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曬透皮膚,在鳳凰嶺牧場結結實實烙下了初二暑假的印記。臨行那日,我媽幾乎把半個家底塞進我的背包,沉甸甸壓在背上,肩帶深深勒進肩胛骨,像牧人套馬的韁繩。書包里塞滿的零食水果幾乎要炸開,連電蚊香都武裝上了,仿佛我們是要去征服未知的莽原,而非張晨叔叔那處有牛有羊的童話世界。車輪轉動,碾過城市邊緣最后一塊水泥地,七個少年人擠在車廂里,喧囂的聲浪幾乎要掀翻車頂,亢奮像無形的電流,在狹小的空間里噼啪作響。
當皮卡車終于吭哧著駛入那片被山巒環抱的碧綠谷地,童話的帷幕轟然拉開。陽光慷慨地潑灑下來,空氣里漂浮著青草汁液、溫熱泥土和動物氣息混合的奇異芬芳,濃烈而蓬勃,瞬間灌滿了我們的肺腑。張晨叔叔那張被山風和日頭刻下深深溝壑的臉,笑容像陽光一樣坦蕩,迎接著這群城市闖入者。我們把行李胡亂扔進那間彌漫著干草味的平房,便如同掙脫了韁繩的小馬駒,一頭撞進牧場的懷抱。
我們撲向奶牛溫熱的龐大身軀,笨拙地擠著牛奶,奶線激射,濺到彼此臉上頭發上,引來一陣陣夸張的怪叫。在雞舍搜尋帶著母雞體溫的雞蛋,像進行一場小心翼翼的偷襲,指尖觸到那溫潤橢圓時的驚喜,堪比探險家發現寶藏。最瘋的是追逐羊群,塵土在腳下飛揚,青草的氣息被攪動得更加濃烈,笑聲、追逐的吆喝聲、羊群驚慌的咩咩聲此起彼伏,在空曠的谷地里來回撞擊。
“小小!這邊!堵住它!”王雷的聲音劈開追逐的風聲,帶著興奮的嘶啞。
一只格外敏捷的山羊,頂著彎曲有力的犄角,從李斌笨拙的圍堵下輕巧竄出,眼看就要逃之夭夭。身體比頭腦更快一步,幾乎是球場上攔截搶斷的本能重現,我猛地一擰身,側向沖出,完全是沖刺的速度。腳下的青草和泥土混合著羊糞蛋,踩上去質感奇特。橫掠過去,手臂張開,像一張網。那羊角擦著我的胳膊掠過,帶起一陣風,而我的手掌,已經牢牢揪住了它后頸皮上打結的、沾著草屑的毛叢。
“哇哦!!小小牛逼!”張晨的喝彩聲炸響。
山羊被我拽得一個趔趄,不甘地掙扎扭動,我腳下也隨著它的力道踉蹌,像在跟一股蠻橫的地面力量角力。身體里那沉睡的、屬于曠野的東西似乎被這原始的角力激活了一瞬,筋骨間有細微的爆響,一種奇異的熟悉感混雜在青草和羊膻味里。
太陽像個巨大的熔金火爐,毫無遮攔地傾瀉著熱力。我們終于像被蒸干了水分的植物,蔫蔫地拖著腳步返回住處時,每個人裸露的皮膚都像是被烤透的紅薯,滾燙灼人。王雷齜牙咧嘴地摸著后頸:“嘶…感覺皮都要掉了!”
晚飯是嬸嬸端上桌的盛宴。大盆的燉菜咕嘟冒著熱氣,肉香、土豆的綿香、山野蘑菇的奇香交織纏繞,勾得肚子里的饞蟲瘋狂叫囂。筷子化作殘影,盤子以驚人的速度空下去。風卷殘云,杯盤狼藉。當我把媽媽塞得滿滿當當的零食包“嘩啦”一下倒在屋頂曬得微溫的水泥地上時,如同開啟了一座寶藏,引來一片歡呼。七個人橫七豎八地攤開,嘴里塞著薯片、餅干、米果,仰望著從未如此密集而璀璨的星空。銀河寬闊得如同流淌著碎鉆的河床,漫天星斗似乎隨時會墜落下來。
“真亮啊…”李斌含混不清地嘀咕,嘴里塞著食物。
“比城里清楚多了!”張晨附和著,聲音帶著滿足的嘆息。
寂靜輕輕包裹下來,白日里瘋跑的精疲力竭,此刻沉淀為一種懶洋洋的、心滿意足的安寧。空氣里只剩下咀嚼零食的細碎聲響和遠處偶爾傳來的一聲模糊的牛哞。就在這寧靜的間隙,指尖無意中擦過右邊那顆結實的后槽牙。光滑堅硬,完好無損。一絲冰涼尖銳的幻痛,卻毫無征兆地沿著牙根閃電般竄上太陽穴——高速牙鉆那撕心裂肺的嗡鳴仿佛又在顱骨里震蕩起來,混合著口腔里彌漫過的血腥和藥水的苦澀。那冰冷的牙科椅,無影燈慘白的光,鉆頭啃噬神經的痛苦…身體在某一個瞬間緊繃如弦,右手的掌心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仿佛又要掐進皮肉里去抵御那根本不存在的疼痛。
這念頭一閃而過,迅速被頭頂的星光和身邊伙伴均勻的呼吸聲淹沒。只是身體深處,那根草原賦予的硬骨頭,似乎被這瞬間的記憶與當下牧場的松弛輕輕叩擊了一下。
“嘩——嘩啦啦——”
睡夢里,一陣持續不斷的、清晰的“大雨”聲蠻橫地灌入耳朵。我一個激靈,猛地睜開眼。周圍還是黎明前濃稠的灰暗,旁邊王雷睡得正沉,鼻息沉重。
“王雷!醒醒!”我用力推他,“下雨了!快聽!”
他咕噥著翻身,迷迷糊糊:“啊…下雨?完了…”
我們倆幾乎是同時從滾燙的大通鋪上彈起來,赤腳踩在冰涼的水泥地上,帶著一種大事不好的焦急,“砰”地撞開木門沖進院子。
天光微曦,空氣冰涼清新。
哪里有什么雨?只有一頭壯碩的棕色大牛,正四平八穩地站在離我們幾步遠的草地上,神態安詳,姿態放松,后腿微叉開。
“嘩——嘩啦啦啦啦——”
正是它!一道粗壯的水流正從它身體下方奔涌而出,帶著無可置疑的力道和響亮無比的聲音,沖刷在草地上,騰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白汽。
“噗——”我愣了一秒,隨即爆發出無法抑制的大笑,指著那牛,“是…是它!牛在尿尿!哈哈哈哈!”
王雷也反應過來,跟著笑得彎下腰,差點岔了氣:“我的天…這動靜!我還以為發大水了!”
我們的狂笑像投入平靜水面的石頭,一圈圈蕩開。其他幾個家伙也被徹底吵醒,揉著眼睛罵罵咧咧又無比好奇地擠出門來看熱鬧。一群穿著背心褲衩、睡眼惺忪的少年,圍成一圈,在微涼的晨光里,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驚奇和憋不住的笑意,欣賞著一頭牛完成它聲勢浩大的生理活動。這場景荒誕又充滿生命力。
這頓意外的“晨尿交響曲”徹底驅散了所有睡意。
“搞點新鮮雞蛋當早飯?”張晨擠擠眼睛,目光投向遠處安靜的雞舍,一個眼神,便點燃了所有人眼中惡作劇的火焰。
“搗蛋行動”開始了。我們躡手躡腳,像一支執行秘密任務的游擊隊,溜到雞舍圍欄邊。里面還靜悄悄的。張晨和李斌“吱呀”一聲猛地拉開半人高的木柵欄門,我和王雷率先矮身鉆了進去。混雜著干草、飼料和雞糞的特殊氣味撲面而來。
“喔——喔喔!”最靠近門口的一只蘆花大公雞率先炸了毛,驚惶地撲棱著翅膀跳起來,尖利的叫聲劃破了黎明的寂靜。
這一下如同捅了馬蜂窩。整個雞舍瞬間炸開了鍋!咯咯噠!咕咕咕!撲棱棱!翅膀拍打的聲音、雞爪慌亂刨地的聲音、驚恐的鳴叫混雜在一起,震耳欲聾。母雞們像沒頭蒼蠅一樣在窩里亂竄,羽毛紛飛。我一眼瞥見一只花母雞正驚慌失措地從它鋪著干草的窩里跳開,窩里赫然安靜地躺著兩枚淡棕色的雞蛋,還微微沾著點草屑。
“哈!這邊!”我興奮地低喊一聲,貓著腰沖了過去。
就在我指尖快要碰到那光滑溫熱的蛋殼時,頭頂猛地一陣惡風襲來!那只被驚擾的大公雞徹底被激怒了,它脖頸的羽毛全部炸開,鮮紅的雞冠像一面憤怒的戰旗,金色的眼睛里閃爍著兇狠的光。它竟猛地從旁邊的橫木上飛撲下來,尖銳的爪子閃著寒光,目標直取我的頭頂!
“小心!”王雷的驚呼在身后響起。
那一瞬間,身體內部的警報瘋狂拉響,后頸的汗毛根根倒豎!視野猛地聚焦在那只兇猛撲來的公雞身上,它細長的脖子,炸開的頸羽,閃著兇光的眼睛…完全是籃球場上對手惡意撞來的重影!心臟像被無形的手攥緊,血液在血管里轟然加速。幾乎沒有任何思考的間隙,腰腹瞬間繃緊如鐵,身體一個極其迅猛的向右擰轉,后撤半步,右臂本能地抬起到一個防御的角度,小臂肌肉賁起。
“啪!”
公雞的利爪擦著我的手臂外側狠狠劃過,校服短袖布料發出輕微的撕裂聲,手臂上傳來幾道火辣辣的抓痕刺痛。一股混雜著腎上腺素和暴怒的熱流直沖頭頂,那是一種被冒犯的、屬于獵食者的本能反應。左腿猛地蹬地,蓄力,身體像一張拉滿的弓,右手閃電般伸出,不再是去拿雞蛋,而是帶著一股凌厲的狠勁,五指箕張,帶著一股風,精準無比地朝著那只剛剛落地的公雞脖子狠狠抓去!
“咯——!”公雞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變調的驚叫。
我的指關節在觸碰到那溫熱、覆蓋著細密羽毛的脖頸瞬間,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如同最堅硬的鐵鉗驟然收攏!牢牢地,死死地扼住了它!手指深深陷進那細小的骨節和肌肉里。公雞在我手里徒勞地撲騰,翅膀瘋狂拍打,發出絕望的“噗噗”聲,溫熱腥臊的羽毛和塵土撲了我一臉。
“操!小小你行啊!”張晨看呆了,隨即爆發出更大的哄笑和驚嘆。
世界在我緊握著那瘋狂掙扎、瀕死般撲騰的公雞脖頸的瞬間,仿佛凝固了一下。掌心下是脆弱的骨頭在指關節的壓迫下發出的輕微“咯咯”聲,手背上那道被雞爪劃開的抓痕正火辣辣地滲著血絲。一股原始而暴烈的掌控感,混雜著掌心溫熱血脈搏動帶來的戰栗,順著臂骨直沖腦髓。
“行了行了,小小,快撒手!勒死啦!”王雷趕緊上前掰我的手指。那鐵鉗般的力道才在我意識到之后,緩緩松開。
公雞一落地,驚魂未定地連滾帶爬,發出凄厲的哀鳴,頭也不回地鉆進角落最深的稻草堆里,只露出一截瑟瑟發抖的尾巴。
混亂平息,一地雞毛狼藉。我們各自手里倒都捏著“戰利品”。我攤開手心,看著那枚還帶著稻草碎屑和一絲溫熱體溫的雞蛋,掌心殘留著扼住雞脖子時那奇異的力量感和禽類掙扎時的震顫。指尖捻過那光滑的蛋殼,一種混雜著征服快感和隱約不安的情緒在胸腔里翻攪。
“生吃一個嘗嘗?”張晨顯然還沉浸在剛才的興奮里,拿起自己手里的蛋,躍躍欲試。
“生吃?沒搞錯吧?”李斌一臉難以置信。
張晨已經用實際行動代替了回答。他拿起雞蛋在旁邊的圍欄木樁上“咔”地一磕,蛋殼裂開一個小口,仰頭就往嘴里倒。蛋清混著蛋黃滑進去,他喉結滾動了一下,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極其古怪,肌肉僵硬地扭曲著,像是在努力吞咽著什么極其可怕的東西。下一秒,“嘔——”他猛地彎下腰,劇烈地干嘔起來,眼淚鼻涕都嗆了出來。
“哈哈哈!”我們幾個笑得東倒西歪。
“什么味兒啊?”王雷忍著笑問。
“腥…靠…真他媽的…腥上天了!”張晨抹著嘴角,聲音都變了調,一臉劫后余生的痛苦表情,“簡直…簡直像喝了泡過魚鱗的渾水!”
這形容讓笑聲更加猛烈了。那點因扼住雞脖子而升騰起的、帶著血腥氣的躁動,被這荒誕滑稽的插曲沖淡了不少。
早飯張羅起來,自然少不了我們搞來的新鮮雞蛋。嬸嬸把它們打散,用黃澄澄的土菜籽油炒了,金燦燦、蓬松松一大盤端上桌。那純粹的、濃郁的蛋香立刻征服了所有人的嗅覺。之前的兇悍插曲和生蛋的腥氣仿佛都被這人間煙火溫柔地覆蓋了。
牧場的日子并非只有瘋玩,屬于草原的法則同樣講求等價交換。張晨叔叔的水果園正是采摘旺季,沉甸甸的果實壓彎了枝條。我們這群“童工”被理所當然地征用了。
果園里,陽光被茂密的枝葉切割成細碎的光斑灑落下來。蘋果樹、梨樹、李子樹…空氣中混合著成熟果實發酵般的甜香和泥土的氣息。我負責梨樹區,站在一個結實的三腳木梯上,手臂需要高高舉起,才能探到那些掛在最高枝頭、曬得金黃的鴨梨。手指捏住梨子飽滿的果柄,輕輕一掰,伴隨著一聲細微的“咔吧”脆響,那沉甸甸的分量便落入掌心。梨皮光滑微涼,帶著陽光曬透的溫度。偶爾失手,熟透的梨子墜地,“噗”一聲悶響,在松軟的泥地上摔得汁水四濺,濃郁的甜香瞬間在腳邊爆開。
汗水迅速浸透了額角的頭發,順著鬢角、脖頸往下淌,在后背的校服上暈開深色的印子。手臂因持續高舉而發酸,手指被粗糙的果柄勒出淺紅的印痕。身體內部的“電量”卻在持續的勞作中以一種奇異的節奏奔涌流淌,并不覺得難以承受。
“喂!接著!”李斌在旁邊的蘋果樹上喊了一聲,一個紅彤彤的大蘋果劃著弧線朝我飛來。
我立刻從梯子上探身,身體微微后仰調整重心,右手精準地迎著來球的方向探出——啪!蘋果穩穩落入掌心,沖擊力震得小臂微微一麻。這動作流暢得如同球場上千百次接球訓練的本能反射。
“嘿!漂亮!”李斌在那邊豎了個大拇指。
“謝了!”我咧嘴一笑,順手在衣服上蹭了蹭蘋果,迫不及待地“咔嚓”一口咬下去。清甜的汁水伴隨著爽脆的果肉在嘴里爆開,直沖天靈蓋的酥爽瞬間沖散了所有疲勞。陽光穿過枝葉,在沾著果汁的手背上跳躍。日頭越升越高,果園像一個巨大的蒸籠,熱氣蒸騰。汗水在額角匯聚成大顆的珠子,順著曬得發燙、有些脫皮的臉頰滾落,滑進衣領。衣服濕了又干,干了又濕,后背和前襟結出薄薄一層白色的鹽霜。
休息時,大家靠在堆成小山的果筐旁,喘著粗氣,抓起水壺“咕咚咕咚”猛灌。腳邊散落著摔爛的果子,甜膩的汁液吸引來幾只黃蜂嗡嗡盤旋。沒人說話,只有粗重的呼吸聲。我仰頭看著被果樹切割成碎塊的湛藍天空,陽光刺得眼睛瞇起來。一種真實而單純的疲憊感包裹著四肢,像沉入溫熱的湖底。這疲憊不同于籃球場上肌肉的酸脹,也不同于被混混圍堵時那種情緒緊繃后的虛脫。它更踏實,更均勻地沉淀在每一塊肌肉和骨頭里,帶著泥土和汗水的重量,帶來一種近乎原始的滿足感。
不遠處的牛圈里,隱隱傳來那頭棕色大牛沉穩的叫聲,悠長而渾厚。那聲音震蕩著午后灼熱的空氣,仿佛某種來自大地深處的呼喚。我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混雜著果香、汗味和動物氣息的空氣,胸腔里那顆屬于城市的、被規則層層包裹的心臟,似乎正被這遼闊牧場的節奏一下、一下地敲擊著,緩慢地與之共鳴。
傍晚收工,夕陽給遠處的山巒鍍上濃郁的金邊。我們一個個都像剛從泥水里撈出來,汗水在臉上沖出道道灰痕。張晨叔叔看著堆滿倉庫的果筐,笑容在古銅色的臉上綻開:“這幫小子丫頭,真行!比得上幾個壯勞力了!”
回到住處,第一件事就是沖到院子角落那根粗大的膠皮水管旁。冰涼的地下井水在巨大的壓力下噴射而出,帶著透骨的涼意。“嘩啦!”我一頭扎進水柱里,激得渾身一哆嗦,皮膚上的灼熱感瞬間被澆滅。水流沖刷著頭發、脖頸、手臂,帶走黏膩的汗水和塵土,留下清爽的沁涼。水珠在夕陽下閃著光,沿著少年人曬得發紅、肌肉初顯輪廓的手臂滾落。王雷、李斌他們怪叫著互相推搡著搶水龍頭,濺起更大的水花,笑聲在暮色中散開。簡單的沖洗,卻有著滌蕩一切塵垢的快意。
晚飯后,夕陽沉入山坳,僅剩一片燃燒的余燼映在天邊。我們幾個橫七豎八地躺在平房頂上,身體陷在白天被曬得暖烘烘的瓦片里,骨頭縫里都透著一種舒展的慵懶。夜空是深不見底的墨藍絨布,星辰一顆顆點亮,越來越密,越來越亮。
“看!那個勺子!北斗七星!”張晨指著天空。
“那邊!勺子把指著的,北極星!”王雷順著方向補充。
“真多啊…像撒了一把碎鉆…”李斌喃喃道,聲音里帶著驚嘆后的平靜。
沒有人說話,只有輕輕的呼吸聲融入微涼的夜風。白天的追逐、果園的辛勞、牛群的叫聲、雞舍的絨毛紛飛…都沉淀在這浩瀚的星空之下。身體里的“電量”似乎終于放空,一種前所未有的松弛感彌漫開來。然而,就在這無垠的靜謐包裹中,右臂的肘關節深處,傳來一陣細微卻清晰的、熟悉的悶痛——那是骨頭與骨頭激烈撞擊后留下的記憶。這痛感極其微弱,卻像一根無形的線,瞬間將我拉回那個昏暗的車棚角落,拉回那記頂碎肋骨的肘擊,拉回指關節上蹭來的那點暗紅血跡。
身體的松弛與骨骼深處的隱痛,溫順的表象與暴烈的本能,在這片寂靜的星空下,悄然無聲地碰撞、糾纏。它們都是我——那個在球場上橫沖直撞的蘇小小,那個在牙鉆下咬緊牙關的蘇小小,那個在雞舍里扼住公雞脖子的蘇小小,那個此刻躺在星空下骨頭里裝著草原的蘇小小。
日子在牧場的晨昏交替中飛快溜走。假期像攥在手心的細沙,無論怎樣緊握,還是無情地從指縫間流逝。告別的那天清晨,牧場籠罩在一層薄紗般的晨霧里。行李重新塞滿,背包比來時更沉——里面塞滿了張晨叔叔嬸嬸硬塞進來的新鮮水果、剛擠的牛奶和自家曬的果干。叔叔粗糙的大手挨個拍過我們的肩膀,嬸嬸則一直念叨著讓我們明年夏天一定再來。
“放心,叔!明年我們準時報道!還來給您摘果子!”王雷把胸脯拍得砰砰響。
“對!下次我們幫您修柵欄!”李斌也趕緊補充。
七張被高原陽光親吻得黝黑發亮的臉龐,在晨光中綻放著屬于少年人的燦爛笑容和不舍。皮卡車的引擎聲再次響起,載著我們和沉甸甸的行囊,也載著一整個夏天的青草氣息、泥土芬芳和牛羊的鳴叫,緩緩駛離這片綠色的懷抱。后視鏡里,牧場和揮手的身影越來越小,最終被層疊的山巒溫柔地遮蔽。
車輪碾過漫長的距離,窗外的風景從起伏的山嶺變成了僵硬的樓房。推開發出輕微霉味的家門,媽媽正在廚房忙碌。聽到動靜,她系著圍裙探出頭來,目光落在我臉上的一剎那——
“啊——!”一聲短促的尖叫,帶著貨真價實的驚恐,從媽媽喉嚨里迸發出來。她手里的鍋鏟“哐當”一聲掉在灶臺上。
我被她叫得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咧開嘴,露出一口在過分黝黑的皮膚襯托下,顯得異常潔白的牙齒:“媽!我回來啦!”
媽媽臉上的驚恐瞬間被一種哭笑不得的表情取代,她幾步沖到我面前,雙手捧住我的臉,像在鑒賞一件過于夸張的藝術品。指尖觸到我曬得滾燙、粗糙甚至有點脫皮的臉頰。
“我的老天爺啊!”媽媽的聲音帶著哭腔,又忍不住笑,“蘇小小!你是跑非洲挖煤去了嗎?啊?你這…這…”她在我臉上、胳膊上、脖子上來回比劃,“除了這口牙,還有白的地兒嗎?啊?!”
她捏著我胳膊上明暗分界清晰無比、像戴了個黑套袖的皮膚,又氣又心疼:“一個女孩子家!你看你!曬得跟塊炭似的!”她嘴上埋怨著,眼里卻忍不住溢滿了笑意,那笑意里摻雜著無奈、心疼,還有一絲看到孩子野得如此生機勃勃的奇異釋然。
“嘿嘿,”我任由她揉搓著我的臉蛋,感受著那熟悉的溫暖和粗糙的指腹,“好玩兒嘛!牧場可太棒了!”我反手抓住她忙碌的手,用力搖晃著,急切地想分享,“媽!我給你說,擠牛奶可有意思了!追羊才叫累!還有那雞…”
我的聲音充滿了興奮和未褪盡的野性,像一頭剛撒歡回來的小馬駒。笑聲在小小的廚房里回蕩,被鍋里的蒸汽氤氳開去。窗外的城市車水馬龍,而我的身上,還帶著鳳凰嶺牧場整個夏天的陽光和草木的印記。
直到笑聲漸歇,媽媽的目光越過我,落在客廳一角堆放的行李上,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至關緊要的事情,那混合著心疼與好笑的表情瞬間凝固,轉而化作一種更深的、帶著洞悉的促狹。
“玩瘋了是吧?”她慢悠悠地拖長了調子,眼睛彎起來,像看透了我心底的小秘密,“蘇小小同學,是不是忘了點什么…非常重要的東西?”她的尾音微微上揚,帶著一絲戲謔的提醒。
“啪嗒!”
仿佛有人在我后腦勺上輕輕敲了一下,那些被牧場陽光曬得幾乎蒸發的念頭,瞬間冰冷地凝結回現實。笑容僵在臉上,那口在媽媽口中“唯一白的地兒”的牙齒,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種無形的壓力。作業!那三本在出發前被我豪情萬丈地塞進書包最底層、隨后便被徹底遺忘在角落里的暑假作業!
血液似乎“嗡”地一下全涌上了頭頂,又被瞬間抽空,留下冰涼的眩暈感。一個激靈,我幾乎是撲向房間角落那個被遺忘的書包,粗魯地扯開拉鏈,胡亂翻找。食渣和揉碎的干草屑紛紛揚揚落下,終于在書本和換洗衣物的擠壓下,摸到了那三本厚重平整、仿佛從未被翻動過的冊子。語文、數學、英語,封面嶄新得刺眼,像三張無聲嘲諷的臉。
“完了…”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皮。距離正式開學,只剩不到一周!
“哈哈哈!”媽媽終于忍不住,幸災樂禍的笑聲在廚房里響亮地炸開,“現在知道著急了?牧場的牛尿好聽,雞蛋好吃,摘果子好玩,現在嘛…哼哼!”她揶揄著,卻還是走過來,端給我一碗剛切好的西瓜,“趕緊的!書桌給你收拾好了!頭懸梁,錐刺股吧你!”
接下來的日子,房間里彌漫著絕望的氣息。窗簾緊閉,隔絕了窗外最后的夏日誘惑,只留下臺燈慘白的光圈籠罩著書桌。三本嶄新的作業如同三座沉默的大山,無聲地矗立在面前。我像個被判了無期徒刑的囚徒,一頭扎了進去。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成為了房間里唯一的背景音,單調、枯燥、永無止境。
時間在筆尖下、在窗外的光影移動間,無情地流逝。臺燈的光暈在深夜顯得格外刺眼。手指因為長時間握筆而僵硬酸痛,右手食指的指腹被筆桿磨得發紅,微微腫起。困倦像潮水般一陣陣涌來,眼皮重得如同掛了鉛塊,腦袋小雞啄米般點個不停。好幾次,筆尖在紙上劃出歪歪扭扭的痕跡,意識在清醒的邊緣掙扎。
直到最后一筆落下,窗外天色已微微泛青。我甩開筆,像打完一場精疲力竭的硬仗,一頭栽倒在床上,連書包都懶得收拾,意識迅速沉入無邊的黑暗。最后的念頭是:骨頭里裝的不僅是草原,還有該死的暑假作業。
開學第一天清晨,陽光刺目。我背著終于完成了使命、輕快不少的書包走進校門,眼皮還因熬夜而有些浮腫。遠遠地,就看到教學樓前那片小廣場上,幾個異常醒目的身影聚在一起。
王雷、李斌、張晨…還有另外三個一起去牧場的伙伴。七個人,如同七塊移動的人形焦炭,在周圍還帶著假期尾聲慵懶氣息、膚色相對白皙的同學群中,簡直是自帶聚光燈效果!高原陽光毫不留情地親吻過的痕跡,在我們每個人身上留下了統一而深刻的烙印——黝黑、發亮,甚至有些部位帶著明顯的脫皮后的淺色斑駁。
我們互相打量著,先是愣住,隨后爆發出心照不宣的、肆無忌憚的狂笑。
“哈哈哈哈!黑旋風兄弟們集合!”
“看張晨那脖子!黑白分明,跟戴了個項圈似的!”
“李斌你腦門反光!能當鏡子照了!”
“王雷你笑啥?你牙也沒白到哪兒去!”
笑聲還沒落,王雷已經一個箭步沖到我面前,臉上還帶著熬夜的憔悴和見到“難友”的激動,一把抓住我胳膊,壓低的聲音又快又急,像開了閘的洪水:“小小!快!江湖救急!數學最后那三道大題是人做的嗎?我抄了一晚上,感覺腦漿都成漿糊了!最后那輔助線到底添哪兒啊?救命啊!”
他話音剛落,李斌也擠了過來,眼鏡片后面兩個碩大的黑眼圈,嘴唇干得起皮:“還有我!英語!那篇看圖作文!我快編吐了!牧場那點事兒翻來覆去寫,感覺像在寫檢討書!老班肯定一眼就看出來是編的,怎么辦?!”
張晨則苦著一張臉,更像要哭出來:“小小你是不知道,我昨晚寫到兩點,被我爸揪住,一看我進度…直接撂狠話了,說要是開學作業交不齊,明年牧場門兒都沒有![哭喪著臉]語文那三篇讀后感簡直要我命啊……”
七嘴八舌的求救信息瞬間把我淹沒。看著眼前幾張同樣被作業蹂躪過的、黝黑又疲憊的臉,再想想自己桌面上那同樣慘烈的戰場遺跡,一股劫后余生的慶幸和同病相憐的煩躁交織著涌上來。
“煩死了!都別吵!”我忍不住吼了一嗓子,音量沒收住,引得旁邊幾個同學側目。我趕緊壓低聲音,拍開王雷抓著我胳膊的手,“現在知道急了?早干嘛去了!擠牛奶追羊的時候不是挺能耐嗎?我昨晚也差點寫死過去!數學最后那道,輔助線添這兒!…”我語速飛快,一邊說一邊下意識用手指在空氣中比劃著思路。這一刻,我們不再是牧場里叱咤風云的“黑旋風”,只是幾個在作業大山下瑟瑟發抖、抱團取暖的倒霉蛋。
笑聲再次爆發出來,這次帶著點劫后余生的慶幸和同病相憐的自嘲。我們用力拍打著彼此的肩膀、后背,那被陽光曬透的皮膚傳來硬實、粗糙的觸感,仿佛拍打著的不是肉身,而是某種堅硬的、帶著牧場印記的盔甲。
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落在七張黝黑發亮、笑容燦爛又帶著點疲憊的臉上。那被陽光曬透的皮膚,粗糙、黝黑、帶著些微脫皮的痕跡,似乎將整個牧場的遼遠與生命力都吸入了皮囊之下。咧嘴大笑時,露出的牙齒在深色背景的襯托下,白得炫目。
那些在牙科椅上無聲忍耐的時光,那些在籃球場上瘋狂撞擊的瞬間,那些在鳳凰嶺牧場追逐牛羊、上樹摘果、與公雞搏斗的瘋狂日子,連同被扼住的脖頸、撞上肋骨的肘擊、指關節蹭上的血跡…所有狂野的、疼痛的、酣暢淋漓的碎片,連同這最后趕作業的狼狽和同伴的鬼哭狼嚎,都在這黝黑的皮膚下沉淀,融入了每一根硬骨頭的紋理。
溫順的皮囊下,草原賦予的獠牙從未磨滅。它蟄伏著,在每一次被觸碰邊界的時刻蘇醒,在每一次追逐自由的奔跑中閃光。這身被驕陽親吻過的皮囊,正是那骨頭里深藏的曠野,最坦蕩、最熾熱的勛章。而此刻,這勛章正閃耀在初秋的校園里,宣告著屬于“黑旋風”的傳奇暑假,帶著青草、汗水、牛糞和油墨的味道,轟轟烈烈地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