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匪寨很遠，直到那血腥味和哭喊聲徹底被夜風拋在身后，凌風才緩緩停下腳步。

他靠在一棵枯樹下，身體沿著粗糙的樹干滑坐在地。劇烈的痛苦再次如潮水般涌上，比之前更加洶涌。方才吞噬的那些許生機，如同杯水車薪，瞬間就被劫力貪婪的本性消耗殆盡，反噬隨之而來，變本加厲。

“呃…”他喉嚨里發出壓抑的痛哼，指甲深深摳進身旁的凍土，手背上的暗紫色紋路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動，帶來灼燒與冰寒交織的酷刑。

腦海里，少女那恐懼到極致的眼神，與爺爺臨終前擔憂的目光不斷交錯、重疊。

“活下去…風兒…”爺爺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

“惡魔！怪物！”少女的尖叫聲又將其撕裂。

哪一種才是真實的他？哪一個才是他該走的路？

復仇的火焰在痛苦中不但沒有熄滅，反而燃燒得更加熾烈，幾乎要將他的理智也一并焚毀。只有想到那些白衣仙人，想到玄溟冰冷的目光，那股錐心的恨意才能壓過自我懷疑的刺痛。

力量！無論付出什么代價，他都需要力量！沒有力量，連自身都難保，談何復仇？談何弄清真相？

他顫抖著伸出手，撫摸著懷中那冰冷堅硬的物體——葬天匣。唯有這東西，能帶給他一絲詭異的安全感。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車輪轆轆和零星的腳步聲，還有微弱的燈火在黑暗中搖曳。

一支小小的商隊，正沿著山道艱難前行。幾輛破舊的騾車，上面堆著些粗布麻袋，十幾個行商模樣的人面帶疲憊，警惕地注視著四周。護衛只有寥寥三四人，拿著簡陋的刀棍，神色緊張。

他們顯然也發現了路旁匪寨的慘狀，空氣中尚未散盡的血腥味讓他們如臨大敵，隊伍速度慢了下來，人們交頭接耳，臉上滿是恐懼。

“天爺…那是黑風寨的人？”

“都…都死了？誰干的？”

“快走快走！別惹麻煩！”

他們看到了枯樹下蜷縮的凌風。火光映照下，他衣衫破爛，身形瘦弱，看起來只是個落難的少年。

商隊中一個看似頭領的老者猶豫了一下，示意隊伍停下。他打量了一下凌風，又警惕地望了望匪寨的方向，遲疑著開口：“小兄弟，你…你沒事吧？那里…”他指了指匪寨，“發生了什么事？”

凌緩緩抬起頭。

篝火的光芒照亮了他半張臉。汗水沾濕的黑發貼在額角，臉頰蒼白瘦削，但那雙抬起的眼睛，卻讓所有看到的人心底一寒。

那里面沒有少年應有的驚慌或求助，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非人的冰冷。尤其是他脖頸和手背上，那若隱若現的詭異暗紋，在火光下更添幾分妖異。

商隊護衛立刻握緊了武器，擋在老者身前，如臨大敵。

凌風看著他們警惕恐懼的眼神，和剛才那少女如出一轍。他心底泛起一絲冰冷的嘲諷。看，這就是他現在的樣子。

他張了張嘴，沙啞地吐出幾個字：“匪徒…內訌…死光了。”

聲音干澀得像是摩擦的石頭。

老者將信將疑，但看凌風似乎沒有威脅，而且匪寨確實寂靜無聲，便稍微松了口氣：“原來如此…真是老天開眼！小兄弟，你一個人在這荒山野嶺太危險了，要不…跟我們一起走吧？前面不遠就是青木鎮，到了那里就安全多了。”

旁邊一個伙計悄悄拉老者衣袖：“王管事，這小子邪門得很，你看他身上的…”

王管事擺了擺手，嘆口氣：“世道亂，誰都不容易。能幫一把是一把吧。看他年紀也不大，總不能真留在這喂狼。”他終究是心善，見凌風孤身一人，又剛從匪窩附近逃出，動了惻隱之心。

凌風沉默了。

他看著老者眼中那一點微薄的、卻真實的善意，再看看其他人毫不掩飾的戒備和恐懼。兩種截然不同的目光，刺痛著他麻木的神經。

跟他們走？去人多的地方？他這身無法控制的劫力，這隨時可能爆發的痛苦，這引人注目的詭異紋路…只會帶來麻煩，更多的麻煩。

但他確實需要信息，需要了解這個世界，需要知道“仙緣城”在哪里。獨自摸索，效率太低。

掙扎片刻，他緩緩點頭，聲音依舊冰冷：“…多謝。”

他艱難地站起身，動作因痛苦而略顯僵硬。

他一動，那些護衛和伙計更是緊張地后退半步，仿佛他是什么瘟疫源頭。

王管事嘆了口氣，對眾人道：“沒事了，就是個落難的孩子。給他點水和干糧。”

一個膽大的伙計扔過來一個水囊和一塊硬邦邦的餅。

凌風接住，卻沒有喝，也沒有吃。只是默默跟在了商隊的末尾，保持著一段距離。他所過之處，周圍的人都會下意識地避開，形成一個真空地帶。

隊伍重新啟程，氣氛卻比之前更加沉悶和詭異。無人說話，只有車輪聲和腳步聲，以及壓抑的呼吸聲。

凌風低著頭，感受著體內劫力的翻騰和四周若有若無的排斥與恐懼。他像一個孤島，被隔絕在正常的世界之外。

這就是他要走的路嗎？孤獨、痛苦、被所有人畏懼、排斥？

就在這時，一個瘦小的身影悄悄落在了隊伍最后，靠近了凌風。

那是一個看起來比凌風還小一兩歲的少年，皮膚黝黑，眼睛很大，帶著幾分機靈和怯懦。他叫狗子，是商隊里打雜的。

他偷偷瞄了凌風好幾眼，似乎鼓足了勇氣，才小聲開口：“喂…你…你真的從那個匪寨出來的？”

凌風沒理他。

狗子卻不氣餒，又湊近了一點，壓低聲音：“你別怕他們…王管老人是好的，就是膽子小。其他人…哼，都是怕死鬼。”他頓了頓，眼里冒出一點崇拜的光，“那些土匪…真的都死了？你…你看見是誰干的了嗎？是不是路過的仙師大人出手了？”

仙師？

凌風終于有了點反應，抬眼看了他一下。

狗子見他有反應，更來勁了：“肯定是了！只有那些能飛天遁地的仙師大人，才有這種本事！嘿，要是我哪天也能有仙緣，拜入仙門，學得一身本事，就再也沒人敢欺負我了！”他臉上露出憧憬的神色。

凌風沉默地聽著。仙師…在凡人眼中，竟是這般斬妖除魔的形象么？真是…諷刺。

狗子絮絮叨叨地說著，似乎想用這種方式驅散自己的恐懼，也驅散凌風身上的冰冷。“聽說一直往東走，走到大地的盡頭，能看到通天的大河，河那邊有座城，叫仙緣城！那里經常有仙人出現，運氣好能被看上帶走呢！我們這次去青木鎮，就是想去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搭上去東邊的大商隊…”

仙緣城…往東…

凌風默默記下了這個信息。這大概是他此行唯一的收獲。

狗子說了半天，見凌風又不理他了，有些訕訕。他猶豫了一下，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包，飛快地塞到凌風手里，然后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跑回了隊伍前面。

凌風攤開手，布包里是一塊舍不得吃的、有些粘手的麥芽糖。

他握著那塊帶著微弱體溫的糖，看著狗子跑遠的背影，再看看前方那些依舊對他避之不及的大人們。

冰冷的心湖，似乎被這微不足道的善意和孩童天真的話語，投下了一顆極小極小的石子，漾開一圈幾乎無法察覺的漣漪。

但下一刻，經脈中劫力猛地一陣刺痛翻涌，手背上的紋路顏色似乎又深了一絲。

漣漪瞬間被無盡的痛苦和黑暗吞沒。

他握緊了糖，指尖冰涼。

微光或許存在，但照亮不了的，是早已注定的、沉淪的陌路。

他閉上眼，將所有的微弱情感壓下，只剩下前進和復仇的冰冷決心，在無盡的痛苦中，淬煉得愈發堅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