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章 疤臂橘香

雨停了。世界只剩下死寂的潮濕,還有額角傷口那種鈍刀子割肉般的抽痛。我把自己蜷在床板最深處,薄被蒙著頭,黑暗里只有我自己短促又壓抑的呼吸。父親摔門而去的巨響還在耳朵里嗡嗡地響,震得額角那道被試卷尖角豁開的口子也跟著一跳一跳地疼。血腥味絲絲縷縷鉆進鼻子,混著被褥長久沒曬的霉潮氣,堵得我喘不過氣。

白天的一切在腦子里瘋了一樣閃回。父親那張被酒精和暴怒燒紅的臉,扭曲變形,吼聲快把屋頂掀了。那張被我藏在床板縫里、沾滿了汗漬的數學卷子——上面紅筆寫著大大的“89”——到底還是被他翻出來了。他撕扯卷紙的聲音刺得我耳朵疼,紙屑像雪花亂飛,下一秒,卷紙被揉成個粗糙的硬疙瘩,裹著風聲狠狠砸在我額角上。溫熱的液體唰地流下來,糊了眼睛,也糊掉了父親那張寫滿了厭惡的臉。他指著門外,聲音冷得像冰:“滾出去!別臟了我的地!”

我沒滾。只是把自己更深地埋進角落的黑暗里,像只快死的獸。

門縫外,父親沉重的腳步聲在堂屋里來回響,每一步都踩在我繃緊的神經上。他停一下,我的心就跟著停一下,生怕那腳步聲下一秒就砸在我這扇破木板門上。他好像在翻找什么,粗魯地拉開抽屜,又“砰”地甩上,嘴里含混不清地罵著臟話。終于,腳步聲停在了我門前。我猛地屏住呼吸,連額角的劇痛都忘了。

門沒推開。外面傳來沉悶的撞擊聲,接著是某種織物被暴力撕扯的聲音——刺啦!刺啦!一聲接一聲,帶著要把一切撕碎的狠勁。那聲音太清晰了,穿透薄薄的門板,像冰冷的針扎進我耳朵里。是那件毛衣!那件我昨晚從許晚晴家帶回來,還帶著暖意和淡淡柑橘香的灰色毛衣!

我全明白了。他在撕它。用這種方式,告訴我他掌控著一切,碾碎我剛偷嘗到的那一點點暖意和尊嚴。我死死咬住下嘴唇,直到嘗到更濃的鐵銹味,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抖起來,卻發不出一點聲音。眼淚涌出來,混著額角流下的血水,冰冷地滑進脖子。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外的撕扯聲停了。一聲重物砸在地上的悶響,大概是那堆破爛的毛線被他狠狠摔在了地上。腳步聲又響起來,這次是走向他自己的房間。門被“砰”地摔上,世界徹底死寂,只剩下我壓抑的抽泣和額角傷口一跳一跳的抽痛。

黑暗粘稠得像凝固的瀝青,把我死死裹住。每一次呼吸都扯動額角的傷口,尖銳的痛楚一遍遍提醒我白天的屈辱。父親撕扯毛衣的刺啦聲,還在耳朵里反復刮擦。那件灰色的毛衣,帶著許晚晴指尖的溫度和柑橘那股微澀的氣息,曾經短暫地裹住我冰冷的身體,像一個我不敢奢望的、虛幻的庇護所。現在,它成了門外冰冷地上的一堆毛線殘骸,就像我此刻的心。

夜,深得像沉進了墨汁的海底。死寂一片,連蟲叫都沒了。只有遠處偶爾幾聲狗吠,撕開這沉甸甸的死寂,更顯得屋里的寒氣刺骨。我蜷縮在硬板床上,薄薄的舊棉被根本擋不住這寒夜的侵襲。冷氣從四面八方鉆進骨頭縫里,額角的傷口在冰冷中一跳一跳地脹痛,每一下心跳都扯著那里的神經,提醒我白天的噩夢。我睜著眼,望著頭頂那片被黑暗吞掉的屋頂,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

就在意識快要凍僵、沉進混沌深淵的時候,一個極輕、極細微的聲響,像針尖掉在地上,刺破了這死寂。

篤,篤篤。

不是敲門,不是風刮窗欞。是窗玻璃。

我猛地一顫,混沌的腦子瞬間被這聲音驚醒。我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繃得死緊,像張拉到極限的弓。心臟在冰冷的胸腔里瘋狂擂鼓,撞著肋骨,快蹦出來了。是父親?他又要干什么?這念頭帶著冰錐一樣的恐懼,瞬間抓住了我。

聲音又響了。篤,篤篤。這次,更清楚了,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和固執的堅持。

我僵硬地、極其緩慢地轉過頭,看向那扇對著后巷的小窗。月光被厚厚的云層擋住,只有一絲微弱的光勉強勾出窗框模糊的輪廓。窗玻璃上,好像映著一個更暗、更模糊的影子。

恐懼讓我動彈不得。我死死盯著那扇窗,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的肉里,想用這點微不足道的痛來對抗那滅頂的恐慌。時間像凝固了。窗外的影子也像凝固了,沒再有動作。

就在我快被這無聲的對峙逼瘋的時候,窗玻璃被極輕地、帶著點猶豫地叩響了第三下。

篤,篤篤。

這一次,伴著叩響,一個壓得極低、幾乎被夜風吹散的聲音,像幻覺一樣飄了進來:

“小雨?”

是晚晴姐!

那聲音像一道微弱卻滾燙的電流,瞬間擊穿了我周身凍結的冰層。繃緊到極點的神經“啪”地斷了,換成一種劫后余生的虛脫和難以置信的狂喜。我幾乎是滾下床的,膝蓋撞在冰冷的地上也感覺不到疼。手腳并用地爬到窗邊,抖得像秋風里最后一片葉子。我用盡全身力氣,抓住那扇老舊木窗的插銷,冰涼的金屬硌著手指。插銷早就銹死了,每一次撥動都發出刺耳的刮擦聲,在死寂的夜里格外驚心。我一邊用力,一邊驚恐地回頭看向父親房間的方向,心提到了嗓子眼。幸好,那邊沒動靜。

咔噠一聲輕響,插銷終于被撥開了。我用力一推,窗扇帶著滯澀的呻吟向里打開。

一股清冽的寒氣猛地灌進來,吹散了屋里渾濁的氣味。月光吝嗇地灑下一點銀灰,照亮了窗外那張熟悉的臉。晚晴姐就站在狹窄的后巷里,穿著件單薄的米白色高領毛衣,烏黑的長發有點凌亂地貼在臉頰邊。她的臉在微光下白得像尊精致的瓷器,只有那雙眼睛,亮得驚人,盛滿了毫不掩飾的擔憂和急切。

“你……”我喉嚨干得發緊,只擠出一個字,眼淚毫無預兆地又涌了上來。

“別出聲!”她立刻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唇邊,眼神警惕地掃了一眼我家緊閉的房門方向。隨即,她的目光就牢牢釘在了我的額角,那里被凝固的血塊和亂發蓋著,在月光下顯得更嚇人。晚晴姐的眉頭瞬間擰緊了,眼里閃過一絲痛楚。

“手給我。”她伸出手臂,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幾乎是本能地把手遞了出去。她的手帶著冬夜的冰涼,碰到我滾燙的指尖時,我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她卻握得更緊了些,同時另一只手從身后飛快地拿出一個小巧的、深棕色玻璃瓶,塞進我冰冷的手心。瓶子摸著是溫的,好像被她貼身暖了很久。

“快拿著!消炎的,涂在傷口上,別感染了。”她語速飛快,眼神像鉤子一樣盯著我額角的傷,“自己小心點涂,別讓你爸看見!”她的聲音里全是緊張和關切,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我緊緊攥住那個還帶著她體溫的小瓶子,冰涼的玻璃殼下面好像有暖流在動,一路燙到我心底。喉嚨哽住,我只能用力點頭。

她似乎松了口氣,但眼里的擔憂沒褪。她盯著我的臉看了幾秒,月光下,我肯定蒼白又脆弱,額角的傷口像道丑陋的裂口,只有這雙眼睛,就算現在盛滿了恐懼和淚水,大概還是清澈得驚人?像浸在寒潭里的碎玻璃,反射著微弱卻倔強的光。

晚晴姐的眼神微微恍惚了一下,好像透過我看到了別的什么。她下意識地抬起手,動作輕得像拂過一片羽毛,指尖小心翼翼地撩開我額角被血污黏住的幾縷濕發。她的指尖帶著涼意,拂過我滾燙的額角和傷口邊緣時,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

指尖的涼意拂過滾燙的額角,我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她的動作很輕緩,把那幾縷黏在血痂上的頭發小心撥開,露出那道紅腫猙獰的傷口。她的目光專注又憐惜,好像在擦拭一件易碎的寶貝。巷子里窄小的空間好像瞬間被抽空了,只剩下我們倆之間極近的距離,和彼此交織的、帶著寒意的呼吸。

她的臉離得那么近,近得我能看清她眼底翻涌的復雜情緒——心疼、憤怒,還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她的鼻尖幾乎要碰到我的鼻尖,那股熟悉的、清冽微澀的柑橘香氣,又一次絲絲縷縷鉆進我的鼻子,霸道地趕走了周圍的寒氣和我身上的血腥味。這氣息像一道無形的墻,暫時隔開了身后那個令人窒息的“家”。

我感覺自己像被施了定身咒,動不了,也移不開眼。她的睫毛很長,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隨著她目光的移動輕輕顫抖。那目光在我額角的傷口上停了一會兒,又慢慢往下移,最后定在了我的眼睛上。

“小雨,”她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帶著一種奇怪的穿透力,直扎進我心底,“你的眼睛……”她頓了一下,好像在找最貼切的詞,月光在她眼底流轉,映出我此刻狼狽又驚惶的樣子,“像碎玻璃一樣。”

我的心猛地一縮。

“干凈,透亮,”她的聲音更低了點,帶著一種近乎催眠的溫柔,可又藏著沉沉的痛,“好看得……讓人心口發疼。”她的指尖輕輕拂過我的眼角,擦掉一滴還沒掉下來的淚珠。那冰涼的觸感卻像燒紅的烙鐵,在我眼角皮膚上燙下印記。

我的嘴唇動了動,想說點什么,喉嚨卻被棉花堵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她眼里那份沉甸甸的痛,像塊大石頭壓在我心上。我只能呆呆地看著近在咫尺的這張臉,看著她眼里映出的、那個渺小又脆弱的自己。

“記住,”她的聲音忽然帶上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堅定,她松開撩著我頭發的手,轉而握住了我拿著藥瓶的那只手,微微用力,“這雙眼睛里有光。不管發生什么,別讓它滅了。”她的話像帶著溫度,直接灌進我冰冷的手心。

巷子深處忽然傳來幾聲野貓尖利的嘶叫,打破了這短暫凝固的安靜。晚晴姐猛地回神,眼里的迷離瞬間被警惕取代。她迅速松開手,身體往后挪了半步,拉開一點距離,緊張地又看了一眼我家那扇緊閉的門。

“我得走了。”她語速重新變快,眼神帶著催促,“快把藥藏好,關窗!”

我如夢初醒,慌忙點頭,下意識地把握著藥瓶的手藏到身后。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雜難懂,包著太多我此刻看不明白的情緒。她轉身,米白色的身影迅速融進小巷沉沉的黑暗里,腳步聲輕得幾乎聽不見。

直到那抹白色徹底消失在視線盡頭,我才感到周身的寒氣重新裹了上來。我顫抖著手,飛快地把窗子關好,插銷落下,發出沉悶的輕響。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大口喘氣,額角的傷口還在突突地跳著疼,但手心那個小小的藥瓶,卻像個燃燒的火種,源源不斷地傳遞著熱量。

我低頭,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最后一點微光,看向掌心。深棕色的玻璃小瓶,摸著溫潤。我小心翼翼地擰開蓋子,一股清苦的藥味立刻散開,帶著草木的氣息。我伸出抖個不停的手指,蘸了一點冰涼的白色藥膏,猶豫著,輕輕抹在額角火辣辣的傷口邊緣。

藥膏碰到破皮的瞬間,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我倒抽一口冷氣,身體猛地繃緊。但很快,那刺痛被一種奇異的清涼蓋住,像山澗溪水流過滾燙的沙地,壓住了傷口邊緣讓人煩躁的灼熱感。我屏住呼吸,指尖帶著近乎虔誠的小心,一點點把藥膏抹勻,蓋住那道猙獰的口子。每一次觸碰都帶來細微的刺痛,卻又伴隨著令人心安的撫慰。

我不敢點燈,只能借著窗外微弱的天光,摸索著處理傷口。指尖每一次移動,都讓我想起晚晴姐那雙盛滿擔憂和痛楚的眼睛,想起她指尖的冰涼,和她身上那股驅散寒夜的柑橘香氣。那香氣好像還飄在空氣里,纏著我的呼吸。

涂好藥,我把藥瓶緊緊攥在手心,像攥著唯一的救命稻草。冰涼的玻璃瓶身很快被我的體溫焐熱。藏哪兒?我神經質地掃視著狹小黑暗的房間。床板下?父親翻過。墻縫?太容易被發現。最后,我的目光落在墻角那個破舊的、裝雜物的瓦罐上。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費力地搬開瓦罐,把藥瓶小心翼翼地塞進罐子底下的一小塊松動的磚縫里,再用塵土仔細蓋好。

做完這一切,我才感覺繃緊的神經稍微松了一點。額角的清涼感持續著,壓住了疼痛,好像也趕跑了一些心頭的絕望。我靠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到地上,蜷縮起來,把臉埋在膝蓋里。晚晴姐那句“像碎玻璃一樣……好看得讓人心口發疼”的話,還有那句“記住,這雙眼睛里有光”,一遍遍在我腦子里回響。

心口發疼……我想起她說這話時眼里那份沉沉的痛。那痛,好像不僅僅是為了我額角的傷。那里面,藏著更深的東西。

夜,又一次沉進無邊的寂靜。我抱著膝蓋,在冰冷的地上坐了不知道多久。身體凍得麻木,但心口那點被點燃的微光,卻固執地亮著。

幾天后的深夜,當父親房間里那熟悉的、打雷一樣的鼾聲再次隔著薄薄的木板墻傳來時,我的窗欞,又一次被極輕地叩響了。

篤,篤篤。

還是那謹慎又熟悉的節奏。我幾乎是瞬間就從淺眠中驚醒,心再次因為期待和緊張狂跳起來。我屏住呼吸,像上次一樣,手腳并用地爬過去,飛快又無聲地撥開那銹死的插銷,推開窗。

寒氣涌進來。晚晴姐的臉出現在窗外,比上次更蒼白了,眼下帶著淡淡的青影,但那雙眼睛依舊亮得驚人。她看到我探出的臉,嘴角努力向上彎了彎,擠出一個有點疲憊卻溫柔的笑。

“好些了嗎?”她的目光第一時間落在我額角。傷口結了痂,留下一道暗紅色的丑陋印子,在我蒼白的皮膚上格外刺眼。晚晴姐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我用力點頭,聲音壓得極低:“好多了,涂了藥,涼涼的,沒那么疼了。”我看著她,猶豫了一下,小聲問:“晚晴姐……你沒事吧?你看起來好累。”我注意到她眼底的青色和眉宇間散不開的倦意。

她好像愣了一下,隨即那點疲憊的笑意加深了些,帶著點無奈的自嘲:“沒事,就是最近……有點沒睡好。”她避開了我探究的目光,把手伸進窗內。這一次,她遞過來的不是藥瓶,而是一個更小的、扁平的玻璃瓶,形狀很好看,瓶身在月光下閃著琥珀般的光澤。瓶子里裝著大半瓶淺金色的液體。

“給,”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奇異的鄭重,“拿著。”

我遲疑地接過。瓶子是涼的,但造型非常精致,握在手里有種沉甸甸的踏實感。我借著月光仔細看,透明的玻璃瓶里,淺金色的液體微微晃蕩,像融化的陽光。瓶蓋上有個小小的銀色噴頭。

“這是……?”

“香水。”她看著我,眼神溫柔得像月光下的湖水,“柑橘味的。”

我的心猛地一跳。柑橘……那個夜晚,那個被暖光和柑橘香氣包裹的、短暫逃離噩夢的瞬間,一下子全涌回腦子里。我下意識地湊近瓶口,小心地嗅了嗅。一股清冽、微澀、又帶著陽光暖意的柑橘香氣,瞬間鉆進鼻子。這香氣比她身上我記得的更純粹,更濃烈,帶著一股鮮活的生命力,霸道地趕走了周圍的陰冷氣,直扎進我肺腑深處。

“和……和你身上的一樣?”我抬起頭,眼睛亮亮地看著她。

她點點頭,唇邊的笑意更深了些,可好像又摻了點別的什么。“嗯。難過的時候,撐不下去的時候,”她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又緩慢地說,“就聞一聞它。”

我握緊了瓶子,冰涼的玻璃外殼好像也染上了香氣的溫度。

她的目光變得更加深邃,好像要透過我的眼睛,看進我骨頭里。“記住這個味道,小雨。”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千斤的力量,“記住,你身上是有光的。這香氣,就是引著你去找那光的路標。”她伸出手,隔著窗臺,輕輕拍了拍我緊握著香水瓶的手背,“別讓這里的黑暗,把你心里的光掐滅了。無論多難,都要想著有光的地方,知道嗎?”

她的指尖冰涼,話語卻滾燙。我只覺得一股巨大的暖流和酸楚同時沖上鼻子,眼眶發熱。我用力點頭,喉嚨哽咽:“嗯!我知道!晚晴姐,謝謝你……”

她好像松了口氣,眼里那份沉甸甸的疲憊似乎也因為這小小的饋贈淡去了一瞬。“好了,快收好,別讓人看見。”她催促道,眼神再次警惕地瞥了一眼我家那扇緊閉的門,“我得走了。”

她說著,就要收回手,準備轉身離開。

就在她抽回手臂的瞬間,動作帶起了寬松毛衣的袖子。那米白色的袖子本就有點滑落,這輕輕一抬手,袖口就順著她纖細的手腕往上溜了一截。

月光清冷,無私地灑下來,恰好照亮了那一小段暴露在外的、像玉一樣白皙的手臂。

我的目光下意識地追著她收回的手,就在那驚鴻一瞥間,我看到了。

在她白皙的手腕上方,靠近手肘內側的地方,清清楚楚地印著幾道淤痕!

那不是普通的磕碰。那淤痕是深紫色的,邊緣泛著讓人心驚的青黑色,形狀扭曲,帶著暴力緊握留下的手指印輪廓!新鮮的、刺眼的、毫不掩飾地烙在那片細膩的皮膚上,像最殘酷的涂鴉,在清冷的月光下,猙獰畢現。

我的呼吸驟然停止,瞳孔猛地一縮。

她顯然也察覺到了,動作瞬間僵住,臉色在月光下“唰”地褪盡血色,變得比紙還白。她猛地低頭,幾乎是慌亂地、帶著一種近乎粗魯的倉促,用力把滑落的袖子狠狠往下拽,死死蓋住那截手臂,連同那可怕的痕跡,一起埋進厚重的米白色毛衣里。

她抬起頭,撞上我震驚、恐懼、混雜著難以置信的目光。她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擠出一個安撫的笑,或者一句輕描淡寫的解釋。但那笑容還沒成形就碎了,只剩下無法掩飾的狼狽和一絲深不見底的恐懼。她眼里剛剛因為送出香水而亮起的那點微光,此刻被更濃重的陰霾徹底吞沒,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和一種讓我心臟揪緊的絕望。

她沒有解釋。一個字也沒有。她只是最后深深地、復雜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警告,有哀求,有深不見底的疲憊,還有我無法理解的、濃重的悲傷。隨即,她猛地轉過身,幾乎是逃命一樣,米白色的身影迅速被巷子的濃重黑暗吞沒,連腳步聲都消失在死寂里,快得像從沒出現過。

窗戶還敞開著,冰冷的夜風毫無阻擋地灌進來,吹得我渾身冰涼,牙齒開始打顫。我僵在原地,一只手還緊緊攥著那瓶溫熱的、帶著柑橘香氣的香水瓶,另一只手死死摳著冰冷的窗欞,指節因為用力泛出青白。

巷子的黑暗像巨獸的喉嚨,吞掉了晚晴姐的背影,也吞掉了我剛剛因為那瓶香水才燃起的一點點微弱的暖意。那幾道深紫色的、扭曲的指痕,像燒紅的烙鐵,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視網膜上,在每一次眨眼間反復灼燒。

那是什么?誰干的?

晚晴姐的丈夫?那個我偶爾從李奶奶憂心的嘆氣里聽到的、面目模糊卻讓人本能害怕的男人?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順著脊椎瘋狂往上爬,瞬間纏緊了我的心臟,比額角結痂的傷口更讓我窒息。我猛地打了個寒顫,牙齒磕碰在一起,發出細碎的咯咯聲。

窗外的黑暗濃得化不開,像一個巨大無形的繭,把我牢牢困住。我死死攥著手里那瓶小小的香水瓶,冰涼的玻璃硌著掌心,瓶身還殘留著晚晴姐指尖最后傳來的那點微弱的體溫。柑橘的香氣固執地從指縫里鉆出來,清冽微澀的味道在冰冷的空氣里散開,試圖趕走那令人作嘔的恐懼。

可那幾道深紫色的指痕,那刺眼的暴力印記,像淬了毒的荊棘,纏著這縷香氣,把本該溫暖的安慰也染上了絕望的顏色。晚晴姐最后那個破碎的眼神——狼狽、恐懼、深不見底的疲憊和悲傷——一遍遍在我眼前閃。

我猛地吸了一口帶著柑橘味的冷冽空氣,那氣味嗆進肺里,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我顫抖著手,用盡全身力氣,把那扇敞開的窗戶死死關上。插銷落下的聲音,在死寂的夜里沉重得像敲響了一口喪鐘。

我背靠著冰冷的墻壁,身體慢慢滑落,蜷縮在墻角最深的陰影里。小小的香水瓶被我死死捂在心口,好像那是唯一能對抗這無邊黑暗和刺骨寒冷的東西。瓶身冰涼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衣衫滲進皮膚,和我心臟狂亂的跳動形成詭異的共振。

黑暗里,只有我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抽氣聲,和那縷繞來繞去、帶著陽光暖意的柑橘香。這香氣像一道微弱的、隨時會被掐滅的光,在冰冷的絕望深淵里,搖晃著,掙扎著,照亮巴掌大的一塊地方,卻又清清楚楚地照出前面那深不見底、讓人渾身發冷的黑暗輪廓。

主站蜘蛛池模板: 湟源县| 隆德县| 姚安县| 尚义县| 伊金霍洛旗| 嵊州市| 呼玛县| 乌鲁木齐市| 永昌县| 安乡县| 徐汇区| 兴隆县| 咸宁市| 河西区| 泸溪县| 永济市| 肇庆市| 皮山县| 广宗县| 中方县| 馆陶县| 凭祥市| 辰溪县| 双柏县| 历史| 乌恰县| 廊坊市| 开鲁县| 奈曼旗| 台中县| 崇信县| 汉沽区| 宁陕县| 吐鲁番市| 石家庄市| 肥乡县| 民乐县| 阳朔县| 龙口市| 阜城县| 河北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