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破廟已有旬日。
凌風踏出那片荒蕪的山域,人煙漸漸稠密,腳下的路也從嶙峋怪石變成了夯實的土道,繼而延伸出諸多岔路,通往遠近不同的村落鎮甸。
天氣悶熱,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地平線,醞釀著一場遲來的夏雨。風里裹挾著塵土、牲口糞便和禾苗青澀的氣味,這是凡俗人間最尋常也最蓬勃的味道。然而這氣息鉆入凌風鼻腔,卻只讓他感到一種格格不入的疏離。周遭愈是鮮活,他懷中的冰冷石匣與心口的灼痛仇恨便愈是清晰。
他身上的粗布衣衫早已襤褸,血跡被雨水和汗水反復沖刷,只留下深淺不一的污漬。亂發遮住了他大半臉龐,只露出一雙眼睛。那不再是破廟中少年郎清澈哀慟的眼,也不再是引劫初成時痛苦迷茫的眼。如今,那眼底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偶爾掠過一絲暗紫色的電芒,那是劫力在血脈深處不安奔流的印記,映照出的是近乎野獸般的警惕與冰冷。
爺爺的遺言——“活下去”——像一道枷鎖,將他死死摁在這污濁泥濘的人世間,卻也像一把鈍刀,日夜切割著他殘存的、對“生”的眷戀。活下去,不是為了感受溫暖,而是為了……殺戮。
“咕嚕……”腹中傳來一陣痙攣的空鳴。身體的需求如此直接而卑賤,提醒著他仍是一具凡胎。他需要食物,需要水,需要一個暫時躲避即將來臨的暴雨的角落。
前方道旁,歪歪斜斜挑著一面破舊的酒旗,上面模糊可見一個“茶”字。那是一座簡陋的茅棚,供過往行腳商旅歇腳打尖。棚子里人影綽綽,夾雜著粗魯的談笑和碗筷磕碰聲。
凌風略一遲疑,壓低了頭,走了過去。
棚內光線昏暗,混雜著汗臭、劣質煙葉和油污的味道。幾張粗糙的木桌旁,坐著幾個敞著懷的漢子,看打扮是附近的農戶和腳夫。角落裡,一個小商隊模樣的人正低聲交談,護著身邊的貨物。
凌風的闖入讓喧鬧聲略微一滯。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他。他這副模樣,實在太過扎眼——狼狽,骯臟,卻又透著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兇戾氣,像一頭誤入羊群的孤狼。
店小二是個眼皮耷拉的瘦弱青年,瞥了他一眼,沒什么好氣:“喂,要什么?不吃東西別擋道。”
凌風沉默著,走到最角落的空位坐下,啞聲道:“一碗水,兩個饃。”他的聲音干澀沙啞,仿佛很久未曾開口。
小二撇撇嘴,不情不愿地端來一碗渾濁的涼水和兩個干硬粗糲的雜糧饃饃,幾乎是扔在桌上。
凌風毫不在意,抓起饃饃便機械地啃噬起來,味同嚼蠟。他低垂著頭,耳廓卻微微顫動,捕捉著棚內所有的聲音。那些談論莊稼長勢、東家婆娘、鎮上稅吏的閑言碎語,如同噪音般被他過濾。他在搜尋,搜尋任何與“仙”、“修行”相關的字眼。
“……媽的,這鬼天氣,雨要下不下的,憋屈死人!”
“聽說前兩天黑風坳那邊又不太平了,劉老四的貨被劫了,人被打斷了一條腿扔在路邊。”
“又是那伙人干的?官府就不管管?”
“管?王扒皮恨不得自己也去入一股!苛捐雜稅倒是一個子兒不少收!”
就在這時,棚外傳來一陣囂張的馬蹄聲和呼喝聲。五六個彪形大漢騎著駑馬,旋風般沖到棚前,跳下馬來。為首的是個滿臉橫肉的刀疤臉,腰挎一把包銅樸刀,目光兇狠地掃視棚內。
棚內瞬間鴉雀無聲,方才還高談闊論的漢子們都縮起了脖子,噤若寒蟬。小二更是臉色發白,腰都彎了幾分。
刀疤臉大大咧咧地走到中央,一腳踩在條凳上,唾沫橫飛:“掌柜的呢?死哪兒去了?這個月的平安錢,該交了吧!”
一個干瘦的老頭兒從后廚慌慌張張跑出來,陪著笑臉:“熊……熊爺,您怎么親自來了?不是還有幾天才到期嗎?最近生意實在……”
“少他媽廢話!”刀疤臉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碗筷亂跳,“爺說今天到期就是今天到期!拿錢來!不然,爺就把你這破棚子拆了當柴燒!”
老頭兒嚇得渾身發抖,哀求道:“熊爺,行行好,寬限兩天,就兩天!湊夠了錢一定親自給您送去……”
“寬限?”刀疤臉獰笑一聲,猛地抽出樸刀,寒光一閃,架在老頭兒脖子上,“老子手里的刀,它答不答應寬限?!”
棚內眾人連大氣都不敢出,那幾個商隊的人更是把頭埋得極低,生怕被注意到。
凌風依舊低著頭,啃著最后一個饃饃。他對這種欺壓勒索毫無興趣,人間的苦難在他心中激不起半分波瀾,甚至不如體內劫力的一次細微躁動更能引他注意。他只盼這群人趕緊拿錢走人,別耽誤他聽有用的消息。
然而,事情并未如他所愿。
一個小嘍啰似乎為了在頭領面前表現,目光在棚內逡巡,最終落在了角落那個一直沉默、顯得格外扎眼的凌風身上。
“喂!那小子!”嘍啰走上前,用刀鞘捅了捅凌風的肩膀,“看你面生得很啊?打哪兒來的?身上帶了什么好東西,孝敬孝敬爺們兒?”
凌風動作停住,緩緩抬起頭。亂發下,那雙冰冷的眼睛看向嘍啰,沒有絲毫情緒,如同在看一件死物。
嘍啰被這眼神看得心里一毛,但仗著人多,又挺起胸膛,惡聲道:“看什么看!聾了還是啞了?把錢交出來!”
刀疤臉也被吸引了注意力,不耐煩地吼道:“跟他廢什么話!搜!”
嘍啰伸手就抓向凌風懷中的粗布包裹——那里面,裹著絕不能被凡人觸碰的葬天匣!
就在那只臟手即將觸碰到包裹的瞬間——
“別碰。”凌風的聲音低沉嘶啞,卻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寒意。
嘍啰一愣,隨即惱羞成怒:“嘿!還敢橫?!”他加大力道,狠狠抓下!
咔嚓!
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骨裂聲響起。
沒有人看清發生了什么。只見那嘍啰的手腕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扭曲著,他臉上的兇悍瞬間化為極致的痛苦和驚恐,張大了嘴,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只有喉嚨里咯咯的倒氣聲。
凌風的手,不知何時已經扣住了他的手腕。那只手看上去并不粗壯,甚至有些蒼白,此刻卻如鐵鉗般蘊含著恐怖的力量,一絲絲肉眼難以察覺的暗紫色氣流,正順著接觸點,貪婪地鉆入嘍啰的手臂。
“啊——!”凄厲的慘叫終于沖破喉嚨,嘍啰整條手臂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青黑、干癟,仿佛血肉精華正被急速抽離!
劫力!它對生靈有著本能的侵蝕與毀滅欲望!
“媽的!點子扎手!并肩子上!”刀疤臉又驚又怒,掄起樸刀就朝凌風劈來!其他嘍啰也紛紛拔出兵器,一擁而上。
棚內頓時雞飛狗跳,茶客們尖叫著倉惶躲避,桌椅翻倒,碗碟碎裂。
凌風眼中紫芒大盛。殺戮的欲望被徹底點燃,與體內咆哮的劫力產生共鳴。他猛地甩開那個已經半死不活的嘍啰,身體如鬼魅般滑出。
避過迎頭劈來的樸刀,他并指如刀,指尖纏繞著一縷凝練的暗紫劫力,閃電般點在一名沖來的嘍啰心口。
那嘍啰動作驟然僵住,眼睛瞪得滾圓,皮膚下仿佛有無數細小的紫蛇在竄動,隨即一聲不吭地仰面倒下,氣息全無。
沒有鮮血淋漓,卻死得更加詭異可怖!
凌風的身影在狹小的空間內閃轉騰挪,每一次出手都簡潔、冷酷、高效到極致。他沒有招式,只有最本能的殺戮反應,配合著劫力那侵蝕萬物、污穢生機的特性。
拳、掌、指……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成了兇器。觸之非死即殘,且死狀極其凄慘,仿佛被某種不祥之力從內部瓦解。
慘叫聲此起彼伏,卻又很快戛然而止。
不過短短幾個呼吸間,還能站著的,就只剩下那個刀疤臉頭領。他握著樸刀的手在劇烈顫抖,臉上寫滿了驚駭欲絕,褲襠處一片濕熱腥臊。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下以各種詭異的方式斃命,這根本不是打架,這是一場單方面的、來自地獄的收割!
“妖……妖怪!你是妖怪!”刀疤臉崩潰地大叫,轉身就想逃跑。
凌風怎會讓他逃走?他腳尖挑起地上一柄掉落的短刀,包裹著劫力,猛地擲出!
嗤!
短刀精準地貫穿了刀疤臉的后心。他奔跑的動作猛地一滯,低頭看著從胸口透出的、纏繞著絲絲紫氣的刀尖,臉上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隨即撲倒在地,抽搐兩下,便沒了聲息。
棚內死寂。
雨水終于嘩啦啦地下了起來,敲打著茅棚,沖刷著地面的血跡和污穢,卻沖不散那濃郁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氣息。
幸存的老掌柜、小二、茶客們蜷縮在角落,瑟瑟發抖,看著那個獨立于尸體中央、周身仿佛籠罩著一層淡淡黑紫色氤氳的少年,如同看著最可怕的魔神。
凌風微微喘息著,體內的劫力因這番殺戮而活躍沸騰,帶來一種扭曲的快意,但同時,反噬也隨之而來。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抽搐劇痛,眼前陣陣發黑,皮膚下的暗色紋路似乎又蔓延了幾分,帶來灼燒般的刺痛。
他抬手按了按胸口,觸碰到那冰冷的石匣,躁動的劫力才稍稍平復一絲。
他看也沒看那些幸存者,走到桌邊,將碗里剩下的水一飲而盡,然后彎腰,極其自然地從刀疤臉的尸體上摸出一個錢袋,掂了掂,放入懷中。
做完這一切,他抬步,走向棚外,走入那漫天雨幕之中。
雨水很快打濕了他的頭發和衣衫,順著他消瘦的臉頰滑落。冰冷的雨滴似乎讓他眼中那駭人的紫芒消退了些許,露出一瞬間的迷茫與空洞。
殺了這些人,并未帶來任何復仇的快感,只有一片虛無的空洞和更深的疲憊。以及……對自身這種變化的、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懼。
“活下去……”爺爺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
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刺痛讓他清醒。
他抬起頭,任由雨水沖刷著臉龐,目光穿透雨幕,望向遠方模糊的地平線。
必須走下去。必須找到仙蹤,找到力量,找到……那些白衣仙人。
他邁開腳步,身影在蒼茫雨霧中漸行漸遠,孤獨得像一道黑色的傷疤,烙在灰暗的天地之間。
棚內,死里逃生的人們久久不敢動彈,只有雨水敲棚的聲響,和壓抑不住的、細微的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