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欞那三聲熟悉的叩響,早已成了我活過又一個冰冷長夜的唯一指望。父親那如雷的鼾聲在隔壁墻板后起伏,每一次停頓都讓我的心提到嗓子眼,直到那鼾聲再次響起,才敢確認他已沉入酒精和暴怒的深淵。我像只蟄伏在黑暗里的蟲子,屏息凝神,手腳并用,無聲地爬到窗邊。銹蝕的插銷在指尖下發出微弱的呻吟,每一次撥動都像是在撬動命運的齒輪。
窗開了。清冽的寒氣瞬間涌入,裹挾著更深沉的夜色。晚晴姐的身影幾乎是跌進來的,帶著一身濃重的、屬于深夜的寒意。米白色的高領毛衣裹著她,顯得她比上次更單薄,臉色在微弱的月光下白得近乎透明,像一捧隨時會散去的雪。她反手迅速而輕巧地關上窗,落下插銷,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警惕和流暢,仿佛這小小的偷渡已是千錘百煉的儀式。
“冷……”她剛吐出一個字,牙齒就輕微地磕碰了一下,聲音里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
我幾乎是立刻掀開了薄被的一角,冰冷的空氣瞬間撲在臉上。她沒猶豫,像一尾滑入深水的魚,帶著一身寒氣迅速鉆了進來。冰冷的身體驟然貼近,激得我渾身一顫,本能地蜷縮了一下,但下一秒,又不由自主地、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渴望,貼了上去。
太冷了。她像剛從冰窖里撈出來。那寒氣透過薄薄的衣衫,直刺我的骨頭縫。可同時,一股奇異的熱源也從她身體深處源源不斷地透出來,熨帖著我同樣冰冷的皮膚。冷與熱在狹窄的被窩里激烈地交鋒、融合。我僵硬的身體,在她的體溫包圍下,一點點、極其緩慢地松弛下來。那是一種奇異的、帶著禁忌感的熨帖——兩個在各自寒夜里凍僵的靈魂,用體溫做燃料,在這方寸之地點燃微弱的火種,試圖相互取暖,驅散那無孔不入的黑暗與冰冷。
她的身體在細微地顫抖,不僅僅是冷的。那顫抖里藏著一種更深的東西,一種繃緊到極致的弦的嗡鳴。我小心翼翼地,幾乎不敢呼吸,感受著她身體的輪廓,那瘦削的肩膀,微微凸起的肩胛骨,還有……手臂的位置。那晚月光下深紫色的指痕,像烙印一樣刻在我腦子里。此刻,它們被厚重的毛衣掩蓋著,但那份存在感,卻比裸露時更加強烈地懸在我心上。
她沒說話,只是更深地往被子里縮了縮,額頭幾乎抵著我的頸窩。呼吸拂過我的皮膚,帶著一絲微弱的、屬于她的氣息,不再是純粹的柑橘香,而是混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塵埃的味道?像長久封閉的空間里積攢的、陳舊的氣息。
黑暗中,只有我們彼此壓抑的呼吸聲,以及身體緩慢回溫帶來的細微窸窣。父親的鼾聲像是背景里沉悶的鼓點,敲打著危險的節奏。每一次鼾聲的間歇,我都能感覺到晚晴姐身體的瞬間僵硬,仿佛在等待著某種預料中的驚雷。
時間在緊繃的神經上緩慢爬行。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永恒,她的顫抖似乎平息了一些。身體的熱度在彼此的依偎中真正升騰起來,驅散了最初的刺骨嚴寒。那奇異的熨帖感變得真實而溫暖,像寒夜里終于捂熱的一塊石頭。緊繃的神經在這種暖意里,也一點點松懈下來,困倦如同潮水,悄然漫上。
就在我的意識開始模糊,沉向那片溫暖的混沌邊緣時,一個極低、極輕的聲音,像嘆息,又像夢囈,貼著我的耳根滑了進來。
“還不清……”
聲音太輕了,帶著濃重的鼻音,仿佛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每一個字都浸透了水汽般的疲憊。
“還不清了……”
我的心猛地一縮,睡意瞬間消散大半。她……在說什么?
她的身體似乎又蜷縮了一下,仿佛想把自己藏進更深處,避開那無形的重壓。
“太累了……”又是一聲,比剛才更輕,更模糊,帶著一種瀕臨碎裂的脆弱,“真的……太累了……”
那聲音里的絕望,像冰冷的針,精準地刺穿了我剛剛被體溫熨帖出的些許安寧。不是抱怨,不是訴苦,是一種近乎認命的疲憊,一種沉到靈魂最底處的無力感。這感覺我太熟悉了,在母親每一次欲言又止的嘆息里,在李奶奶渾濁眼神的深處……這是被苦難反復碾壓后,連掙扎都顯得多余的狀態。可它從晚晴姐口中說出來,卻比任何一次都讓我心驚肉跳。
她不是那個告訴我“眼里有光”、能遞給我“引光路標”的人嗎?她身上不是還帶著那清冽倔強的柑橘香嗎?為什么此刻的她,聽起來……像是快要被那看不見的黑暗徹底吞噬了?
我僵硬地躺著,一動不敢動,連呼吸都放得更輕。喉嚨發緊,想問,又怕驚擾了這脆弱得如同蛛絲的傾訴,更怕聽到自己無法承受的答案。只能感覺到她溫熱的呼吸一下下拂過我的頸側,帶著那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嘆息。那嘆息里,沒有光,只有一片望不到頭的灰燼。
被窩里的暖意依舊,卻再也無法驅散我心底迅速蔓延開來的寒意。她手臂上的傷痕,李奶奶嘆息里那個面目模糊的男人,還有此刻這深不見底的疲憊……像無數條冰冷的鎖鏈,在我腦中纏繞、絞緊。
她不再出聲了,仿佛剛才那幾句耗盡了她僅存的力氣。只有均勻而略顯深沉的呼吸,表明她似乎陷入了短暫的、不安的睡眠。黑暗中,我睜大眼睛,望著頭頂那片模糊的黑暗,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晚晴姐的身體像一株汲取了我體溫的藤蔓,緊緊纏繞著我,傳遞著暖意,也傳遞著她靈魂深處無法言說的重壓。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天快亮了。窗外依舊漆黑,但巷子盡頭似乎傳來極遙遠的一聲雞鳴,微弱得如同幻覺。晚晴姐的身體在我懷里動了一下,像是被驚醒了,又像是本能的警覺。
她輕輕抽身,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放輕。被窩里驟然失去的熱源,讓冷空氣瞬間侵襲進來,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我得走了。”她壓低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她摸索著坐起身,小心翼翼地掀開被子一角,避免帶起太多冷風。
我跟著坐起來,下意識地伸手想拉住她的衣角,卻在半空中停住。指尖觸到冰冷的空氣。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感覺到她動作的匆忙和一種急于逃離的氣息。
她沒再說話,只是極其輕微地拍了拍我的手背,像是安撫,又像是告別。然后,她像來時一樣,無聲地滑到窗邊,極其謹慎地撥開插銷,推開一條縫隙。冰冷的夜風瞬間灌入,吹得我一個激靈。她米白色的身影如同幽靈般迅速消失在窗外的黑暗里,快得仿佛從未存在過。窗扇被輕輕帶上,插銷落下,發出比心跳還輕的咔噠聲。
世界重新沉入死寂,只剩下被窩里殘留的、屬于她的體溫和氣息,以及那股揮之不去的、帶著塵埃感的疲憊味道。還有……父親那如雷的鼾聲,依舊在隔壁沉悶地響著。
我獨自坐在冰冷的床板上,裹緊了尚有余溫的薄被。晚晴姐那句“還不清……太累了”的低語,像冰冷的蛇,纏繞在耳邊。她欠了什么?欠了誰的?累到什么地步,連呼吸都帶著絕望的重量?這些疑問像冰冷的石塊,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堵得我喘不過氣。
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剛才她躺過的地方。床單上似乎留下了一點不明顯的褶皺。就在那褶皺的邊緣,靠近枕頭的縫隙里,好像有一點異樣的白色。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是錯覺。
我屏住呼吸,手指顫抖著伸過去,小心翼翼地撥開那點褶皺。在粗糙的、洗得發白的藍色條紋床單上,靜靜地躺著幾片非常細小的碎紙片。紙片是純白色的,邊緣不規則,像是被從什么地方撕扯下來,又匆忙揉搓過,帶著粗暴的折痕和毛邊。
它們太小了,最大的也不過指甲蓋的一半,散落在那里,毫不起眼,像是不小心掉落的頭皮屑。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指,極其小心地將那幾片碎紙捻了起來。指尖傳來紙張特有的、微弱的粗糙感。我把它們湊到眼前,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微光,努力辨認。
紙片太小了,上面的字跡更小,模糊不清,而且支離破碎。只能勉強認出一些零星的、不成句的筆畫和偏旁。
一片稍大的碎片上,似乎有一個歪歪扭扭的“水”字,但水字的三點水旁寫得格外用力,墨跡幾乎要洇透紙背。
另一片更小的,像是一個“不”字的上半部分,下面被撕掉了。
還有一片,上面只有一個單獨的、寫得極重、筆畫甚至有些扭曲的偏旁——“氵”(三點水旁)。它孤零零地占據著小小的紙片中心,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絕望感。
水?不?氵?
這是什么?隨手寫的字?練習的筆畫?
可那筆畫的力度,那墨跡的深重,那紙張被揉搓撕扯的痕跡……還有它們被發現的位置——就在晚晴姐躺過、低語過絕望的地方。
一個冰冷而可怕的念頭,毫無預兆地、帶著閃電般的速度,劈開了我的腦海!
**死亡。**
這個字眼像一顆燒紅的子彈,瞬間擊穿了我所有的理智。那些破碎的字跡、沉重的筆畫,在眼前瘋狂旋轉、組合。不是“水”,是“永”?“永”字的右半邊?還是“冰”?“冰”字的下半部分?那個“不”字,會不會是“不要”的一部分?那個孤零零的“氵”,它想表達什么?是“淚”?“海”?還是……“沒”(三點水旁加“殳”)?
不!不可能是那個意思!晚晴姐……她怎么會……
可那些字跡里透出的沉重、扭曲和絕望,與她在被窩里那聲疲憊到極致的低語,完美地重疊在一起!像兩股冰冷刺骨的寒流,瞬間匯合,將我淹沒。
恐懼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嚨。我猛地攥緊了拳頭,將那幾片小小的、卻重如千鈞的碎紙死死捏在手心,尖銳的紙角幾乎要刺破掌心的皮膚。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發出擂鼓般的巨響,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幾乎蓋過了隔壁父親的鼾聲!
就在這時——
“砰!”
一聲粗暴的、毫無預兆的巨響,猛地炸開在死寂的空氣中!
不是鼾聲的停頓。是木板門被狠狠踹開的爆裂聲響!
我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父親!
他甚至沒有用鑰匙!那扇本就破舊的木板門,在巨大的撞擊力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門框上的塵土簌簌落下。
一道龐大、充滿壓迫感的黑影,如同山岳崩塌般堵在了門口!濃重的酒氣和隔夜的汗臭味,如同實質的浪潮,瞬間灌滿了狹小的房間。
父親!
他高大的身軀填滿了整個門框,背對著門外走廊里更加昏暗的光線,面目隱藏在深沉的陰影里,只有那雙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兩點令人毛骨悚然的、陰鷙而渾濁的光。那目光像淬了毒的探針,冰冷地掃視著房間的每一個角落,最終,如同兩把冰錐,狠狠地釘在了我的身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我僵坐在床板上,保持著那個攥緊拳頭的姿勢,連指尖都無法動彈分毫。心臟在喉嚨口狂跳,幾乎要從嘴里蹦出來。冰冷的汗水瞬間浸透了后背單薄的衣衫,黏膩地貼在皮膚上。被窩里殘留的晚晴姐的體溫和氣息,此刻成了最致命的證據!還有……我掌心里,那幾片滾燙的、足以將晚晴姐和她自己都拖入深淵的碎紙!
他的目光,帶著一種審視獵物的殘忍和狐疑,緩慢地、極具壓迫感地在我身上移動。從我被冷汗浸濕的額發,到我因為恐懼而無法閉合的嘴唇,再到我僵硬的身體,最后……落在我緊握成拳、死死藏在被子邊緣的手上。
那目光,帶著實質般的重量和穿透力,仿佛要透過薄薄的被子,看清我手里攥著的到底是什么。
呼吸……停止了。
整個世界只剩下父親粗重渾濁的喘息聲,和我自己血液沖撞太陽穴的轟鳴。
他會走過來嗎?他會掀開被子嗎?他會發現我手里不該存在的東西嗎?他會聞到……被窩里那不屬于這個家的、另一個女人的氣息嗎?
父親高大的身影依舊堵在門口,像一尊來自地獄的門神。他沒有立刻進來,只是站在那里,用那雙在黑暗中閃著幽光的眼睛,死死地鎖著我。那目光里沒有一絲屬于父親的溫度,只有審視、懷疑,和一種隨時可能爆發的、毀滅性的暴怒。
房間里死寂得可怕。空氣凝固成冰,每一次吸入都帶著冰渣,刮得肺腑生疼。我的拳頭在被子下攥得更緊,指甲深深陷進掌心,那幾片碎紙的棱角幾乎要嵌進肉里,帶來尖銳的痛感,卻奇異地讓我保持著最后一絲清醒。
他動了。
不是走進來,而是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向前邁了半步。靴底踏在粗糙冰冷的水泥地上,發出沉重的摩擦聲,在死寂中如同驚雷。他龐大的身軀微微前傾,陰影更加濃重地籠罩過來,幾乎將我完全吞噬。那兩道陰鷙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聚焦在我臉上,試圖從我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里榨取信息。
“哼。”一聲從鼻腔里擠出的冷哼,帶著濃重的酒氣和毫不掩飾的嫌惡。
我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牙齒死死咬住下唇內側的軟肉,嘗到了濃重的鐵銹味。不能動,不能出聲,甚至不能呼吸得太明顯。晚晴姐的氣息仿佛還縈繞在鼻尖,成了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掌心的碎紙片像燒紅的炭塊,燙得我靈魂都在戰栗。
他的目光,終于從我的臉上移開,開始掃視這個狹小、貧瘠的房間。那目光像冰冷的刷子,一寸寸刷過坑洼的地面,落滿灰塵的墻角,堆著雜物的破瓦罐……每一個角落都不放過。每一次目光的移動,都讓我緊繃的神經瀕臨斷裂。他會發現什么?窗臺上的痕跡?被窩里不正常的褶皺?還是……
突然,他的目光銳利地釘在了墻角那個瓦罐上!我的心跳瞬間飆到了頂點!藥膏!那瓶深棕色的藥膏瓶,就藏在瓦罐底下的磚縫里!冷汗如同瀑布般從額角滑落,混著尚未完全愈合的傷口滲出的組織液,帶來一陣麻癢的刺痛。
他盯著瓦罐看了足足有三秒,那三秒如同三個世紀般漫長。然后,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令人膽寒的專注,朝著墻角邁了一步。
沉重的腳步聲像踩在我的心臟上。
完了……
就在我幾乎要絕望地閉上眼睛,等待那毀滅性的一刻來臨時,父親的動作卻頓住了。他像是被什么東西分了神,猛地轉過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再次牢牢鎖住我,那眼神里的探究和暴戾幾乎要化為實質。
“抖什么?”他開口了,聲音低沉沙啞,像砂紙在磨鐵,帶著宿醉未醒的渾濁和一種掌控一切的威壓,“做賊心虛?”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扎進我的耳膜。我拼命搖頭,喉嚨像是被鐵鉗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牙齒磕碰的咯咯細響在死寂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
他嘴角扯出一個極其冷酷的弧度,像是在欣賞獵物的垂死掙扎。他沒有繼續走向瓦罐,反而朝著我的床,又逼近了一步!
濃重的陰影徹底將我籠罩。酒氣、汗臭、還有他身上那股特有的、令人作嘔的暴戾氣息,如同粘稠的泥漿,將我緊緊包裹。我甚至能看清他粗糙皮膚上暴起的青筋,和他眼底那毫不掩飾的、如同看待一件垃圾般的厭惡。
他伸出了手!
那只布滿老繭、骨節粗大的手,帶著曾經撕裂卷紙、撕裂毛衣的毀滅性力量,朝著我的方向伸來!目標……是蒙在我身上的薄被!
他要掀開它!他要看到我手里攥著的東西!他要發現被窩里殘留的秘密!
時間被無限拉長、扭曲。那只手在我驚恐放大的瞳孔里,如同慢鏡頭般緩緩逼近。指尖離被子的邊緣越來越近……一寸……半寸……
就在那粗糙的指尖即將觸碰到被角,我全身的肌肉都因極致的恐懼而痙攣僵硬的千鈞一發之際——
“哐當!”一聲巨響從隔壁堂屋傳來!
像是椅子被狠狠撞倒,又像是沉重的陶罐摔碎在地。聲音在寂靜的凌晨顯得格外刺耳。
父親伸向被子的手猛地頓在半空!他布滿血絲的眼睛驟然轉向聲音來源的方向,眉頭死死擰緊,臉上瞬間騰起一股被冒犯的暴怒!
“媽的!”他低吼一聲,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徹底激怒了。那只懸在我被子上方的手猛地收了回去,攥成了拳頭,骨節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聲。
他最后用那雙淬了毒的眼睛狠狠剜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的警告和厭惡濃烈得如同實質,然后猛地轉身,像一頭被激怒的公牛,帶著沉重的腳步聲和壓抑的咆哮,大步沖出了我的房間!
“砰!”門板被他用更大的力氣狠狠甩上,震得墻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整間屋子都在顫抖。
腳步聲伴隨著粗魯的咒罵聲,迅速消失在堂屋方向,似乎去查看那聲異響的來源了。
世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我僵坐在冰冷的床板上,像一尊被抽走了靈魂的泥塑。過了好幾秒,肺里才猛地灌入一口冰冷的空氣,帶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全身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我癱軟下來,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墻壁上,激起一片灰塵。
冷汗如同冰冷的溪流,瞬間浸透了全身。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毫無規律地亂跳,撞擊著肋骨,帶來一陣陣鈍痛。攥緊的拳頭依舊僵硬地放在被子下,掌心傳來尖銳的刺痛,提醒著我那幾片碎紙的存在。
父親剛才那最后一眼,像烙印一樣刻在了我的視網膜上。那不僅僅是厭惡,那是一種……洞悉了什么秘密的、冰冷的審視。他發現了什么?他嗅到了晚晴姐的氣息?他看到了我異常的恐懼?還是……他根本就是帶著某種目的而來?
那個堂屋傳來的、救命的異響,真的是意外嗎?還是……冥冥之中的某種警示?
我顫抖著,極其緩慢地攤開緊握的拳頭。掌心已被汗水浸濕,那幾片小小的白色碎紙粘在皮膚上,邊緣被我的指甲掐得卷曲變形。上面那些破碎的、扭曲的、帶著絕望氣息的字跡,在劫后余生的昏暗光線里,顯得更加觸目驚心。
水?不?氵?
永?冰?淚?沒?
還是……別的,更可怕的字眼?
晚晴姐那句“還不清……太累了”的低語,又一次在耳邊響起,與掌心的碎紙片,與父親離去前那陰鷙冰冷的、仿佛洞穿一切的目光,交織在一起,織成了一張巨大而絕望的網。
我猛地將拳頭再次攥緊,仿佛要將那些碎片和所有可怕的聯想都捏碎在掌心。指甲深深陷入皮肉,帶來更清晰的痛感。牙齒死死咬住下唇,直到新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彌漫開。
不能被發現。絕對不能。
無論是這些紙片,還是晚晴姐來過的事實。
父親那雙眼睛,像盤旋在頭頂的禿鷲,隨時會俯沖下來,撕碎這黑暗中僅存的、微弱的光亮與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