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字殛驚雷
- 聽風者:骨刻山河
- 闊嘴巨笑
- 3107字
- 2025-08-23 05:46:06
沉船腹內的空氣,如同被反復咀嚼的甘蔗渣,粘稠、酸腐、帶著鐵銹和血腥的余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滾燙的沙子,灼燒著喉嚨,壓迫著肺葉。時間不再是沙漏,而是緩慢收緊的絞索。吉田胸口的黑膏藥散發著刺鼻的酸腐味,邊緣滲出渾濁的黃水。他的呼吸微弱得如同游絲,每一次艱難的喘息都伴隨著胸腔深處拉風箱般的雜音。十二個時辰的倒計時,在缺氧的窒息感中,正以加倍的速度流逝。
“龍頭…陳大夫…”水猴子周小七的聲音帶著溺水般的絕望,他剛從裂口處潛回來,帶進一股冰冷的潭水氣息,“外面…鬼子圍得鐵桶一樣…塌陷坑那邊…燈火通明…探照燈…整夜掃…蒼蠅都飛不進去…岸上…岸上咱們的暗樁…被拔了好幾個…老柴頭…老柴頭他們…”
后面的話被哽咽堵住。老龍頭一拳砸在冰冷的鐵木船壁上,指節瞬間迸裂,鮮血混著鐵銹滴落。憤怒和無力感如同沉船的淤泥,塞滿了每個人的胸腔。
陳默靠坐在船壁,掌心依舊緊貼著那枚玉璋碎片。碎片的冰冷,是此刻唯一的清醒劑。他的耳朵捕捉著吉田越來越微弱的心跳,捕捉著船外水流單調的嗚咽,更捕捉著…一種深埋在絕望之下的、如同灰燼余溫般的悸動。那是吉田殘存的意識,在死亡邊緣徘徊時,對“書寫”那未竟承諾的執念。
“吉田。”陳默的聲音在死寂中響起,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吉田混沌的意識,“你的‘聲音’…還在嗎?”
吉田灰敗的眼皮劇烈地顫動了幾下,艱難地睜開一條縫隙。渾濁的獨眼失去了焦距,卻依舊死死地、空洞地“望”向頭頂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他的嘴唇囁嚅著,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氣流聲,卻吐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
“他…他不行了…”負責照看的老婆婆抹著眼淚,聲音顫抖。
陳默緩緩站起身,摸索到吉田身邊。他攤開吉田那只完好的左手。那只手冰冷、濕滑,指關節因缺氧和高熱而微微腫脹。陳默的指尖沿著吉田的掌心紋路,緩緩向上,最終停留在手腕內側,一個極其隱蔽的、跳動著微弱脈搏的位置——神門穴。
“聲音…不在喉嚨…在心。”陳默的聲音低沉,如同古寺的晨鐘,“指為筆,血為墨…心脈不絕,字…就能刻出來。”
他拈起一枚最長、最鋒利的銀針。針尖在昏黃的火光下,閃爍著一點幽冷的寒芒。這一次,他沒有烤針。
“此針…刺神門,通心竅,激殘力。”陳默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莊嚴,“如同回光返照,可令你手能動,眼能視,神智暫清…半個時辰。半個時辰后…心脈枯竭,油盡燈枯。敢受否?”
回光返照!半個時辰的清醒,換立時斃命!沉船內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陳默手中那枚冰冷的銀針和吉田那張灰敗的臉上。這是最后的交易,用生命最后的余燼,去點燃那微弱的“聲音”。
吉田的獨眼死死地盯著那點針尖的寒芒。死亡的冰冷和書寫真相的灼熱,在他殘存的意識里瘋狂撕扯。他想起了森川沉入水底時那絕望的泡沫,想起了龜田頭盔下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想起了柳林村火光中母親伸向虛空的、焦黑的手…半個時辰…夠了!足夠他將所見的地獄,刻進歷史的恥辱柱!
一股不知從哪里涌起的力量,讓吉田的左手猛地痙攣了一下!他喉嚨里發出一聲如同破鑼般的嘶吼:“刺…刺!”
陳默的手指穩如磐石。銀針快如閃電,精準地刺入吉田左手腕內側的神門穴!針入極深,針體以一種奇特的頻率高速捻動!
“呃——!”吉田的身體如同被高壓電流貫穿,猛地向上弓起!灰敗的臉上瞬間涌起一股病態的潮紅!渾濁的獨眼猛地瞪圓,瞳孔深處爆發出一種駭人的、近乎燃燒的光芒!一股強大的、不屬于他瀕死軀體的力量,瞬間灌注全身!
“紙!筆!”吉田的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亢奮!他猛地坐了起來,動作利落得不像個垂死之人!
“快!給他!”老鐘立刻反應過來,撕下自己衣服最干凈的內襯里布!又有人遞上一截燒焦的、勉強能用的木炭條!
吉田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搶過布片和木炭!他左手的力量大得驚人,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他不再看任何人,獨眼中只有一種近乎癲狂的專注!炭條在粗糙的布片上瘋狂地劃動,發出“沙沙”的聲響,如同疾風驟雨!
字跡扭曲、狂放、力透布背!那不是書寫,是刻印!是用生命最后的燃料,將目睹的罪惡和謊言,狠狠地楔進布紋里!“龜田炸崗…森川竊玉…佐藤屠村…白骨成堆…”“龍骨崗…華夏祖脈…神玉沉江…豈容賊寇玷污!”“帝國謊言…東亞共榮…血寫的…掠奪!”字字泣血!行行帶恨!炭粉混著吉田嘴角不斷溢出的血沫,在布片上洇開一朵朵猙獰的黑紅色印記!
陳默站在一旁,空洞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船壁,落在那片被封鎖的塌陷坑上。他的耳朵,清晰地捕捉著吉田心臟如同戰鼓般瘋狂擂動的聲音!那是在透支!是在燃燒!每一次搏動,都離最終的崩裂更近一步!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沉船內的空氣愈發稀薄,火堆的火焰也因缺氧而變得黯淡。吉田書寫的速度越來越快,字跡愈發潦草,如同鬼畫符,卻又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穿透力!他胸口的黑膏藥邊緣,滲出的已不再是黃水,而是粘稠的黑血!
“快…快了…”吉田的聲音嘶啞變形,如同破舊的風箱,“還差…最后…署名…罪人…吉田…正一…”
就在他顫抖的炭條即將寫下最后一筆的瞬間!“轟——!”一聲沉悶的巨響,伴隨著船體劇烈的搖晃,猛地從沉船外部傳來!渾濁的泥水如同被激怒的巨獸,瘋狂地涌入裂口!
“怎么回事?!”老鐘厲聲喝問。“八嘎!水下爆破!是深水炸彈!”裂口處負責瞭望的隊員發出撕心裂肺的驚叫,“鬼子…鬼子的掃雷艇!在炸‘鬼旋渦’的殘骸!沖擊波…震到我們了!”
如同死神的喪鐘!劇烈的震動讓沉船內部朽木斷裂,碎屑紛飛!本就脆弱的船體結構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最大的裂口在沖擊波和水壓的作用下,如同被撕開的傷口,瞬間擴大了一倍!冰冷的潭水如同瀑布般傾瀉而入!
“船要撐不住了!”老龍頭目眥欲裂!
混亂中,吉田的身體被劇烈的搖晃狠狠甩向冰冷的鐵木船壁!“噗!”一口滾燙的、帶著內臟碎塊的黑血,如同噴泉般從他口中狂噴而出!濺滿了手中那幾乎完成的血書布片!他手中的炭條“當啷”一聲掉落,最后那個“一”字,只留下一個扭曲的黑點。
吉田的身體軟軟地滑倒在地,那抹病態的潮紅如同退潮般迅速從他臉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死寂的灰敗。他瞪大的獨眼,空洞地“望”著沉船頂部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瞳孔中的火焰徹底熄滅。只有那只緊握著染血布片的左手,依舊死死地攥著,指節青白。
“吉田!”老婆婆發出一聲悲泣。
“沒時間了!船要沉了!”老鐘嘶吼,“準備突圍!從裂口沖出去!”
冰冷的潭水已經漫過了眾人的膝蓋,還在快速上漲!沉船在絕望的呻吟中緩緩下沉!
陳默猛地蹲下身,從吉田冰冷僵硬的手指中,用力掰出那塊被鮮血浸透的布片。布片入手沉重、粘膩,散發著濃烈的血腥和墨臭,上面歪斜的字跡如同垂死者的控訴,在昏暗的光線下觸目驚心。
他迅速將布片卷起,塞進一個防水的魚鰾囊中,緊緊扎好。然后,他轉向紅姑,將魚鰾囊塞進她手中,聲音低沉而急促:“你的嗓子…是最后的箭!帶著它…沖出去!把這里面的‘雷’…唱給整個平原聽!”
紅姑緊緊攥住那冰冷的魚鰾囊,感受著里面布片的硬度,如同攥著一塊燃燒的炭!她重重點頭,嘶啞的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氣流聲,眼中是決死的火焰。
“走!”老鐘一聲令下!幸存的隊員護著重傷員和老弱,如同撲火的飛蛾,朝著那洶涌灌入的裂口處亡命沖去!冰冷渾濁的潭水瞬間將他們吞沒!
陳默留在最后。他“望”了一眼吉田蜷縮在冰冷泥水中的尸體,空洞的眼中沒有任何波瀾。他彎下腰,摸索著,從吉田那根被自己親手斷掉的、僵硬的小指旁,撿起了那截掉落在地、沾滿血污的焦黑木炭。
炭條冰冷,頂端卻殘留著一絲未盡的灼熱。陳默將它緊緊攥在手心,如同握住了最后一點未熄的火種。他深吸一口沉船內最后一點帶著鐵銹和血腥味的空氣,轉身,如同一條融入水色的盲魚,決然地扎進了那片吞噬一切的冰冷黑暗。
字已成殛,驚雷待響。這枚以生命為引信、以血書為雷體的炸彈,能否撕破這黎明前最沉重的黑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