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潑灑在崎嶇的山道上。風穿過林隙,帶著刺骨的寒意和隱約的血腥氣。
凌風蜷縮在一處背風的山巖下,身體劇烈地顫抖。汗水浸透了他破爛的衣衫,緊貼著新生的、卻布滿詭異暗紫色紋路的皮膚。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著燒紅的烙鐵,從咽喉到肺腑,無處不在地灼痛。
引劫訣在經脈內自行運轉,那股名為“劫力”的異種能量,如同萬千饑餓的毒蟲,啃噬著他的血肉,咀嚼著他的骨髓。痛苦是永恒的潮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幾乎要將他的意識撕成碎片。
他死死咬著一段枯木,牙關深陷,木屑混著血沫的味道在口中彌漫。腦海里,爺爺染血的白須,那雙至死都望著他方向的、渾濁卻充滿擔憂的眼睛,是支撐他不被痛苦徹底淹沒的唯一浮木。
“力量…我需要力量…”他在心底無聲地嘶吼,像一頭瀕死的幼獸,發出對命運最惡毒的詛咒。
劇烈的痛苦中,感官卻變得異乎尋常的敏銳。山風吹來遠處模糊的人語和車輪碾過石頭的聲響,還夾雜著女子低低的、壓抑的啜泣,以及男人們粗野放肆的浪笑。
凌風的眼皮艱難地抬起,那雙昔日清澈的眸子,此刻沉淀著痛苦與一種冰冷的戾氣。他循聲望去,只見山道拐角處,隱約有火光跳躍,一個簡陋的營寨輪廓匍匐在黑暗中,像一頭擇人而噬的兇獸。
匪窩。
他幾乎是本能地下了判斷。爺爺生前常嘆息,這世道,人若不狠,便是他人砧板上的魚肉。廟堂之高,江湖之遠,弱肉強食是唯一的法則。
體內的劫力似乎也嗅到了外界不安的氣息,躁動得更加厲害,渴望著宣泄,渴望著破壞。
凌風扶著巖壁,艱難地站起身。每動一下,都牽扯著全身撕裂般的痛楚。他深吸一口帶著污濁氣息的空氣,眼神一點點變得冰冷、堅定。
他需要確認,需要…一個宣泄的出口。或者說,一個驗證。
驗證這身痛苦換來的,究竟是怎樣的力量。
他像一抹幽靈,悄無聲息地滑向那處燈火。越是靠近,營寨內的聲音便越是清晰。
“媽的,這趟油水真少!還不夠弟兄們塞牙縫的!”一個粗嘎的嗓音抱怨道。
“知足吧,頭兒說了,最近風聲緊,那些‘仙師’老爺們不知道發什么瘋,到處抓人,咱們能撈到這點就不錯了。”另一個略顯尖細的聲音回應。
“嘿嘿,不過這小娘子倒真是水靈…可惜了,頭兒要先享用…”
“滾!老子玩夠了才輪到你們!”
中間最大的那頂帳篷里,一個臉上帶著猙獰刀疤的壯漢,正粗暴地撕扯著一個被綁縛少女的衣衫。少女面色慘白,淚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絕望的嗚咽。周圍圍著十幾個面目兇悍的匪徒,眼神貪婪而淫邪地看著這一幕。
帳篷簾子被無聲地掀開。
一個身影站在那里,擋住了外面篝火的光。
他身形瘦削,衣衫襤褸,臉上還帶著未干的汗跡和塵土,看起來狼狽不堪。但那一雙眼睛,卻讓所有觸及目光的人,心臟驟然一縮。
那不是人的眼睛。那里面沒有憤怒,沒有恐懼,甚至沒有情緒。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的黑暗,仿佛凝聚了世間所有的死寂與毀滅。
“哪來的野小子?找死嗎!”刀疤頭領被壞了興致,勃然大怒,一把推開少女,抓起手邊的鬼頭刀。
凌風的目光掃過帳篷內的一切——絕望的少女,獰笑的匪徒,散落在地上的、沾著血跡的財物。最后,定格在那把寒光閃閃的鬼頭刀上。
他緩緩抬起手,指向那頭領。動作有些僵硬,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決絕。
“你,過來。”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是砂紙摩擦著銹鐵,沒有絲毫屬于他這個年紀應有的清亮。
匪徒們一愣,隨即爆發出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這怕不是個傻子吧?”
“頭兒,他叫你過去送死呢!”
“小子,知道你爺爺我是誰嗎?黑風寨疤面虎!識相的趕緊滾,爺爺還能留你一個全尸!”
凌風不為所動,只是重復了一遍,聲音更冷,更沉:“過來。”
疤面虎被這無視徹底激怒了,獰笑一聲:“既然你活膩了,老子就成全你!”他大步踏前,鬼頭刀帶著惡風,直劈凌風面門!這一刀勢大力沉,顯然練過些外家功夫,尋常壯漢挨上,立刻就是分尸兩段的下場。
周圍的匪徒已經準備好看到血光四濺的場景。
然而,下一幕,卻讓他們的笑容僵死在臉上。
凌風沒有躲。他甚至沒有去看那劈來的刀。
他只是抬起了那只布滿詭異暗紋的手,迎向了鋒利的刀刃。
“鏗!”
一聲刺耳的金鐵交鳴!
預想中手臂被斬斷的畫面并未出現。鬼頭刀砍在凌風的手掌上,竟像是砍中了萬載寒鐵,迸濺出幾點火星!反倒是疤面虎被震得虎口發麻,踉蹌后退一步,臉上寫滿了駭然。
“你…你是什么怪物!?”他失聲叫道。
凌風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被刀砍中的地方,皮膚下暗紫色的紋路似乎更亮了一些,傳來一陣細微的、近乎愉悅的刺痛感。劫力,渴望碰撞,渴望侵蝕。
他抬起頭,那雙黑暗的眸子里,終于有了一絲波動——一種冰冷的好奇,和…饑餓。
他動了。
身影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殘影。
疤面虎只覺眼前一花,一股無法形容的、帶著極致腐朽與破壞意味的力量已經透體而入!
“噗——!”
他甚至來不及發出慘叫,整個人就像是被抽干了所有水分,皮膚瞬間失去光澤,變得灰敗干癟,眼神中的驚恐凝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那柄鬼頭刀,“當啷”一聲掉落在地,刀身上竟然也蔓延開細細的、蛛網般的黑色裂紋,靈性盡失!
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
帳篷里的匪徒們瞪大了眼睛,如同見了鬼魅,渾身血液都凍結了。
凌風站在原地,微微歪頭,感受著體內劫力的變化。一絲微弱卻精純的生命力,順著接觸點流入身體,暫時緩解了那無時無刻的灼痛,帶來一絲詭異的舒泰。而劫力本身,似乎壯大了一絲,也更加躁動。
他明白了。這力量,不僅能帶來痛苦,也能…吞噬。
他的目光,緩緩轉向了那些嚇破了膽的匪徒。
“怪…怪物啊!”
“快跑!”
恐懼終于壓倒了兇悍,匪徒們尖叫著,爭先恐后地向帳篷外逃去。
但已經晚了。
凌風的身影如同鬼魅,在帳篷內狹小的空間里閃爍。他沒有使用任何技巧,只是最簡單的抓、拍、觸。每一次接觸,都必然伴隨著一聲短促的慘嚎和一個迅速枯萎的生命。
劫力歡快地奔騰著,貪婪地吞噬著一切接觸到的生機與能量。匪徒們的刀劍砍在他身上,只能留下淺淺的白痕,旋即被劫力侵蝕得銹跡斑斑,甚至斷裂。他們的拳腳,更是如同搔癢。
這是一場不對等的屠殺。
不過短短幾個呼吸,帳篷內除了他和那個嚇傻了的少女,再沒有一個站著的人。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十幾具形容枯槁、如同風干了數年的尸骸,場面詭異而恐怖。
濃郁的死氣和劫力混雜在一起,讓帳篷內的空氣粘稠得令人窒息。
凌風站在尸骸中間,微微喘息著。暗紫色的紋路從他手臂向上蔓延,已經爬過了手肘,向著肩頭進發。一種強大的、卻充滿毀滅氣息的力量感充斥全身,伴隨著更深的空虛和痛苦。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那雙手剛剛輕而易舉地奪走了十幾條性命。
沒有預想中的快意,也沒有惡心不適。只有一片麻木的冰冷。
爺爺…這就是力量嗎?用痛苦和殺戮換來的力量…
“啊——!”少女終于從極致的恐懼中回過神,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連滾爬爬地向后退去,看著凌風的眼神,比剛才看那些匪徒還要恐懼百倍。
凌風動作一滯,那冰冷的麻木被這聲尖叫刺破了一絲。他看向少女,看到了那雙清澈眼眸中倒映出的自己——布滿詭異紋路,站在尸堆中,宛如從地獄爬出的惡鬼。
他下意識地想上前一步。
“別…別過來!惡魔!怪物!”少女歇斯底里地哭喊著,抓起地上的一截斷刀,胡亂地對著他揮舞,眼淚鼻涕糊了滿臉。
凌風的腳步頓住了。
惡魔…怪物…
是啊,現在的自己,和那些帶來毀滅的白衣仙人,和這些匪徒,又有什么本質區別?都是為了目的,不擇手段,掠奪生命。
他追求的復仇之路,難道就是要踏著無數尸骨,把自己也變成一個人人恐懼的怪物嗎?
一絲迷茫和掙扎,在他冰封的眼眸深處掠過。
他沒有再靠近,只是深深地看了那少女一眼,轉身,沉默地走出了帳篷,融入了外面的黑暗。
身后,只剩下少女壓抑不住的、劫后余生的痛哭,以及彌漫不散的血腥與死寂。
篝火噼啪作響,映照著滿地的狼藉和帳篷內的枯骨。
夜風吹過,帶著凌風離去時低不可聞的自語,消散在風里。
“代價…這就是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