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羅旺斯的風總是裹挾著薰衣草干燥的甜香,拂過圖書館巨大的拱形落地窗。窗外,起伏的紫色花毯在正午的陽光下蒸騰出氤氳霧氣,一直蔓延到天際線。魏念抱著一摞厚重的文獻,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周末賴床的后果,便是此刻面對閱覽區爆滿座位的懊惱。她踮起腳尖,視線焦灼地掃過一張張被書本占據的橡木長桌。
幸運之神似乎打了個盹兒又突然驚醒——靠窗一張寬大的桌子對面,只有一個穿著白色連帽衛衣的男生。他戴著降噪耳機,頭微微低垂,松軟的黑發垂落,幾乎遮住了眼睛,只露出挺直的鼻梁和專注抿起的唇線。一本厚重如磚的法英詞典攤開壓在他的筆記本旁,像沉默的守衛。
魏念像只受驚的兔子,幾乎是撲了過去,書包帶子滑下肩膀也顧不得,猛地拉開沉重的椅子坐下。皮革椅面發出輕微的抗議聲。坐定后,心臟還在胸腔里咚咚擂鼓,她這才后知后覺地感到一絲冒昧,小聲用英語試探:“抱歉,這里有人嗎?”
對面的男生似乎被驚擾,抬起頭。耳機被他順手拉到頸間,露出整張臉。皮膚是常年不見陽光的冷白,在穿過玻璃窗的明亮光線下,幾乎有種透明的質感。烏黑的碎發下,是一雙形狀極好的眼睛,此刻帶著一絲被打斷的茫然,隨即像是認出了她,那茫然迅速被一種不易察覺的局促取代。他耳尖在陽光里透出一點紅,聲音清冽干凈:“沒人。”他頓了頓,補充道,“魏念?”
“陳諾?”魏念也認出了他,那個常在社團活動里安靜出現、英文流利得不像話的中國學弟。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真巧。”
陽光慷慨地鋪滿整張桌子,將陳諾垂落的發絲染成淺金色。從這個角度,魏念能清晰看到他低垂的眼睫,長而密,在眼瞼下方投下小片陰影,鼻梁高挺得近乎鋒利,下頜線流暢清晰,整個人透著一種干凈又疏離的少年氣。魏念心里劃過一絲微瀾,但也僅此而已。她很快埋首于自己的文獻,將那份轉瞬即逝的欣賞壓進繁重的課業里。
時間在紙頁翻動和筆尖沙沙聲中流逝。正午的陽光偏移了角度,窗外的薰衣草田色彩更加濃郁飽和。魏念放下筆,揉了揉酸脹的脖頸,順手拿起桌上的手機。屏幕亮起,一條信息跳入眼簾。幾乎是瞬間,一種鮮活的光彩點亮了她的眉眼,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彎起。她迅速收拾好東西,腳步輕快地穿過一排排書架,像只被無形絲線牽引的蝴蝶,翩然飛向圖書館外那棵巨大的梧桐樹蔭下。
樹蔭里斜倚著一個身影。寸頭,線條硬朗,一身利落的黑色沖鋒衣,襯得身形愈發挺拔如松。他指間夾著一點猩紅,青煙裊裊,模糊了他深邃的輪廓。是賀筠野。看到魏念的身影,他隨手掐滅煙蒂,火星在樹根旁暗下去,張開雙臂,嘴角噙著闊別重逢的笑意。
“你怎么來啦?”魏念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雀躍,三步并作兩步沖過去。她沒有撲進他懷里,反而動作熟稔地跳起來,一只胳膊大大咧咧地環過賀筠野的脖子,硬生生把他拉低到自己能平視的高度,另一只手毫不客氣地揉上他那扎手的短發。
“嘖,回趟國是進去改造了嗎?”她笑嘻嘻地蹂躪著,指尖傳來粗硬的觸感。賀筠野的發質和她記憶中一樣硬,手感并不好,但她樂此不疲,尤其愛看他此刻的表情——那總是顯得過于銳利、帶著點懾人冷感的眉眼,此刻只剩下縱容和無可奈何的暖意,像被陽光融化的堅冰。
“沒大沒小,”賀筠野捉住她作亂的手腕,語氣是責備的,動作卻無比自然地將那只微涼的小手整個裹進自己溫暖干燥的掌心,然后塞進了沖鋒衣寬大的口袋里。他垂眸看她,剪了寸頭后,他臉部每一處硬朗的線條都更加清晰,眼底的情緒也無所遁形。那里面翻涌著濃稠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溫柔。“你爸媽不放心,讓我來看看你,順便……看樣子,普羅旺斯的陽光和奶酪把你養得挺好?”
他的目光鎖著她,話題自然地轉向未來:“快畢業了,想好去哪里讀書了嗎?”
魏念仰著臉,毫不避諱地迎視他眼中那幾乎要滿溢的深情,甚至故意將身體又貼近了些,清晰地感覺到他身體瞬間的僵硬。她眼中閃過一絲狡黠,拖長了調子:“還沒定呢…不過嘛,”她故意停頓,看著那點緋色迅速爬上他剛毅的耳廓,“應該是要回國的…我想,離某人近一點。”那“某人”二字,被她咬得又輕又軟,像帶著小鉤子。
賀筠野喉結滾動了一下,猛地別開臉,掩飾性地咳了一聲,耳根的紅暈卻出賣了他。他努力維持著那點岌岌可危的“哥哥”架子:“少貧。收拾收拾,帶你去吃好的,餐廳訂好了。”他率先邁開長腿,走向停在不遠處的車,背影挺拔,唯有微紅的耳根泄露了心緒。
魏念低頭看了看自己隨意的襯衫和牛仔褲,又瞄了一眼賀筠野明顯精心打理過的、連沖鋒衣拉鏈都一絲不茍的穿著,無聲地彎了彎嘴角。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男為悅己者容”?她笑著小跑跟上。
匆忙返回座位收拾東西時,魏念并未留意對面陳諾的目光。當她再次快步離開,幾乎是雀躍地奔向門口等待的賀筠野時,陳諾也收拾好背包起身。他拎著包走出圖書館厚重的木門,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瞇起眼,正好看見梧桐樹下,魏念極其自然地挽住了那個寸頭男人的手臂。男人側過頭,輪廓深邃硬朗,低頭對她說著什么,眼神專注而柔軟,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人。魏念仰著臉笑,陽光落在她發梢,跳躍著金色的光點。兩人站在一起,挺拔與嬌小,硬朗與明媚,和諧得像一幅精心構圖的人物畫,引得路過的學生頻頻側目。
陳諾的腳步頓在原地,像被那幅過于和諧的畫面釘住了。他認得那個男人,幾個月前見過,當時魏念挽著他離開的背影,也曾這樣刺眼。陳諾的指節無意識地收緊,捏緊了背包帶子,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最終沉默地轉身,走向另一個方向,將自己融入了圖書館投下的長長陰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