤其是在他們這些對新鮮事物充滿好奇的半大孩子中間。
雖然那不是國人傳統的節日,但百貨商店的柜臺里,開始鋪展出色彩斑斕、印著星星雪花和圣誕樹的包裝紙。小賣部的玻璃櫥窗里,也悄然掛起了幾串廉價的塑料小彩燈,一閃一閃地眨著眼。校園里最熱門的話題,不再是功課和考試,而是“你準備送誰圣誕卡?”“打算買什么樣的?”
課間十分鐘,女生們三五成群地湊在一起,興奮地討論著哪家精品店新到了一批帶香味的賀卡,哪個攤位上賣的賀卡打開能彈出立體的圣誕樹。空氣里都漂浮著一種隱秘的、帶著期待的躁動。
蘇小小自然也受到了這股氣氛的感染。作為班里的“風云人物”,她以往的圣誕節都能收到不少賀卡,有些是好朋友送的,也有些是跟風的同學塞過來的。今年也不例外。她心里盤算著要回送的名單,王雷、李斌、張晨這幾個死黨是必須的,還有幾個平時處得不錯的女生,班長……手指頭掰著數,得買不少張。她倒不是很在意卡片本身,更多是覺得這是個“江湖規矩”。
最后一節自習課的下課鈴終于打響,教室里立刻像炸開了鍋。蘇小小動作麻利地收拾好書包,扭頭看向旁邊的夏赟,習慣性地發號施令:“走!跟班!陪我去買賀卡!東門精品一條街!”語氣輕松,帶著點理所當然的指揮勁兒。
夏赟正小心地把攤開的書本一一收攏整齊,規整地放進書包里。聽到她的話,手上的動作停了一下,抬起頭,眼睛里似乎飛快地掠過一絲極細微的光,又迅速隱沒在那慣常的平靜之下。他輕輕地點了點頭:“嗯。”聲音依舊不大,卻加快了收拾的速度。
兩個人一前一后走出校門,融入放學的滾滾人流中。冬日的天暗得早,才五點多,暮色已經四合,街邊的路燈次第亮起,昏黃的光暈在寒冷的空氣中暈染開。風刮在臉上,像小刀子割。
東門那條所謂的“精品一條街”,其實就是一條窄窄的、擠滿了小店鋪的巷子。此刻正是最熱鬧的時候。店鋪門口都支著攤,花花綠綠的賀卡琳瑯滿目,堆滿了小小的柜臺和懸掛的繩網。錄音機里放著時下流行的港臺歌曲,聲音開得震天響,混雜著攤主們此起彼伏的吆喝聲、討價還價聲、學生們的嬉笑聲……空氣里彌漫著廉價香水、油墨和烤紅薯混雜在一起的復雜氣味。
蘇小小目標明確,拉著夏赟直奔一個攤位。她擠在攤位前,在一大堆印著明星頭像、卡通人物、風景畫的普通賀卡里快速地扒拉著,動作麻利得像在挑揀大白菜。她一邊挑,一邊嘴里念念有詞,計算著數量:“王雷的……就這張坦克的,有氣勢!李斌……這個打籃球的吧……張晨……嗯,來張帶警車的?班長……這個帶花的……小玲喜歡小狗……”她挑得很隨意,只圖個應景和符合對方那點外在的喜好標簽。
夏赟安靜地站在她旁邊半步遠的地方,目光并未集中在那些被蘇小小快速翻揀的普通賀卡上。他的視線越過攢動的人頭,落在攤位最里面、懸掛在最高處顯眼位置的一張賀卡上。那張卡用透明的塑料薄膜袋精心包裝著,底色是夢幻般的淺紫色,上面點綴著細碎的銀色亮片,在頭頂白熾燈泡的照射下,折射出星星點點的光芒。最引人注目的是卡片中央,一個穿著雪白芭蕾舞裙、踮著腳尖的小女孩側影剪影。
蘇小小選好了厚厚一沓賀卡,付了錢,心滿意足地把它們塞進鼓囊囊的書包側袋。正準備走人,一扭頭,發現夏赟的目光還膠著在那張紫色賀卡上,眼神里有種平時少見的專注。
“喂!走了!”蘇小小拉了一下他的書包帶子。
夏赟像是被驚醒,飛快地收回目光,臉上有點被抓包的赧然。他沒動,反而猶豫了一下,指著那張高掛的紫色賀卡,聲音很輕,帶著點遲疑:“那個……那個跳舞的,好看嗎?”
蘇小小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也看到了那張在燈光下熠熠生輝的卡片。“哦?那個啊?”她隨口應道,走近幾步,踮起腳仔細看了看,“看著還行吧,挺亮。怎么,你喜歡?”
夏赟沒直接回答,只是眼神依舊流連在那卡片上。
攤主是個精明的中年女人,立刻捕捉到了夏赟的眼神和蘇小小的詢問,隔著人群熱情地推銷起來:“小姑娘好眼力!那是今年最新款的音樂賀卡!帶音樂的!打開那個娃娃就會跳舞!可漂亮了!送人多有面子啊!”
“音樂卡?”蘇小小來了點興趣,但更關心價格,“多少錢?”
“十五!”攤主伸出兩根手指比劃著,怕她聽不清又大聲重復了一遍,“十五塊!”
“多少?!”蘇小小的聲音陡然拔高,眼睛都瞪圓了,“十五?搶錢啊!”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張賀卡,十五塊?她爸一個月工資才多少?她平時攢的那點可憐的零花錢,買零食都不夠!這價錢簡直離譜!
那攤主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換上一副“你不識貨”的表情:“哎呀小姑娘,這可不是一般的卡!你摸摸這紙!看看這亮片!聽聽這音樂!多高級!一分錢一分貨嘛!十五塊一點都不貴!”
夏赟的目光飛快地從那張美麗的賀卡上收了回來,落在蘇小小因驚愕而瞪圓的臉上,又迅速垂下,盯著自己洗得發白的帆布球鞋鞋尖,嘴唇微微抿緊。
蘇小小看看那張在燈光下確實顯得格外精致的賀卡,又看看攤主那副篤定的樣子,最后目光落在夏赟低垂的、顯得有些失落的眼睫上。一個念頭突然冒了出來:他是我的跟班,這一年鞍前馬后的,帶早餐、捂手、陪著排練、當樹洞……好像也沒虧待過我?圣誕了,這幫兄弟都有卡,就他沒有?好像……是有點說不過去?
“嘖……”蘇小小煩躁地抓了抓自己束得高高的馬尾辮,心里兩個小人在激烈打架。一邊是“十五塊啊!夠買多少好吃的!”的肉疼,一邊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自己答應的特權不能不算數”的那點小義氣。她看看夏赟,又看看那張昂貴的賀卡,眉頭擰成了疙瘩。
攤主還在不停地吹噓著卡片如何精美絕倫、物超所值。蘇小小只覺得那聲音嗡嗡地吵得人頭疼。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混雜著各種氣味的空氣,一股莫名的、豁出去的勁頭猛地沖了上來。她猛地從口袋里掏出那個被她攥得溫熱的、已經捂得有些發軟的錢包——那是一個小小的、印著機器貓的塑料折疊錢包。
她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表情,咬緊后槽牙,手指有點發顫地從里面數出幾張皺巴巴的紙幣和幾個沉甸甸的硬幣。一毛、兩毛、五毛……最大面值的就是一張五塊的。她點了一遍,又點了一遍,確認是十五塊整。那是她積攢了好一陣子的零花錢和賣廢品的錢,本來是打算攢夠了去買一盤新上市的、張學友的最新磁帶。
“給!”她把那堆零零散散的錢往攤主面前一拍,聲音帶著點豁出去的顫抖,“拿那張跳舞的!”
攤主眉開眼笑,像怕她反悔似的,立刻利索地用一根長長的竹竿把那張高掛的紫色賀卡小心翼翼挑了下來,遞到蘇小小手里,還不忘夸贊:“看看!大氣!送人正合適!”
卡片入手,沉甸甸的,質感確實與那些普通卡截然不同。硬挺的紙板,摸上去光滑細膩。蘇小小卻只覺得手里沉甸甸的分量像是在燒她的心。十五塊啊!夠買多少包酸梅粉、多少根小豆冰棍了!她沒好氣地把賀卡一把塞進夏赟懷里,語氣硬邦邦的,帶著點掩飾不住的心疼:“喏!給你的!特權!自己收好了!”
夏赟猝不及防地被塞了個滿懷,下意識地抱緊了那個塑料包裝袋。他低頭看著懷里那張流光溢彩的紫色賀卡,又抬頭看看蘇小小那副眉頭緊鎖、又氣又惱、一副虧大了的表情,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驚愕和無措,似乎完全沒想到她會真的買下這么貴的東西給自己。他的臉頰又開始泛紅,比剛才更甚,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點什么,也許是推辭,也許是感謝,但最終在蘇小小那帶著“你敢廢話試試”的眼神逼視下,一個字也沒說出來,只是把懷里的賀卡抱得更緊了。
蘇小小看著他這副樣子,心里那點肉疼才稍微平復了那么一絲絲。“行了行了,趕緊走!”她不耐煩地揮揮手,轉身就大步流星地往巷子外面走,仿佛多待一秒那攤主就會把她的十五塊搶回去似的。
夏赟抱著賀卡,趕緊快步跟上她,像一條沉默的影子。走出喧鬧的巷口,清冷的晚風撲面而來。蘇小小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白霧在燈下裊裊散開。她偷偷回頭瞥了一眼身后的夏赟。少年微微低著頭,小心地抱著那個裝著昂貴禮物的塑料袋,腳步輕快地跟著,昏黃的路燈燈光勾勒著他安靜的側臉輪廓,嘴角似乎噙著一抹極淡的、難以察覺的笑意。他像是抱著什么稀世珍寶。
蘇小小收回目光,撇撇嘴,心里嘀咕:算了算了,買都買了。隨即又想起一件事,她頭也不回地對夏赟說:“喂,我的卡呢?”她記得自己說過,他有特權自己挑一張喜歡的賀卡送給她。雖然她不指望他能買多好的,但流程總得有吧?
夏赟的腳步頓了一下,隨即,一個極細微的、帶著點猶豫和緊張的聲音從后面傳來:“……買了。”
“嗯?”蘇小小沒聽清,停下腳步,轉過身,“買了?啥樣的?拿出來看看?”她有點好奇,這家伙會給自己挑張什么樣的卡?估計也是普通貨色。
夏赟被她突然轉身的動作弄得有點慌,抱著賀卡的手往懷里縮了縮,眼神躲閃,聲音更低了,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慌亂和堅持:“……不、不給你看。等……等圣誕節那天。”
蘇小小挑了挑眉,看著夏赟那副突然變得格外緊張、甚至有點“護食”的模樣,有點意外,也有點好笑。這家伙平時逆來順受的,今天倒還學會藏東西了?“嘿?行啊!”她叉起腰,故意板起臉,“跟我玩神秘?成!我倒要看看你弄個什么寶貝疙瘩,神神秘秘的!”她嘴上這么說著,心里倒也沒真生氣,反而被勾起了一絲好奇。這家伙,搞什么名堂?
她不再追問,瀟灑地一甩頭:“隨你便!走了!”轉身繼續朝家的方向走去。夏赟松了口氣,抱著那張紫色的音樂賀卡和她塞過來的、寫著“特權”的承諾,默默地跟在后面。街燈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冬夜的寒氣似乎也被懷中那份沉甸甸的、帶著亮片光芒的禮物驅散了一些。
等待圣誕節到來的那幾天,時間像是被調成了慢速播放。教室里的空氣都漂浮著一種甜蜜的焦灼。課桌抽屜成了最神秘的地方,不時有同學偷偷摸摸地塞進或取出一個彩色信封,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笑容,或是壓低聲音的叮囑:“放學再看!”
蘇小小自然也收到了不少。有王雷塞進來的、畫著一只夸張大拳頭的卡片(里面歪歪扭扭寫著“老大!圣誕快樂!明年牧場繼續帶你飛!”);有李斌送的、印著喬丹灌籃的卡片(字跡潦草:“小小!happy圣誕!籃球場缺你不完整啊!”);還有張晨的警車卡片(里面是工工整整的一行字:“蘇小小同學,圣誕快樂,萬事如意。”);班長送的是張素雅的風景畫卡片(里面是祝福學業的公式化句子);其他幾個女生送的也都是一些常見的、溫馨或可愛的圖案。
她每次收到,都直接大大方方地拆開看看,然后隨手放進書包里,并沒有特別的期待。她收到的賀卡太多了,多到有些麻木,更多像是一種義務的交換。只有給夏赟買的那張十五塊的紫色音樂卡,想起來還是會讓她心頭刺一下,隱約后悔自己當時腦子一熱。
平安夜終于過去了。當十二月二十五日的清晨來臨,蘇小小帶著一種近乎過節般的興奮感沖進教室。這天的課桌抽屜,才是真正的圣誕寶箱!她迫不及待地走到自己的座位,果然,鼓鼓囊囊的抽屜里塞滿了各式各樣的賀卡,五彩斑斕,像一叢盛開的花。
她坐下,把書包往旁邊椅子上一甩,臉上帶著笑容,哼著不成調的歌,開始一封封地拆看。王雷的、李斌的、張晨的……熟悉的字跡和熟悉的內容,她飛快地瀏覽著,嘴角掛著輕松的笑意。她一邊拆,一邊下意識地用眼角余光瞟了一下旁邊的空位。
夏赟的座位是空的。
這家伙,平時都來得挺早的啊?今天倒是拖沓起來了?蘇小小心里劃過一絲極淡的疑惑,但很快就被手里新拆開的賀卡吸引了注意力。也許是堵車?或者起晚了?她沒太在意,繼續興致勃勃地翻看著其他卡片。
抽屜里的賀卡數量確實多,她拆了好一會兒才全部看完。心滿意足地準備把它們整理好收起來時,她的手指在抽屜最里面,觸到了一個硬硬的、棱角分明的東西。它被壓在幾本書下面,剛才被那些花花綠綠的信封擋住了。
“嗯?”蘇小小有些疑惑,她記得自己沒放這樣的東西進去。她撥開上面疊放的課本和幾張散落的卷子,將它抽了出來。
那是一個巨大的、方方正正的白色硬紙封套。它比普通賀卡大了起碼兩三倍,摸上去質感異常厚實挺括,像一本小小的精裝書。紙面上沒有任何花哨的圖案,只有素雅的淺白色底紋,在教室明亮的日光燈下泛著柔和的光澤。信封口是干凈的壓痕,沒有膠水粘貼的痕跡。
蘇小小的心跳,毫無預兆地漏跳了一拍。一種奇異的預感,像小氣泡一樣從心湖深處悄悄浮了上來。她放下手里那堆普通的賀卡,雙手慎重地捧起這個巨大的白色信封。它沉甸甸的,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分量。
她小心翼翼地沿著壓痕,輕輕打開信封封口。里面沒有任何留言卡片。里面并不是想象中的卡片,而是折疊得整整齊齊、手感如同厚卡紙般的……模型?她帶著困惑,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捏住邊緣,開始將它從信封里緩緩抽出來、展開。
隨著她的動作,這件東西的全貌如同魔法般在眼前展現開來!
這竟然是一座極其精致的、立體的紙房子模型!它完全打開后,足有兩個課桌面那么大!房子是標準的尖頂小洋房樣式,墻壁是溫暖的米黃色,屋頂覆蓋著仿真磚紅色的瓦片,每一片都清晰可見。煙囪、窗戶、門廊,無一不備,細節處用細細的銀色線條勾勒,顯得異常逼真。房子前面,有一個小小的花園,用綠色的植絨紙鋪成,上面甚至還點綴著幾朵用彩紙做成的立體小花!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房子前那對小小的人偶。
一個穿著卡其色褲子、藍色外套的小男孩,一個穿著紅色連衣裙、扎著馬尾辮的小女孩。他們用極細的金屬絲精巧地連接著,面對面地站著,小男孩微仰著頭,小女孩略低著首,兩人伸出的手,指尖即將觸碰在一起。人偶只有火柴棍大小,但表情刻畫得十分清晰——男孩臉上帶著羞澀而專注的笑意,女孩則顯得有些驚訝和好奇。
就在蘇小小完全展開這座立體的紙房子,目光完全被眼前這不可思議的精巧造物和那兩個小小人偶吸引住的時候——
“叮叮咚咚……”
一陣清脆悅耳、如同八音盒般純凈空靈的音樂聲,毫無預兆地、極其自然地響了起來!那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瞬間蓋過了教室里所有的喧囂,帶著一種夢幻般的魔力,直接鉆入她的耳朵,敲擊在她的心上。
蘇小小渾身一震,像是被施了定身法,捧著賀卡的手僵在了半空中。這樂聲……如此熟悉!
是《致愛麗絲》!是貝多芬那首著名的、溫柔的、帶著淡淡憂傷和無限憧憬的鋼琴小品!她曾在音樂課上聽過無數次,也曾在夏赟借給她的那盤世界名曲精選磁帶里反復播放過。
在悠揚、純凈、帶著一絲夢幻般憂傷的《致愛麗絲》旋律中,眼前那座展開的、精致得令人屏息的紙房子前,那兩個小小的、被喚醒的精靈,在看不見的精密機簧牽引下,開始動了!
穿卡其褲的男孩人偶的身體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接著,他那只伸出的、由細若發絲的金屬連接的手,帶著一種奇異的、小心翼翼的堅定,向前探去。對面,紅裙子女孩人偶的手也仿佛受到了無形的牽引,微微一顫,隨即也向前伸出。
兩只小小的、用最精微的筆觸描繪出輪廓的手指尖,在悠揚的樂聲中,如同被月光祝福的磁石般,一點點、一點點地靠近。
終于,在音樂流淌到一個輕柔而舒緩的樂句時——它們極其輕巧、無比精準地觸碰在了一起!
指尖相觸的剎那,男孩人偶的頭微微揚起,臉上那抹用極細筆觸描繪出的笑容仿佛被點亮了,帶著全然的喜悅和滿足。女孩人偶則身體輕輕后仰了一下,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觸碰驚擾,但那雙微小的眼睛里,驚訝很快被一種奇異的、柔和的光彩所取代,她微微側頭,好奇地“注視”著對方。
就在這指尖相連、目光初遇的一瞬間,整個紙房子內部似乎有極微弱的反光一閃而過——那是隱藏在屋頂結構里的小小鏡片,恰好將窗外投入的一縷晨光折射在花園的綠絨草地上,形成一個小小的、跳躍的光斑,如同舞臺上聚焦,那陣清脆如冰凌撞擊的八音盒旋律在喧囂的教室驟然響起時,像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住了蘇小小的呼吸。她僵在原地,捧著那座突然從信封里“生長”出來的、龐大而精致的玻璃紙房子,大腦一片空白。
喧鬧的課間像被按下了靜音鍵。王雷正拍著李斌的肩膀準備模仿夏赟打拍子的樣子,張開的嘴定格成一個滑稽的O形;李斌舉到半空準備比劃的手也停住了,眼珠幾乎要瞪出眼眶;張晨手里轉著的筆啪嗒一聲掉在桌面上,滾出老遠。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講臺方向這奇異的一幕和那穿透噪音的純凈樂聲吸引過來。
蘇小小根本沒注意到周圍突然的寂靜。她的全部心神都被掌心這件不可思議的造物死死攫住。指尖傳來的觸感是厚卡紙特有的溫潤和挺括,那米黃色墻壁、磚紅色屋頂、小小的綠色絨布花園……還有花園前那兩個被極細金屬絲牽引著的小人兒。
音樂是《致愛麗絲》,她聽過無數遍的旋律。但這一次,它像裹著蜜糖的細針,溫柔又精準地刺進她的心臟。
在旋律流淌到一個舒緩的樂句時,那兩個小精靈,動了。
穿著卡其褲的男孩身體微晃,那只小小的手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伸向對面紅裙子的女孩。女孩的手也顫巍巍地抬起,迎了上去。教室里落針可聞,只有那清脆的、帶著夢幻氣息的叮咚聲在回蕩。十幾雙眼睛死死盯著那即將觸碰在一起的手指尖。
終于,指尖在流淌的音樂中輕輕相觸了!
男孩的頭微微仰起,臉上那點模糊的笑意似乎變得清晰而生動。女孩身體后傾,像被這突如其來的觸碰驚擾,又帶著一絲好奇和懵懂。
就在這指尖相連、目光初遇的瞬間——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被音樂聲掩蓋的機括聲響起。緊接著,整個紙房子的結構內部似乎被注入了一股看不見的力量。那座尖頂的小洋房,連同它腳下的綠色花園,以及花園前那兩個指尖相連的小人兒,竟然在蘇小小的掌心里,緩緩地、平穩地旋轉起來!
不是那種笨拙的原地打轉,而是如同被施了魔法般,帶著一種優雅的、夢幻的韻律!屋頂上那些細小的瓦片折射著日光燈的光芒,一閃一閃跳躍著;紅色小裙子和卡其色褲腳隨著旋轉輕輕擺動;他們指尖相連的地方,成了這個小小世界的軸心。
旋轉的玻璃紙房子,旋轉的小人兒,清澈如泉水的《致愛麗絲》……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有這奇幻的一幕在蘇小小的掌心無聲上演。
她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旋轉中,她看到了房子內部更深的細節。在敞開的小小窗欞后面,似乎隱約可見極細小的家具輪廓?而在花園靠近房子地基的一側,一個極其精致、幾乎難以察覺的圓形小平臺,隨著旋轉轉到了她的眼前。
平臺是透明的亞克力材質,打磨得異常光滑。上面赫然立著一個極小、卻無比清晰的微縮字體模型。
不是印上去的。
是立體的,用極細的金屬絲巧妙編織、粘合成型的幾個字,每一個轉折都清晰可辨,在燈光下泛著微光:
蘇小小,我喜歡你。
這幾個字像帶著電流,瞬間擊穿了蘇小小所有的感官屏障。她腦子里嗡的一聲,心臟像是被一只滾燙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開,血液瘋狂地涌向四肢百骸,沖得她耳膜陣陣轟鳴。夏赟?那個每天給她帶早餐、被她塞冰爪子捂手、被王雷他們嗤笑“娘”、安靜得像株含羞草一樣的夏赟?是他?
這個念頭帶來的沖擊力,比掌心里旋轉的魔法世界更讓她天旋地轉。一股不知是羞赧還是震驚的熱流猛地沖上臉頰,燙得驚人。她下意識地想松開手,想把這燙手山芋丟開,可指尖卻像生了根,死死捧著這座仍在旋轉、仍在歌唱的玻璃房子。
“我……操……”旁邊,王雷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帶著難以置信的震驚。這聲音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間打破了教室里詭異的寂靜。
“這……這是什么玩意兒?”李斌的聲音發飄,眼睛還死死粘在蘇小小手上。
“誰送的?”張晨也擠了過來,聲音里充滿了純粹的、巨大的困惑和好奇,“這……得多少錢?!”
“肯定是夏赟!”王雷猛地反應過來,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復雜的、幾乎是咬牙切齒的意味,“除了他還能有誰?!昨天放學我看到他最后一個走的!抱著個大牛皮紙袋!鬼鬼祟祟的!”他的目光死死盯著蘇小小瞬間爆紅的臉頰和那雙盛滿了巨大驚愕的眼睛。
“夏赟?就他?!”李斌怪叫起來,仿佛聽到了天方夜譚,“他?送這?給小小?!”他的目光在蘇小小和她捧著的“旋轉世界”之間來回掃射,充滿了荒誕感。
“蘇小小,我喜歡你……”不知是誰,小聲地、喃喃地念出了那行小小的字。聲音雖輕,卻像一滴滾油落進了燒紅的鐵板。
“轟——”
教室里瞬間炸開了鍋!驚嘆聲、怪叫聲、口哨聲、難以置信的議論聲如同海嘯般席卷了整個空間。
“我的天!這……這也太……”
“夏赟?他居然敢……”
“深藏不露啊!這得花多少?!”
“快看蘇小小的臉!紅得跟猴子屁股似的!”
“牛逼!夏赟這悶葫蘆……真敢干啊!”
無數道目光,帶著驚異、好奇、探究、戲謔、甚至是不懷好意的興奮,如同無數根針,密密麻麻地刺向站在風暴中心的蘇小小。她感覺自己像被剝光了衣服扔在人群中央,所有的情緒——震驚、懵懂、羞恥、以及一種連她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洶涌的憤怒——在胸腔里瘋狂沖撞。
她猛地抬起頭,目光像燒紅的烙鐵,兇狠地掃向剛才念出那行字的角落,又狠狠地掃過王雷那張寫滿“果然如此”和幸災樂禍的臉,最后掃視過周圍每一張帶著好奇表情的面孔。
“都給我閉嘴!”她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尖利得刺破了喧鬧,帶著一種瀕臨失控的嘶啞和兇狠。
這一吼,讓鼎沸的議論聲瞬間低了下去,只剩下嗡嗡的余音。
蘇小小再也無法忍受。她以一種近乎粗暴的動作,雙手猛地一壓,強行將那仍在旋轉歌唱的玻璃紙世界暴力合攏!精巧的紙板發出不堪重負的細微呻吟。音樂聲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喉嚨。她甚至來不及看它是否能完好無損地折疊回去,就胡亂地將這巨大的、昂貴的、帶著灼人告白的“怪物”狠狠塞進了課桌抽屜里,發出哐當一聲悶響!
做完這一切,她猛地扭頭看向旁邊那個依舊空著的座位。
空蕩蕩的。
夏赟沒有來。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合著巨大尷尬、莫名委屈和無法抑制的煩躁瞬間沖垮了她。她一把抓起桌上的書包,狠狠撞開擋在過道上看熱鬧的一個男生,頭也不回地沖出了教室!留下身后一片驚愕、茫然、以及瞬間又高漲起來的、更加熱烈的議論浪潮。
“砰!”教室門在她身后甩上,隔絕了那令人窒息的喧囂。
走廊里冰冷的空氣撲面而來,稍稍冷卻了她臉上滾燙的溫度,卻澆不滅胸腔里那團混亂燃燒的火。她腳步飛快,幾乎是跑著沖向樓梯口,只想離那個地方越遠越好。
剛下到樓梯拐角,正撞上抱著教案上樓的班主任。
“蘇小小?怎么了?慌慌張張的?”班主任被她滿臉通紅、氣勢洶洶的樣子嚇了一跳。
蘇小小猛地剎住腳步,急促地喘息著。她看著班主任那張關切而嚴肅的臉,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夏赟!為什么沒來?那張該死的卡!那個……那個告白!
“老師!”她脫口而出,聲音因為激動和奔跑而有些抖,“夏赟呢?他今天怎么沒來?”她甚至沒意識到,自己的語氣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和……恐慌?
班主任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她問的是這個。隨即,她的表情恢復了慣常的平靜,用一種公事公辦的、理所當然的、甚至帶著點完成一項普通通知般的輕描淡寫語氣說道:
“哦,夏赟啊。他家里有點事,轉學了。昨天下午他父親來辦的手續,挺急的。以后他的座位……”
后面的話,蘇小小一個字也沒聽清。
“轉學了”三個字,像三顆燒紅的鐵釘,被一只巨大的鐵錘,狠狠地、精準地、毫無憐憫地,一下,一下,又一下,砸進了她的心臟里!
“轟——!”
腦子里仿佛有什么東西徹底炸開了。比剛才被全班圍觀時的羞憤更劇烈百倍千倍的痛楚,毫無預兆地、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那痛尖銳無比,瞬間攫取了她的呼吸,讓她眼前猛地一黑,腳下踉蹌了一下,差點沒站穩。
班主任還在說著什么,似乎是關于安排新同學之類的話。那些聲音遙遠得像隔著厚重的玻璃。
蘇小小呆呆地站在那里,走廊冰冷的空氣像一個巨大的冰窟窿,將她從頭到腳瞬間凍僵。她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周圍人來人往的嘈雜。耳邊只剩下那虛幻的、似乎還在回響的《致愛麗絲》旋律,和心臟被重錘反復撞擊的、沉悶而巨大的空洞回響。
十五塊的音樂賀卡……草原上烈馬的嘶鳴和風一般的馳騁……王雷他們不懷好意的哄笑……指尖相觸時旋轉的玻璃房子……還有抽屜里那張巨大的、沉默的、帶著灼熱告白的白色信封……
所有的畫面和聲音在腦海里瘋狂地旋轉、碰撞、碎裂。最終定格成一片無邊無際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空白。
原來……原來人間有一種痛,比草原上最烈性、最暴躁、鐵蹄最沉重的馬駒,狠狠踏過心口還要痛。
那痛楚沉重而尖銳,帶著一種滅頂的、仿佛要把人靈魂都抽走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