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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觸摸溫暖

身后的風雨喧囂瞬間被厚重的門板隔絕,只留下模糊的背景音。世界驟然安靜下來,只剩下空調暖風低沉的嗡鳴,以及……她身上那股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具有侵略性的柑橘與陽光的混合香氣。它彌漫在溫暖的空氣里,絲絲縷縷,無孔不入地鉆進我的鼻腔,纏繞著我的呼吸。

“傻站著干什么?都濕透了,要感冒的。”許晚晴嗔怪地說著,手上動作卻沒停。她推著我往里走了幾步,遠離門口漏進的寒氣,然后轉身快步走到角落的立式空調邊,拿起遙控器,“嘀”的一聲輕響。

暖風立刻加大了馬力,呼呼地吹拂出來,帶著干燥的熱意,溫柔地撲打在我冰冷的皮膚上,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凍僵的指尖開始傳來一陣陣針刺般的麻癢。

“先暖暖?!彼呋匚疑磉?,目光在我濕透的校服上掃過,微微蹙了蹙秀氣的眉,“吃飯了嗎?”

她的靠近讓那股香氣驟然濃郁起來。我的視線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不由自主地、一點點地移動。先是落在她微卷的發尾,蓬松地搭在肩頭,隨著她說話的動作輕輕晃動。然后,是那微微上揚的眼線,勾勒出精致又略帶慵懶的弧度。最后,無可避免地,撞進了她的眼睛里。

那雙眼睛含著笑,清澈明亮,正專注地看著我,帶著毫不掩飾的探詢和關切。瞳孔的顏色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深,像兩潭溫暖的泉水。

突然的對視,像一道猝不及防的強光,刺得我幾乎眩暈。心臟猛地一縮,隨即瘋狂地在胸腔里亂撞起來,撞得肋骨生疼。喉嚨干澀發緊,仿佛被什么堵住了。我下意識地張了張嘴,想回答她的問題,卻發現聲帶像是被凍結了。

“……吃?!币粋€干癟到變形、帶著顫抖的單音節,極其艱難地從我喉嚨里擠了出來,微弱得幾乎被空調的風聲蓋過。

許晚晴明顯愣了一下,隨即,那抹驚訝在她眼底迅速漾開,化成了更濃郁的笑意,甚至帶上了一絲玩味。她非但沒有退開,反而朝我微微傾身,湊得更近了一些。那張明媚的臉龐在我眼前驟然放大,細膩的皮膚、根根分明的長睫毛、帶著笑意的唇瓣……清晰得令人窒息。

那股柑橘陽光的氣息,瞬間濃烈得如同實質,鋪天蓋地地壓了下來。我感覺自己的大腦皮層仿佛被這香氣灼燒著,滋滋作響,一片混沌。

“嗯?”她發出一個短促上揚的鼻音,帶著促狹的笑意,目光直直地探進我的眼睛深處,仿佛能輕易看穿我所有的狼狽和慌亂。“怎么了?被我身上的味道熏暈了?”她的聲音壓低了,帶著點氣音,像羽毛搔刮著耳蝸最敏感的地方。

我完全僵住了,連呼吸都忘記了。血液似乎全部涌上了頭頂,臉頰燙得像是要燒起來。眼前只剩下她放大的、帶著笑意的眼眸,還有那股幾乎要將我溺斃的香氣。世界在旋轉,縮小,最后只剩下這方寸之間她帶來的、令人暈眩的暖意和芬芳。

她似乎覺得我的反應有趣極了,笑意更深。就在我大腦徹底宣告罷工,變成一片空白雪花屏的瞬間,她忽然伸出了手。

那微涼而柔軟的指尖,輕輕地、帶著一種近乎試探的溫柔,撩開了我額前那總是遮住眉眼、厚重又濕漉漉的劉海。

額頭上驟然接觸到溫暖干燥的空氣,讓我本能地瑟縮了一下。她這個動作太突然,太……親密,完全超出了我貧瘠的人際經驗所能理解的范圍。我下意識地想要偏頭躲避,身體卻像被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她并沒有停下。撩開劉海的手指并未收回,反而順勢用指腹,極其輕柔地、近乎憐惜地,拂過我額角那塊被父親用卷子砸中后留下的、尚未完全消退的紅痕。那里還殘留著一點隱秘的刺痛感,被她微涼的指尖一碰,竟泛起一陣奇異的酥麻。

“嘖,”她幾不可聞地輕嘆一聲,眉心微微蹙起,那抹玩味的笑意淡去,眼底掠過一絲清晰的心疼。“誰弄的?”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敷衍的力量。

我像被燙到一樣猛地低下頭,厚重的濕劉海又滑落下來,企圖遮住那塊恥辱的印記,也遮住自己瞬間涌上眼眶的酸澀。喉嚨像是被粗糙的砂紙堵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怎么說?告訴這個散發著陽光和柑橘香氣的、如同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女人,是被自己的父親,因為一張不及格的卷子,像對待垃圾一樣砸傷的?這不堪的真相,連我自己都羞于啟齒。

許晚晴沒有再追問。她的目光在我低垂的頭頂停留了片刻,那目光沉甸甸的,仿佛帶著千言萬語,最終卻只化作一聲更輕的嘆息。然后,她做了一個讓我靈魂都為之震顫的動作。

她再次傾身,湊得更近。近到我能清晰地看見她瞳孔里映出的、我那副驚惶失措的倒影。近到我能感覺到她溫熱的呼吸,輕輕地拂過我的臉頰。近到……她的鼻尖,輕輕地、試探性地,觸碰到了我的鼻尖。

冰涼的鼻尖相觸,激起一片細密的電流,瞬間竄遍四肢百骸。那柑橘混合陽光的香氣,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如同爆炸般席卷了我的所有感官。它不再是單純的氣味,它變成了一種有形的、滾燙的烙印,帶著灼人的溫度,蠻橫地穿透皮膚、骨骼,直直地烙印在我最深處、從未被人觸碰過的靈魂之上。我的意識被這香氣徹底蒸騰、焚毀,大腦深處一片空白,只剩下尖銳的嗡鳴。

就在我徹底宕機,以為自己下一秒就要融化或者窒息的時候,她凝視著我的眼睛,用一種近乎嘆息般的、帶著奇異魔力的語調,清晰地、一字一頓地說道:

“你的眼睛……像落雨的玻璃,碎著光,好看得讓人心疼?!?

轟——!

大腦深處,仿佛有無數絢爛的煙花,在同一時刻被點燃、引爆!巨大的轟鳴聲瞬間淹沒了空調的嗡鳴,淹沒了窗外的雨聲,淹沒了整個世界!熾烈的白光在顱內炸開,刺得我瞬間失明失聰,只余一片茫然的空白和尖銳的余響。

靈魂像是被這句輕飄飄的話猛地從軀殼里抽離出來,又被那滾燙的香氣強行按了回去。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毀滅性的震顫感,從腳底直沖頭頂,激得我渾身汗毛倒豎,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

像落雨的玻璃?碎著光?好看?

我的眼睛?

怎么可能?

父親刻薄的咒罵猶在耳邊:“死魚眼!跟你媽一個德性,看著就晦氣!”母親偶爾清醒時疲憊的抱怨:“別這么直勾勾看人,怪嚇人的?!边€有鏡子里自己那張永遠被厚重劉海和笨拙眼鏡遮住的臉,灰暗、平庸,像角落里無人問津的塵埃。

漂亮?這個仿佛帶著魔法、屬于另一個明媚世界的詞語,怎么可能和我聯系在一起?更不用說“像落雨的玻璃”這樣詩意的、帶著易碎美感的形容。

可她的目光是那么專注,那么篤定,像兩束穿透厚重云層的陽光,精準地、不容置疑地聚焦在我身上,聚焦在我這雙連自己都厭惡的眼睛上。那目光里沒有施舍,沒有憐憫,只有一種純粹的、令人心頭發燙的發現和欣賞。

我像一截被雷劈中的枯木,直挺挺地釘在原地,失去了所有語言和行動的能力。唯一能感覺到的,是鼻尖相觸處那一點微涼的、奇異的柔軟,以及那早已將我靈魂都浸透、此刻正瘋狂燃燒的柑橘暖香。這香氣不再是單純的芬芳,它變成了滾燙的巖漿,奔涌在我冰冷的血脈里,焚燒著我過往所有被定義的“灰暗”和“丑陋”。

時間在這一刻失去了意義。窗外的雨聲、空調的送風聲,都遙遠得像來自另一個星球。世界縮小成她鼻尖那一點微涼的觸感,和她眼中倒映出的、那個驚惶失措卻又被某種奇異光輝籠罩的我。

直到——

“噗嗤?!币宦晿O輕的笑聲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

許晚晴微微后撤了一點點,拉開了那幾乎令我心臟停跳的距離。她的鼻尖離開了我的,但那雙含笑的眼睛依舊牢牢鎖著我,帶著一種看透了我所有窘迫和震撼的了然。

“怎么?”她歪著頭,長長的卷發滑落到肩側,語氣里帶著一絲狡黠的調侃,“被自己漂亮的眼睛嚇到了?”她伸出手指,這次沒有碰我的額頭,而是輕輕點了點我的鼻尖,動作親昵得讓我又是一顫。“小呆子?!?

“我……”喉嚨像是被粗糙的砂紙狠狠磨過,火燒火燎地疼。我想反駁,想說“不是”,想說“你弄錯了”,可所有的話語都被那灼人的香氣和胸腔里狂亂的擂鼓聲死死堵住,一個字也擠不出來。臉頰滾燙得能煎雞蛋,耳朵更是燙得嗡嗡作響。我甚至能感覺到自己僵硬的脖頸上,青筋都在突突地跳動。

她看著我漲紅著臉、語無倫次的樣子,眼里的笑意更深了,像盛滿了蜜糖。她沒有再追問,只是轉身走向旁邊一個藤編的小斗柜,拉開抽屜翻找起來。

我僵在原地,像一個被遺棄在舞臺中央的提線木偶,手腳都不知該往哪里放。視線不受控制地黏在她身上。暖黃的光線勾勒出她纖細而柔軟的腰線,米白色的家居服布料隨著她的動作微微起伏。空氣中那股柑橘陽光的香氣,因為她剛才的靠近和此刻的翻找,似乎變得更加濃郁、更加穩定地彌漫開來,絲絲縷縷地纏繞著我,滲入我濕冷的校服,滲入我冰冷的皮膚,試圖將我從里到外都染上她的印記。

她很快從抽屜里拿出了一樣東西——是一條厚實柔軟的毛巾,純白色的,邊緣繡著幾片小小的、嫩綠的葉子。

“喏,”她走回來,將毛巾直接塞進我僵硬的手里,“趕緊擦擦頭發,濕成這樣,真要生病的?!彼恼Z氣恢復了之前的自然,仿佛剛才那石破天驚的靠近和話語從未發生。

毛巾帶著陽光曬過的蓬松暖意和一股淡淡的洗衣液清香,觸手柔軟得不可思議。我下意識地攥緊了它,指尖感受到那厚實的絨面,冰涼的手心終于汲取到一點暖意。這微不足道的關懷,卻像一根細小的針,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某種堅硬的外殼,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猛地沖上鼻腔。

在家里,淋濕了,永遠只有自己胡亂找塊干布擦擦,或者等著濕衣服被體溫焐干。母親有時會遞來毛巾,但那動作也總是帶著疲憊和心不在焉。從未有人,這樣帶著不容置疑的關心,將干燥的溫暖直接塞進我手里。

“……謝謝。”聲音干澀低啞,帶著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微顫。我低下頭,笨拙地、胡亂地用毛巾裹住自己滴水的頭發,用力揉搓。動作大得近乎粗魯,試圖借此掩飾內心翻江倒海的情緒和眼眶里突如其來的酸脹感。

“校服也濕透了吧?”她的聲音又在頭頂響起,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關切,“脫下來,我幫你吹吹。”

脫……脫下來?!

這三個字像三顆小炸彈,在我本就混亂不堪的大腦里轟然炸開。攥著毛巾的手指瞬間收得更緊,指節泛白。我猛地抬起頭,濕漉漉的劉海因為剛才的揉搓又散落下來幾縷,狼狽地貼在額角。鏡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圓,里面寫滿了驚惶和難以置信。

“不……不用了!我……”我語無倫次,下意識地抱緊了雙臂,仿佛這樣就能守住最后一道防線。濕透的校服緊貼在皮膚上,冰冷黏膩,勾勒出青春期少女剛剛開始發育的、單薄而青澀的曲線。在家,被父親那雙鷹隼般挑剔的眼睛掃過身體,都會讓我感到難堪和不安,更遑論在一個……一個幾乎算得上陌生、卻又如此明媚、如此具有侵略性的同性面前脫掉外套?

許晚晴看著我瞬間炸毛、像只受驚小獸般的反應,先是微微一怔,隨即像是明白了什么,眼底掠過一絲了然,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情緒?像是懊惱自己思慮不周,又像是帶著點無奈的縱容。

“嘖,小古板?!彼p輕嘖了一聲,語氣里卻沒有責備,反而帶著點哄小孩般的親昵。她沒有再堅持,只是轉身走向角落的衣帽架,從上面取下一件疊放整齊的、質地柔軟的灰色開衫毛衣。那毛衣看起來寬寬大大的,帶著一種居家的慵懶感。

“那穿這個吧,干凈的?!彼衙逻f到我面前,那熟悉的柑橘陽光的香氣立刻隨著她的動作更加清晰地飄散過來。她甚至還貼心地補充了一句:“我去里屋,不看你。快把濕衣服換下來,不然真要著涼了。”說著,她真的轉身,走進了旁邊虛掩著門的臥室,甚至還輕輕帶了一下門,發出“咔噠”一聲輕響。

客廳里只剩下我一個人,還有空調持續送出的暖風嗡鳴。

我僵在原地,手里緊緊攥著那條溫暖的毛巾和那件柔軟的灰色毛衣,心臟還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撞得肋骨隱隱作痛。鼻尖似乎還殘留著她靠近時那令人眩暈的觸感和氣息。臉頰的熱度久久不退,甚至蔓延到了耳根和脖頸。

低頭看著手里那件寬大的灰色毛衣。質地是柔軟的羊毛混紡,摸上去有種蓬松的暖意。顏色是溫吞的灰,不扎眼,卻有種包容的安全感。最要命的是,它上面也沾染了許晚晴身上那股標志性的氣息——柑橘的清冽混合著陽光的暖甜,還有一絲衣物柔順劑留下的淡淡余香。

這香氣不再像剛才那樣具有侵略性的濃烈,而是溫和地、絲絲縷縷地纏繞在毛衣的纖維里,像一個無聲的邀請,又像一個溫暖的陷阱。

理智在尖叫:不要!陌生人給的衣服怎么能隨便穿?濕衣服……忍一忍就干了……爸爸知道了會……會怎樣?暴怒的咆哮,砸碎東西的巨響,冰冷刺骨的罰站……那些熟悉的恐懼畫面瞬間攫住了心臟。

可身體深處,那股被暖風和香氣勾起的、對干燥和溫暖的渴望,是如此洶涌而真實。濕透的校服緊貼著皮膚,像一層冰冷沉重的盔甲,源源不斷地汲取著身體里可憐的熱量。指尖的冰涼麻木感已經蔓延到了小臂。牙齒開始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顫。

臥室的門緊閉著,里面沒有任何動靜。

窗外的雨聲似乎小了一些,淅淅瀝瀝,敲打著窗玻璃,反而襯得客廳里更加安靜??照{的暖風持續吹拂著裸露在外的脖頸和手臂,帶來一陣令人舒適的戰栗。

“再不換……真的會感冒……”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心底掙扎著響起。感冒意味著請假,請假意味著父親更嚴厲的責難……

恐懼和渴望在冰冷的身體里激烈地撕扯著。最終,對“父親暴怒”的恐懼,在眼前這觸手可及的溫暖和許晚晴那雙含著笑意的眼睛面前,似乎……暫時退讓了一步。

我深吸一口氣,那帶著柑橘暖香的空氣涌入肺部,像是注入了一點微弱的勇氣。動作近乎慌亂地放下毛巾,手指顫抖著,摸索著校服外套的拉鏈。金屬拉鏈冰涼的觸感讓指尖又是一縮。我咬著下唇,心一橫,用力拉開了拉鏈。

濕透的、深藍色的校服外套被剝了下來,像蛻下一層沉重冰冷的繭。里面白色的棉質襯衫也幾乎濕透,緊緊貼在皮膚上,冰涼黏膩。我飛快地解開襯衫的紐扣,冰冷的空氣驟然接觸到大片濕冷的皮膚,激得我猛地打了個寒顫,倒吸一口冷氣。

脫掉濕襯衫的動作更快了,帶著一種近乎自虐般的決絕。冰冷的空氣瞬間包裹住上身,皮膚上瞬間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寒意如同無數細針,狠狠扎進骨頭縫里。我幾乎是哆嗦著,手忙腳亂地抓起那件寬大的灰色毛衣,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胡亂地套過頭頂。

柔軟、干燥、溫暖的觸感瞬間擁抱了我。

寬大的毛衣像一層溫柔的屏障,隔絕了冰冷的空氣。厚實的羊毛混紡纖維貪婪地吸收著我皮膚上殘留的濕氣,同時將暖空調吹拂出的熱風穩穩地鎖在里面。那蓬松的暖意迅速從皮膚表層滲透進去,溫暖著被寒意浸透的肌肉和骨骼,連帶著僵硬冰冷的四肢百骸都一點點松弛、舒緩下來。身體深處那股無法抑制的顫抖,終于慢慢平息了。

更強烈的,是那股包裹著我的、屬于許晚晴的氣息。柑橘的清新、陽光的暖甜、織物的柔軟……它們隨著體溫的回升,更加清晰地散發出來,縈繞在鼻端,滲透進每一次呼吸。這香氣不再僅僅是嗅覺的感受,它仿佛有了溫度,有了質感,像一個無形的擁抱,將我密不透風地包裹其中。

我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將半張臉都埋進了寬大的毛衣領口里。柔軟的羊毛蹭著臉頰,那氣息更加濃郁地鉆入鼻腔。一種奇異的、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混雜著一種隱秘的、近乎負罪的刺激感,隨著這溫暖的香氣,悄然在心底滋生蔓延。

就在這時,臥室的門把手輕輕轉動了一下。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像是做賊被抓了現行,下意識地后退了小半步,雙手緊緊攥住了毛衣的下擺,指節用力到發白。臉頰剛剛退下去的熱度,又“轟”地一下燒了起來,一直蔓延到耳根。

門開了。

許晚晴走了出來。她似乎洗了把臉,額前的碎發沾著一點濕氣,更顯得清爽。她的目光第一時間落在我身上,落在那件明顯寬大了不止一圈、將我整個人罩住的灰色毛衣上。

她的腳步頓住了。

那雙漂亮的桃花眼微微睜大了一點,里面清晰地閃過一抹毫不掩飾的驚艷。隨即,那抹驚艷迅速融化開來,變成一種極其柔軟、極其明亮的笑意,如同春水初融,瞬間點亮了她整張臉龐。

“哇哦……”她發出一聲小小的、帶著贊嘆的驚嘆,尾音拖得長長的,像發現了什么稀世珍寶。“果然很適合你嘛!”她幾步走過來,在我面前站定,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毫不避諱地、帶著純粹欣賞的意味,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

那目光太過直接,太過灼熱。我感覺自己像一件被放在聚光燈下的展品,無所遁形。剛剛滋生出的那點安全感瞬間被戳破,只剩下鋪天蓋地的羞窘。我死死地低著頭,恨不得把整張臉都埋進那充滿她氣息的毛衣領口里,露在外面的耳朵紅得快要滴血。

“別低頭呀,”她的聲音帶著笑意,像羽毛搔刮著耳膜。一只微涼的手伸了過來,帶著不容拒絕的溫柔力道,輕輕托住了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頭。

我的視線被迫撞進她的眼睛里。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映著客廳暖黃的燈光,也映著我那張漲紅、慌亂、被厚重眼鏡和濕發劉海襯得無比狼狽的臉。

“看看,”她的聲音放得更輕,帶著一種近乎蠱惑的魔力,指尖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微微用力,將我的臉稍稍轉向旁邊墻壁上那面橢圓形的裝飾鏡,“看看你自己?!?

我的目光,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怯生生地、遲疑地,投向那面鏡子。

鏡子里映出一個陌生的、被包裹在寬大灰色毛衣里的少女。濕漉漉的頭發被毛巾胡亂揉搓過,顯得更加凌亂,幾縷劉海倔強地貼在額角。笨重的黑框眼鏡遮住了大半張臉,鏡片上還蒙著淡淡的水汽。臉頰紅得不像話,眼神里充滿了驚惶和不知所措。

可是……那件寬大的灰色毛衣,像一層柔軟的鎧甲,松松垮垮地罩在我單薄的身體上,竟奇異地中和了我身上那股常年揮之不去的怯懦和灰暗。溫暖的灰色襯得我露在外面的脖頸和手腕,似乎也多了一絲……生氣?不再那么蒼白脆弱。尤其是……我下意識地撫上自己的額頭,那里,厚重的劉海被她撩開過,雖然又散落了,但似乎……額角那塊被父親砸出的紅痕,在暖光下,也顯得不那么刺眼了?

“是不是?”許晚晴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笑意和一種不容置疑的肯定,“我就說嘛,這顏色襯你。干干凈凈,清清爽爽的,多好。”她的指尖輕輕點了點我露在毛衣領口外的一小片鎖骨,“比那死氣沉沉的校服強一萬倍?!?

干凈?清爽?

這兩個詞像兩顆小石子,投入我死水般的心湖,蕩開一圈圈陌生的漣漪。在家里,我聽到最多的評價是“死氣沉沉”、“畏畏縮縮”、“沒個女孩樣兒”。從未有人,用這樣……帶著暖意的詞語來形容我。

鏡子里那個陌生的、被溫暖灰色包裹的影子,似乎真的……有了一點點微弱的光?

“咕嚕嚕……”

一陣極其不合時宜的、響亮的腸鳴聲,驟然打破了這微妙而安靜的氣氛。

聲音響得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空氣瞬間凝固了。

我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隨即又以更快的速度涌了回來,燒得我眼前發黑。巨大的羞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滅頂。我猛地掙脫開她托著我下巴的手,恨不得立刻在地上挖個洞把自己埋進去!剛剛升起的那一點點微弱的光,瞬間被這巨大的窘迫碾得粉碎。

許晚晴也明顯愣了一下。

但下一秒,一串清脆悅耳的笑聲就在這溫暖的客廳里響了起來,像一串被風吹動的銀鈴。

“哈哈哈……”她笑得彎下了腰,眼角甚至沁出了一點晶瑩的淚花,肩膀一抖一抖的?!鞍パ窖剑瓉聿皇潜晃已瑫灥?,是真的餓暈了呀?”她直起身,一邊擦著眼角笑出來的淚,一邊促狹地看著我,眼神亮晶晶的,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揶揄。

那笑聲像無數根小針,扎在我敏感的神經上。窘迫、難堪、無地自容……種種情緒混雜在一起,幾乎讓我窒息。我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彌漫開一絲鐵銹般的腥甜,才勉強壓下喉嚨里涌上的哽咽。手指用力地絞著毛衣寬大的下擺,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對……對不起……”聲音細若蚊蚋,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無法掩飾的顫抖。我恨不得立刻奪門而出,逃回那冰冷的、充滿霉味的家,哪怕面對父親的暴怒,也好過在這里承受這令人心碎的難堪。

“道什么歉呀?”許晚晴的笑聲漸漸平息,但眼里的笑意依舊明晃晃的。她似乎終于察覺到我快要崩潰的情緒,語氣放軟了一些,帶著點哄勸的意味,“餓了不是很正常嘛?走了一路,又淋了雨,能量都消耗光了。”她說著,很自然地伸手過來,想要拉我的手。

我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緊緊背在身后,身體也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警惕又防備地看著她。

她的手停在半空中,指尖微蜷。眼底的笑意淡去了一瞬,掠過一絲極快的、難以捕捉的情緒,像是……被拒絕后的輕微失落?或者是一絲了然的心疼?但那情緒快得像幻覺,下一秒,她又恢復了那副輕松隨意的樣子,自然地收回了手。

“行吧,小刺猬?!彼柭柤?,語氣里帶著點無奈,卻并無責備,“那你乖乖坐沙發上暖和著,我去給你弄點吃的,總行了吧?”她指了指客廳中央那張鋪著米白色亞麻布的長沙發。

沒等我回應,她就轉身,腳步輕快地走向了旁邊開放式的小廚房。冰箱門被拉開,發出輕微的聲響,接著是翻找東西的聲音。

我僵在原地,手腳冰涼,巨大的羞恥感和難堪依舊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心臟,勒得我喘不過氣。那件溫暖的毛衣此刻似乎也失去了魔力,只剩下一種穿著別人東西的別扭和不自在。我想立刻脫掉它,立刻離開這里??呻p腳卻像灌了鉛,沉重地釘在地板上。外面是冰冷的雨夜,回去是父親隨時可能爆發的雷霆……這里,至少是暖的。

內心天人交戰,每一秒都是煎熬。

最終,那一點點對溫暖的貪戀和對“家”的恐懼,還是占了上風。我像個提線木偶,僵硬地、一步步挪到那張米白色的長沙發邊。沙發看起來柔軟舒適,可我卻只敢挨著最邊緣的一點點位置坐下,身體繃得筆直,雙手依舊緊緊攥著毛衣下擺,頭垂得低低的,視線死死盯著自己踩在地板上的、濕透的帆布鞋尖。鞋頭沾滿了泥水,在地板上留下兩個小小的、骯臟的濕印子,顯得格外刺眼。我下意識地把腳往后縮了縮,想藏起來。

廚房里傳來輕微的聲響。水流聲,碗碟碰撞的清脆聲,還有……是雞蛋被打入碗里,筷子快速攪拌時發出的、富有節奏的“噠噠”聲。這聲音,在寂靜的雨夜里,在溫暖的客廳中,顯得那么……家常,那么溫暖。是我家里幾乎從未有過的、屬于廚房的、屬于“被照顧”的聲音。

緊接著,一股誘人的香氣,霸道地穿透了空氣中彌漫的柑橘暖香,鉆進了我的鼻腔。

是油鍋燒熱后,油脂特有的焦香。

然后,是“滋啦——”一聲悅耳的爆響!那是液體(大概是蛋液)接觸滾燙熱油時瞬間激發出的、充滿生命力的聲響。一股更加濃郁的、帶著蛋白質焦香和油脂豐腴氣息的熱浪,猛地從廚房方向撲了過來!

我的胃,像被這香氣和聲音瞬間喚醒了沉睡的兇獸,發出一陣更加響亮、更加急促的“咕嚕?!钡目棺h聲!聲音在安靜的客廳里顯得格外清晰。

我的臉瞬間又燒了起來,恨不得把整張臉都埋進膝蓋里。可那霸道而誘人的香氣,卻像無數只無形的小手,固執地拉扯著我的注意力。肚子里的饑餓感被這香氣徹底點燃,變成了一種尖銳的、幾乎令人頭暈眼花的絞痛。喉嚨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

腳步聲由遠及近。

我像受驚的兔子,猛地繃緊了身體,頭垂得更低。

一個潔白的骨瓷碗,邊緣描著細細的金線,被輕輕地放在了我面前的木質茶幾上。碗里升騰起裊裊的熱氣,帶著最直接、最撫慰人心的食物香氣——那是煎得金黃油亮的荷包蛋,邊緣帶著一點焦脆的蕾絲邊,靜靜地臥在清亮淺棕色的湯底里。湯底清澈,飄著翠綠的蔥花和幾粒焦黃的油星。是再簡單不過的醬油湯荷包蛋。

香氣更加濃郁地撲面而來,帶著熱騰騰的暖意,直往我因為饑餓而緊縮的胃里鉆。

“喏,趁熱吃?!痹S晚晴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帶著一種家常的隨意。她在我旁邊的沙發上坐了下來,隔著一個禮貌的距離。柔軟的沙發因為她身體的重量微微下陷。

我死死盯著那碗冒著熱氣的食物,喉嚨發緊,手指在毛衣下擺上絞得更緊了。巨大的誘惑和更巨大的窘迫在撕扯。吃?在一個近乎陌生的人家里,穿著人家的衣服,吃人家做的食物?這太……太逾越了,太不知分寸了。父親陰沉的臉和刻薄的責罵聲又在腦海里回響:“就知道吃!餓死鬼投胎?一點骨氣都沒有!”

“怎么了?”許晚晴的聲音帶著點疑惑,“不喜歡吃雞蛋?還是怕我下毒呀?”后面半句帶著明顯的調侃。

“不……不是!”我猛地抬起頭,急急地否認,聲音都變了調。對上她含著笑意的眼睛,又像被燙到一樣飛快地垂下眼瞼,聲音低了下去,“……謝謝。”這兩個字說得無比艱澀。

“那就快吃呀,涼了就不好吃了?!彼叽俚溃Z氣輕松自然,仿佛這只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小事?!巴肟甓几蓛舻?,放心。”

她的態度太過理所當然,反而讓我那些糾結和羞恥顯得格外可笑和多余。胃里的絞痛感一陣強過一陣,瘋狂地催促著我。那碗熱氣騰騰的荷包蛋就在眼前,散發著最原始也最溫暖的誘惑。

最終,饑餓的本能和對眼前這碗溫暖的、帶著善意食物的渴望,壓倒了所有羞恥和顧慮。我幾乎是帶著一種壯士斷腕般的決心,伸出手,顫抖地端起了那個溫熱的骨瓷碗。指尖感受到碗壁傳來的暖意,一直熨帖到心里。

碗很輕,在我手里卻仿佛有千鈞重。我拿起旁邊放著的一把同樣描著金邊的瓷勺,動作笨拙地舀起一點點湯,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送到嘴邊。

溫熱的、帶著咸鮮醬油香氣的清湯滑入喉嚨。那溫度,那滋味,像一股暖流,瞬間滋潤了干涸的食道,撫慰了痙攣的胃壁。太……太好喝了。一種最簡單、最直接的食物帶來的滿足感,瞬間沖垮了所有防線。

我再也顧不得什么形象和矜持,低下頭,用勺子舀起那煎得恰到好處的荷包蛋,邊緣焦脆,內里溏心,蛋黃是漂亮的流質。一口咬下去,蛋香混合著微咸的醬油湯汁,在口腔里完美地融合、爆開。

好吃!

胃里那只兇獸終于得到了安撫,發出滿足的喟嘆。我幾乎是狼吞虎咽起來,完全忘記了旁邊還坐著一個人,忘記了所有的窘迫和不安。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眼前這碗熱騰騰的荷包蛋和瓷勺碰撞碗壁發出的輕微聲響。

客廳里一時只剩下我急促的吞咽聲和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

許晚晴就安靜地坐在旁邊,沒有再看我,也沒有說話。她微微側著頭,似乎是在傾聽窗外的雨聲,又像是在出神。暖黃的燈光勾勒著她柔和的側臉線條,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她的存在感依然很強,但此刻卻像一道溫暖的背景,無聲地包裹著這個小小的、充斥著食物香氣的角落。

直到碗里的湯底也被我刮得干干凈凈,最后一點蔥花和油星都消失在勺子里,我才意猶未盡地放下碗勺,滿足地、甚至帶著點微不可查的嘆息,舔了舔嘴唇。

放下碗的瞬間,理智驟然回籠。

巨大的羞恥感后知后覺地洶涌而至!我剛才……干了什么?在一個近乎陌生的人家里,穿著人家的衣服,狼吞虎咽地吃掉了一大碗人家做的食物?那吃相……一定難看極了!

我的臉“騰”地一下又燒了起來,熱度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我猛地低下頭,雙手緊緊抓住膝蓋上的毛衣布料,指尖因為用力而深深陷進柔軟的羊毛里,身體僵硬得像一塊石頭,連呼吸都屏住了,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

“吃飽了?”許晚晴的聲音適時地響起,帶著笑意,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轉過頭來,目光落在我面前那個空空如也、碗底只剩下一點油漬的骨瓷碗上,眼底的笑意加深了,像盛滿了細碎的星光?!翱磥硎钦骛I壞了?!?

她的語氣里沒有嘲笑,沒有揶揄,只有一種純粹的、帶著點縱容的了然。

我死死低著頭,根本不敢看她,喉嚨里像是堵著一團棉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窘迫得快要掉下眼淚。

“嘩啦啦……”

窗外的雨聲陡然變大了,密集的雨點砸在玻璃窗上,發出更加急促而響亮的噪音,像是無數只手在用力拍打著。一道慘白的電光猛地撕裂了厚重的雨幕,短暫地照亮了昏暗的客廳,緊接著便是——

“轟?。。?!”

一聲震耳欲聾的驚雷,仿佛就在屋頂炸開!巨大的聲響震得腳下的地板都在微微顫抖,窗玻璃嘩嘩作響。

“??!”我嚇得渾身一哆嗦,控制不住地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身體本能地蜷縮起來,雙手下意識地抱住了頭。心臟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驚得狂跳不止,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

恐懼瞬間攫住了我。不是因為雷聲本身,而是……時間!剛才那碗荷包蛋帶來的短暫溫暖和安寧,被這聲驚雷徹底劈碎了。我猛地抬起頭,驚恐地望向墻上那個造型簡約的掛鐘。

淡藍色的熒光指針,清晰地指向——九點四十七分!

腦子“嗡”的一聲!

完了!徹底完了!

父親規定,晚自習最晚九點半必須到家!超過十分鐘,就是一頓足以讓我脫層皮的狂風暴雨!更何況現在已經……晚了整整十七分鐘!這十七分鐘,足夠他在家里砸碎三個杯子,踢翻兩把椅子,對著母親咆哮無數遍“那個死丫頭死哪去了”!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蟒,瞬間纏緊了我的心臟,幾乎讓我窒息。之前的溫暖、悸動、羞窘……所有情緒都被這滅頂的恐懼碾得粉碎。身體比大腦更快地做出了反應——我猛地從沙發上彈了起來,像一根被壓到極限又驟然松開的彈簧!

“我……我得走了!”聲音因為極度的驚恐而尖銳變調,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我甚至顧不上去看許晚晴的反應,也完全忘記了身上還穿著她的毛衣,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跑!立刻!馬上!趕在父親徹底暴怒之前!

“哎!等等!”許晚晴顯然被我突然的劇烈反應嚇了一跳,也跟著站起身,“外面雨還這么大!你……”

她的話還沒說完,我已經像只沒頭蒼蠅一樣,慌亂地沖向門口。目光焦急地掃過玄關處——我的濕書包!我的濕校服!

“你的衣服!”她快步跟了過來,語氣帶著一絲急促。

我沖到玄關,一把抓起地上我那件濕透冰冷、皺成一團的深藍色校服外套,胡亂地抱在懷里。冰冷的濕意瞬間透過毛衣滲透到皮膚上,激得我打了個寒顫,但我根本顧不上。另一只手又抓起了同樣濕漉漉、沉甸甸的書包帶子。

“等等!”許晚晴已經追到了我身后,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她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阻止了我立刻去擰門把手的動作。

她的指尖帶著暖意,力道卻很大。我被迫停下,驚恐地、幾乎是哀求地回頭看向她,眼神里充滿了絕望的急迫,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求你了……我……我真的必須走了!我爸爸……他會……”

后面的話我說不下去了。父親那張因為暴怒而扭曲猙獰的臉清晰地浮現在眼前,仿佛就在門外等著我。巨大的恐懼讓我的牙齒開始咯咯打顫。

許晚晴看著我慘白的臉和驚懼到極點的眼神,眉頭緊緊蹙了起來。她抓著我手臂的手指微微收緊,似乎在快速權衡著什么。窗外的雨聲更急了,嘩啦啦地沖刷著世界。

“毛衣!”她終于開口,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反駁的強勢,“穿著走!外面冷死了,你想凍死嗎?你身上那點濕襯衫頂什么用?”她的目光銳利地掃過我懷里抱著的濕校服。

“可是……”我下意識地抗拒。穿著她的衣服回家?萬一被父親發現……那后果簡直不敢想象!他一定會把這當成某種不可饒恕的“背叛”和“墮落”!

“沒有可是!”許晚晴打斷我,語氣異常堅決,甚至帶著點命令的口吻。她的眼神異常認真,緊緊鎖住我驚恐的雙眼,“穿著!淋濕了再脫下來,總比你凍出肺炎強!”她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一些,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聽我的。你爸那邊……回去好好說,別硬頂?!?

“好好說”三個字,從她嘴里說出來,輕飄飄的,帶著一種天真的、不諳世事的意味。她怎么會懂?父親的世界里,從來就沒有“好好說”這個選項。只有服從,或者更嚴厲的懲罰。

“我……”我還想掙扎。

“拿著!”她已經松開了我的手臂,卻更快地轉身,一把抓過玄關柜子上掛著的一把長柄深藍色雨傘,強硬地塞進我抱著濕校服的那只手里。傘骨冰涼堅硬,硌得我生疼?!翱熳?!小心路滑!”她催促著,伸手越過我,直接擰開了門鎖。

“咔噠”一聲輕響。

冰冷的、帶著濃郁水汽和泥土腥味的風,夾雜著密集的雨點,瞬間從敞開的門縫里灌了進來,撲打在我臉上,讓我打了個寒噤。門外,是沉沉的夜色和瓢潑大雨織成的冰冷幕布。

“快走!”許晚晴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甚至伸手在我背后輕輕推了一把。

那一下推力并不重,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推動命運齒輪般的力量。我被這力量和門外洶涌的寒意裹挾著,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沖進了門外冰冷的雨幕里。

冰冷的雨水瞬間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

“砰!”

身后,那扇透著暖黃燈光、散發著柑橘香氣的綠色木門,在我沖入雨幕的瞬間,被許晚晴從里面關上了。

隔絕了暖風,隔絕了燈光,隔絕了那令人心安的香氣。

世界重新只剩下鋪天蓋地的冰冷、黑暗和喧囂的雨聲。

我像一只被徹底遺棄在暴風雨中的幼獸,抱著濕透冰冷的校服書包,攥著那把陌生的深藍色雨傘,僵立在鄰居家冰冷的水泥臺階上。懷里那件濕校服散發的霉味和冰冷氣息,與我身上寬大毛衣殘留的柑橘暖香劇烈地沖撞著,撕扯著我的神經。

那把傘沉甸甸地攥在手里,冰涼的金屬傘柄硌著掌心。我猛地回過神來——父親!時間!

巨大的恐懼再次攫緊心臟,壓過了所有的混亂和寒冷。我幾乎是手忙腳亂地撐開那把深藍色的大傘。傘面“嘭”地一聲彈開,勉強在頭頂撐開一小片干燥的空間,隔絕了部分瘋狂砸落的雨點。

不再有絲毫猶豫,我抱著濕冷的校服和書包,一頭扎進了門外那無邊無際的、冰冷刺骨的雨夜之中。

深一腳淺一腳地奔跑在回家的路上。雨水在青石板路上匯成渾濁的小溪流,不斷灌進我濕透的帆布鞋里,每一步都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響,冰冷黏膩。懷里的濕校服像一塊巨大的冰坨,不斷散發著寒氣,試圖透過身上這件溫暖的灰色毛衣,重新將我凍僵。而那寬大毛衣的袖口和下擺,也很快被斜打進來的雨水和奔跑時濺起的泥水浸濕,變得沉重冰冷。

只有將臉深深埋進那寬大的、尚帶著一絲干爽暖意的毛衣領口時,才能短暫地捕捉到一絲微弱卻頑固的柑橘與陽光的氣息。這縷氣息,成了這片冰冷絕望的雨夜里,唯一一點微弱的光亮和支撐。

巷子很短,卻像跑不到盡頭。

終于,看到了自家那棟熟悉的、在雨夜里更顯破敗陰沉的兩層小樓。窗戶黑洞洞的,像巨獸的眼睛。我的心跳得快要爆炸。

院門虛掩著。我顫抖著手推開,沉重的鐵門發出刺耳的“吱呀”聲,在雨夜里顯得格外清晰,像一聲不詳的預告。

客廳里一片漆黑死寂。

但這死寂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窒息。父親越是沉默,意味著風暴越是臨近。

我像做賊一樣,踮著腳尖,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挪向樓梯。心臟在喉嚨口瘋狂跳動,撞擊著耳膜。腳下濕透的帆布鞋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留下一個個深色的、帶著泥濘的水腳印。懷里濕冷的校服和書包像兩塊巨大的罪證,沉甸甸地壓著。

一步,兩步……離樓梯口越來越近。只要上了樓,回到自己那個小小的房間……

“站住?!?

一個冰冷、毫無起伏的聲音,如同淬了毒的冰錐,毫無預兆地從客廳那片濃稠的黑暗里刺了出來。

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凍結血液的力量。

我渾身的血液瞬間凝固了!腳步像被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激得我頭皮發麻。懷里的濕校服和書包差點脫手掉落。

黑暗中,一點猩紅的火光倏地亮起,隨即又黯淡下去。是父親點燃的煙頭。借著那微弱的光亮,能看到沙發上模糊地坐著一個高大的身影,像一座沉默而危險的火山。

“幾點了?”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我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再次彌漫開血腥味??謶志鹁o了喉嚨,一個字也發不出來。身體控制不住地開始篩糠般顫抖。完了……

“我問你,”父親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尖銳,“幾點了?!”

伴隨著這聲咆哮,“啪嗒”一聲脆響!客廳頂燈慘白的光線驟然亮起,如同舞臺的追光燈,瞬間將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穿著明顯不合身灰色毛衣的我,暴露在刺眼的光線下!

也照亮了沙發上那個臉色鐵青、雙眼因暴怒而布滿血絲的男人——我的父親,林國棟。

他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瞬間釘在我身上,尤其是……死死釘在我身上那件寬大的、顯然不屬于我的灰色毛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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