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撕扯著汴梁城西水門殘破的垛口,嗚咽聲如同萬千冤魂的合唱。河伯祠內死寂,鎮河碑沉靜,墨玉般的碑身上,辰砂標記殘留的赤芒微弱如風中殘燭,映照著王疤瘌倒臥的殘軀、斷裂的魯班尺,以及地上那個深不見底、邊緣流淌著暗紅巖漿與靛藍冰晶的焦黑巨坑。劫后余生的空氣里,汞毒甜腥與厭水石粉塵混合成一種令人窒息的鐵銹味。
王七跪在冰冷的地面,顫抖的手指一遍遍撫過懷中兩截斷尺。青銅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尺身那道貫穿的靛藍裂痕,如同張十八卡入機輪時爆裂的血管,也像他自己被生生撕裂的魂魄。“師傅…尺斷了…”他嘶啞低語,淚水砸在斷口處,迅速凝結成冰,“規矩…還在嗎?”
李烽立于鎮河碑前,青銅磁勺緊貼掌心。勺心北斗七星紋路溫潤流轉,清輝如水,滌凈了最后一絲邪穢陰霾。然而,勺柄末端那股新生的冰涼感,卻并未隨著耶律突設的湮滅而消失,反而變得更加清晰、銳利,如同淬火的冰針,死死釘向南方——那是比汴梁更深的未知。同時,一股源自碑身深處、浩瀚如星海的龍脈余溫,正與磁勺共鳴,帶來一種奇異的、飽脹欲裂的灼熱感。兩種截然相反的感應在他體內撕扯:一冷一熱,一指引一溯源,仿佛這磁勺成了溝通兩個世界的脆弱橋梁。
“李監丞…”老匠人佝僂著背,那只嚴重畸形的腳拖行在冰冷的厭水石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他渾濁的獨眼掃過巨坑,掃過王疤瘌凝固的身影,最后落在李烽緊握磁勺、眉宇深鎖的臉上。“這碑…這勺…還有那契丹老魔說的‘火種’…到底是啥?老漢活了這把年紀,鑿過石,箍過桶,修過水則碑…可這…這像是把天捅了個窟窿啊!”他枯槁的臉上混雜著恐懼與一種被顛覆認知的茫然。幽州地庫的契丹邪陣、云州汞窟的共振毒針、汴梁地宮九鼎鎖龍、河伯祠鎮河碑顯化龍脈…這一切,早已超出了亂世征伐、胡漢廝殺的范疇,如同闖入了一個光怪陸離、法則錯亂的噩夢。
李烽深吸一口氣,冰寒的空氣夾雜著塵埃與血腥灌入肺腑。他攤開手掌,磁勺靜靜躺在掌心,勺心北斗清輝流淌,勺柄末端那點冰藍幽光執著地指向南方。他另一只手,緩緩撫過鎮河碑粗糙冰涼的碑體,指尖下,那些沉寂的蟲鳥篆與辰砂標記仿佛殘留著微弱的脈搏。
“張師傅,”他開口,聲音帶著一種過度消耗后的沙啞與奇異的穿透力,目光掃過王七、老匠人,以及僅存的兩個相互攙扶、面如金紙的鴉軍死士,“還記得云州懸索上,那刻著‘開皇十九年,契丹貢匠耶律突設督造’的青銅鏈環殘片嗎?百年毒局,霜鎖龍脈…這老魔布局之深、跨越時間之長,非人力能為。”
他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在磁勺勺柄的冰涼處摩挲,那感覺如同觸摸一塊來自極北深淵的寒鐵。“幽州地庫,母針炸裂,磁勺初成,趙三師傅以命相托,言其乃‘引路之匙’…汴梁地宮,晉王毒發瀕死,最后執念,指向洛陽…洛水寒夜,磁勺被契丹狼符邪穢污染,星圖蒙塵,牽引混亂…赤崗渡口,玄甲都現身,星晷定儀指明河伯祠…方才,這鎮河碑顯化九州龍脈全圖,耶律突設竟認得我們毀他母針、破他霜髓…”
李烽的聲音越來越低,眼神卻越來越亮,一種近乎殘酷的明悟在他眼底凝聚。他猛地抬起磁勺,勺心北斗清輝與勺柄冰藍幽光在昏暗大殿中交織流轉。
“這一切,環環相扣,步步緊逼!耶律突設布局百年,手段通天,但他終究是此世之人!他如何能預知我們會毀掉云州汞髓祭壇?如何能算準我們會闖入幽州地庫?又如何能篤定…這柄由趙三在晉陽火海中倉促煉就的磁勺,最終能引動鎮河碑,顯化龍脈全圖?!”
他的話語如同重錘,砸在死寂的大殿。王七抱著斷尺的手猛地收緊,老匠人渾濁的獨眼瞪得溜圓。
“只有一個解釋!”李烽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洞穿迷霧的銳利,“這磁勺,不僅僅是‘鑰匙’!它更是一個‘信標’!一個…來自‘彼方’的‘信標’!它在發出召喚,也在…被召喚!它記錄著我們的軌跡,修正著我們的方向,將我們強行拖入這早已偏離正軌的‘歷史’!耶律突設能步步設局,不是因為他能預知未來,而是因為…他感知到了‘信標’的擾動!他在‘信標’指向的關鍵節點上…守株待兔!”
“彼方?信標?歷史…偏離?”老匠人干裂的嘴唇哆嗦著,這些詞語如同天書,沖擊著他古舊的世界觀。
“是!”李烽斬釘截鐵,他指向鎮河碑,“此碑龍脈圖,汴梁地宮、云州汞窟、幽州祭壇…節點黯淡,如同被蛀空!為何?因為有人…或者說,有‘東西’,在更早之前,強行介入了!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巨石!漣漪擴散,改變了水流原本的軌跡!晉王本該在洛陽興教門…但其命格、其氣運,因某種‘擾動’,被強行扭轉,中毒于汴梁甕城!云州汞窟本該在百年后由契丹引爆,卻因‘擾動’,提前被我們撞破!幽州母針本該成功鎖死沙陀戰神,卻因‘擾動’,被我們摧毀!這一切的‘巧合’,一切的‘偏離’,源頭皆因這‘信標’的介入!我們…連同這磁勺…就是那投入歷史長河的‘巨石’!是攪動龍脈、引發‘天譴’的異數!”
“天譴?!”王七失聲驚呼,懷中斷尺冰冷刺骨。
“不錯!天譴!”李烽的聲音帶著一絲悲愴,“龍脈乃地氣所鐘,天道顯化!強行扭曲其軌跡,必遭反噬!磁勺勺柄新生之冰涼,非吉兆,而是天道示警的‘灼痕’!是歷史長河對我們這些‘異物’的排斥之力!汴梁地宮九鼎怨氣反沖、洛水冰河異象、赤崗渡星晷顯圣…乃至這河伯祠內毒陣爆發、耶律突設最終引動地脈邪力欲與我們同歸于盡…皆是反噬之表象!是此方天地在‘排異’!”
他猛地將磁勺按在鎮河碑上!勺心北斗清輝與碑身殘留的龍脈赤芒瞬間交融!一股更強烈的、混雜著浩瀚地脈之力與冰冷排斥感的洪流,順著磁勺狠狠沖入他的腦海!
無數破碎、混亂的畫面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淹沒他的意識!
汴梁甕城:晉軍火牛撞開的暗門后,李存勖并未墜下巢車!一道模糊的、帶著不屬于此世氣息的流光擊中了他,強行扭轉了他沖向暗門的軌跡,使他暴露在楊師厚倒下的汞霜毒霧之下!那流光的源頭…指向北方幽云!
云州懸索:斷裂的青銅鏈環墜入深淵前,一道微弱的、無形的波動掃過王七手中的刻字殘片,如同無形的刻刀,加深了“后世得針者,當效大遼”幾個字的痕跡!那波動…來自東南!
幽州地庫:母針炸裂的毀滅風暴中,一道極其隱晦、扭曲空間的漣漪掃過李烽手中的磁勺,勺柄末端,那點冰藍幽光悄然滋生!漣漪的源頭…是汴梁方向!
洛水寒夜:郭從謙騎兵包圍驛站的剎那,磁勺勺柄那絲異向牽扯變得尖銳!驛站陰影中,一道人形輪廓一閃而逝,手中一枚靛藍色的骨符悄然碎裂,引動了磁勺的污染!那人影的氣息…與赤崗渡玄甲都首領腰間的古拙橫刀隱隱呼應!
畫面破碎!李烽如遭重擊,踉蹌后退,臉色慘白如紙,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這些閃回,并非記憶,而是磁勺作為“信標”,記錄下的、被強行擾動的“歷史碎片”!是穿越時空的“信息擾動力”留下的傷痕!
“是…穿越者!”李烽的聲音干澀無比,帶著洞悉驚天秘密后的虛弱與沉重,“不止一個!有人在幽云之地,借契丹之勢,扭曲歷史節點!有人在汴梁,潛伏于李嗣源麾下,引導‘修正’!他們的目標…就是這條龍脈!就是這華夏氣運!我們…我們的每一步,都在與這些來自‘彼方’的幽靈角力!耶律突設…不過是他們借以攪動風云的棋子!甚至那玄甲都首領…也可能是棋子之一!這磁勺…是‘火種’的信標,也是吸引這些幽靈的燈塔!更是…記錄他們罪證的‘黑匣子’!”
王七手中的斷尺“哐當”一聲掉在地上。少年木匠的臉毫無血色,李烽的話語如同驚雷,劈碎了他最后關于“規矩”的認知。世界不再是榫卯咬合的精密結構,而是被無形巨手肆意揉捏的泥團!老匠人癱坐在地,那只畸形的腳無力地抽搐,渾濁的眼中只剩下徹底的茫然與恐懼。
“那…那怎么辦?”僅存的鴉軍死士聲音發顫,握刀的手抖得厲害。
李烽艱難地站直身體,將磁勺死死攥緊。勺柄的冰涼與勺心的溫熱依舊在撕扯,但這一次,他的眼神異常堅定。
“信標既在,燈塔已明。”他望向洞開的祠門外,風雪肆虐的汴梁城,聲音低沉而決絕,“南下的路,就是追索這些‘幽靈’,斬斷他們伸向龍脈的‘手’!用這磁勺記錄下的‘灼痕’,將他們從歷史的陰影中…揪出來!龍脈的裂痕,必須修補!此方天地的‘排異’…由我們來承擔!因為——”
他的目光掃過王疤瘌凝固的身軀,掃過地上斷裂的魯班尺,掃過僅存的同伴。
“——吾等…亦是這‘歷史’的一部分了!是未生銹的刀!斬向那扭曲時空的…罪魁!”
他邁步,踏出河伯祠的殘破門檻。風雪撲面,懷中的磁勺猛地一震!勺心北斗清輝與勺柄冰藍幽光驟然分離,化作兩道糾纏不休的光束,一道熾熱如火,堅定地指向正南;一道冰冷如淵,詭異地偏向西南!
新的指引,在灼痕中誕生。前路,是更深的迷霧,也是最終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