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冰冷、粘稠、永無止境的雨水。如同天穹被撕開了一道潰爛的傷口,濃稠污濁的液體傾瀉而下,砸在密不透風的橡膠樹葉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如同無數面破鼓同時擂響的轟鳴。
空氣不再是氣體,而是飽含腥臭濕泥、腐爛植物和某種動物尸體悶爛后甜膩惡臭的冰冷泥漿。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骯臟的冰水,氣管被刺得生疼。
腳下的土地早已化為深不見底的黑色沼澤,每一步拔起都伴隨著泥漿貪婪吮吸的“咕唧”聲,每一次落下都深陷至腳踝甚至小腿。
巨大的橡膠樹如同沉默的黑色巨靈,在暴雨和狂風中扭曲舞動,垂下的氣根如同上吊的繩索,在黑暗中瘋狂抽打。
視野被壓縮到極限,強光手電的光柱如同被濃墨吞噬的螢火,只能勉強撕開前方幾米翻滾的雨簾和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陳Sir的身影在前方幾步之外,像一道融入雨夜的灰色剪影。他動作異常敏捷,穿著軍用雨披,腳步在泥濘中異常沉穩,仿佛腳下不是吞噬一切的沼澤,而是堅實的土地。
他手中的強光手電光束穩定地切割著雨幕,掃過那些早已被藤蔓和苔蘚徹底吞噬的、銹蝕斷裂的橡膠采集工具——扭曲的鐵桶、朽爛的木架、半埋入泥中的滑輪組殘骸。
這些都是殖民時代和近代經濟開發留下的冰冷骸骨,此刻在暴雨中無聲地控訴著過往的貪婪與血淚。
雨水順著他雨披的帽檐匯成冰冷的水線,不斷滴落。他沒有說話,只有手腕上那串菩提佛珠在雨披下偶爾發出極其輕微的、被布料摩擦的沙沙聲,像某種無聲的計時器。
李哲跟在他身后,每一步都如同在冰冷的瀝青中跋涉。肺部被冰冷的濕氣填滿,每一次喘息都帶著血腥味。
雨水早已浸透了他的防水外套,寒意如同無數細小的冰針,刺透衣物,扎進骨髓。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太陽穴的血管突突狂跳。
佤族老婦人那撕裂夜空的詛咒——“新來的鬼……啃碎了……”——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脖頸,隨著每一次呼吸越收越緊。
妹妹宛宛最后的身影,那被雨水模糊的、奔向這片“鬼園”的決絕背影,在眼前瘋狂晃動。他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陳Sir那穩定移動的光束上,那是在這片吞噬一切的黑暗與瘋狂中唯一的錨點。
“這邊。”陳Sir的聲音穿透雨幕,低沉短促,沒有任何多余音節。光束猛地向左前方傾斜,定格在一片被巨大板根拱起、形成天然避雨凹陷的泥濘區域邊緣。
那里,幾塊銹蝕得幾乎看不出原貌的鋅鐵皮和斷裂的粗木梁歪斜地支撐著一個勉強能稱為“棚”的殘骸。頂棚早已塌陷大半,雨水如同瀑布般從破洞中傾瀉而下,在棚內積起渾濁的水洼。
空氣里彌漫著濃烈的鐵銹味、朽木的霉爛味和一種……極其細微、卻如同鋼針般刺入神經的……鐵銹混合著某種甜膩腥氣的味道!
李哲的心臟驟然縮緊!胃部一陣翻江倒海!他猛地加快腳步,泥漿幾乎沒到膝蓋,踉蹌著撲到棚屋殘骸的入口處。陳Sir的光束已經探入棚內。
光柱刺破黑暗,如同手術刀劃開腐爛的皮肉。
棚內空間狹小低矮,充斥著令人窒息的霉腐和鐵銹氣息。地面是濕滑粘稠的泥漿,混雜著破碎的瓦礫和朽木碎片。光束掃過角落——那里堆積著厚厚的、被雨水浸泡得發黑腐爛的落葉和不知名的垃圾。
但就在那片污穢的角落邊緣!
光束清晰地照亮了泥濘地面上一片極其混亂、絕非自然形成的拖拽與掙扎痕跡!
泥漿被劇烈攪動、蹬踏、抓撓!形成一道道深陷的溝壑和凌亂的、如同野獸爪印般的凹坑!痕跡一直延伸到棚屋最深處、被塌落雜物半掩的黑暗角落!
痕跡邊緣的泥漿呈現出一種異樣的深褐色!那顏色在渾濁的泥水中暈染開,像潑灑的劣質墨汁,但在強光照射下,邊緣卻反射出一種詭異的、如同氧化鐵銹般的暗紅光澤!
是血!大量噴濺、流淌后又被雨水反復沖刷稀釋,最終深深沁入泥漿纖維深處的陳舊血跡!那暗紅的色澤如同凝固的傷口,無聲地訴說著曾經發生在此地的、無法想象的暴烈與絕望!
李哲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他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嗬嗬聲,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撲向那片痕跡!
冰冷的泥漿瞬間浸透了他的褲腿和衣袖,刺骨的寒意也無法阻止他瘋狂的動作!他跪在泥濘中,雙手不顧一切地在那些深褐色的泥漿痕跡里扒拉著!指甲縫里瞬間塞滿了冰冷的污泥和腐爛的植物纖維!
“宛宛……宛宛……”破碎的嗚咽被暴雨的轟鳴徹底吞沒。
突然!指尖觸碰到泥漿深處一個相對堅硬、帶著織物纖維觸感的異物!他猛地將其摳出!那東西只有指甲蓋大小,被厚厚的、混合著暗紅血漬的泥漿包裹著,濕冷粘膩。
他顫抖著,用另一只手的手套瘋狂地擦拭著上面的污泥!泥塊剝落!
一小片深藍色的細斜紋棉布碎片!邊緣被暴力撕裂,纖維參差!布料的顏色和紋理……在強光下……與妹妹宛宛離開新加坡宿舍時穿的那件深藍色細格紋襯衫——袖口處磨損的紋理一模一樣!
“啊——!!!”一聲壓抑到極致、如同靈魂被撕裂的悲鳴終于沖破喉嚨!李哲死死攥著那片染血的碎布,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身體在冰冷的泥漿中劇烈顫抖!眼前一片血紅!
佤族老婦人那“啃碎了骨頭”的詛咒如同實質的冰錐,狠狠刺穿了他的心臟!妹妹最后掙扎的畫面如同最殘酷的默片,在腦中瘋狂閃回!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如磐石、光束穩定籠罩著這片角落的陳Sir,突然極其輕微地“嗯?”了一聲。聲音短促,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
光束猛地向下壓低,如同精準的手術刀,聚焦在李哲跪倒位置前方不到半米處、那片被劇烈掙扎痕跡覆蓋的泥漿邊緣——一個被蹬踏出的、半圓形的小泥坑底部。
渾濁的泥水中,一點極其微弱的、不同于泥漿暗沉色澤的、極其銳利的金屬反光一閃而過!
陳Sir的動作快如閃電!他戴著黑色戰術手套的手,如同探入毒蛇洞穴般,極其精準地探入那片泥漿!指尖在冰冷粘稠的淤泥中微微一捻!隨即迅速抽出!
他的指尖,捏著一個極其微小的物件。
一枚袖扣。
鉑金材質(在強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澤),造型極其簡約現代,沒有任何繁復花紋,只有邊緣一圈極其精細的、幾乎肉眼難辨的滾珠邊裝飾。袖扣背面是堅固的針式結構,但此刻,那根細小的鉑金針尖上,赫然沾著一絲已經氧化發黑、但依舊能辨認出暗紅底色的陳舊血漬!
像一條凝固的毒蛇,死死纏繞在冰冷的金屬之上!
陳Sir將袖扣舉到光束下,雨水沖刷著鉑金表面,卻沖不掉針尖那點刺目的暗紅。他捻動佛珠的手指停頓了。
那雙在雨夜中依舊銳利如鷹隼的眼睛,透過層層雨幕,死死鎖定在那枚袖扣滾珠邊裝飾的、那圈極其細微卻異常精密的螺旋紋路上——那是一種極其昂貴、需要特殊定制車床才能加工出的工業級精度紋飾!
他的目光緩緩抬起,越過跪在泥漿中、攥著染血碎布、如同石化般僵硬的李哲,投向棚屋外那無邊無際、被暴雨和黑暗徹底吞噬的橡膠林深處。
雨聲震耳欲聾,如同萬千冤魂在同時慟哭。冰冷的雨水順著他雨披的帽檐不斷滴落,砸在泥濘的血跡上,濺起微小的、帶著死亡氣息的水花。
陳Sir的聲音穿透雨幕,低沉得如同悶雷滾過地層,帶著一種洞悉一切后、近乎冷酷的平靜,每一個字都像淬火的鋼釘,狠狠釘入這片被血浸透的土地:
“‘龍行會’的定制徽記……賀老板的袖扣……果然喜歡這種‘低調的奢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