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回憶里的疤痕(2)
- 遺忘之前,深愛之后
- 遲迎
- 2726字
- 2025-07-21 00:06:54
古城中心廣場旁的露天餐廳,赭石色的古老墻壁爬滿碧綠藤蔓,空氣里彌漫著烤羊排、初榨橄欖油和普羅旺斯香草的濃郁交響。遠處,夕陽正一點點沉入錯落屋頂的盡頭,將天空染成一片熔金般的金橘色,美得近乎殘忍。
魏念指尖冰涼。她太熟悉賀筠野了——他握著刀叉的手,指節用力到泛白,目光偶爾掠過她時,沉淀著一種沉甸甸、欲言又止的粘稠感,像暴風雨前低氣壓的悶窒。這感覺,與幾個月前機場離別時那莫名的陰郁如出一轍。
她強笑著挑起話題,講系里幽默的老教授,講圖書館塵封角落的絕版畫冊,試圖用輕快的碎片粘合碎裂的空氣。賀筠野只是低低地“嗯”著,視線投向廣場喧鬧的人群,焦點卻渙散著,仿佛穿透了時空,落在某個沉重而未知的點上。
“哥,”魏念終于放下銀叉,金屬磕碰瓷盤邊緣,發出清脆又突兀的一聲。她身體微微前傾,漂亮的杏眼緊緊鎖住他,笑意褪盡,只剩下探詢和極力壓抑的恐慌,“你有事瞞著我,對不對?”
賀筠野像是被驚醒,猛地抓起桌上的紅酒杯,仰頭灌了一大口。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短暫刺激,卻澆不滅心底的灼燒。沉重的玻璃杯被他“咚”地放回桌面,杯壁上凝結的水珠簌簌滾落。他深吸一口氣,那氣息裹挾著夜風微涼,也帶著悲壯的決絕。他終于看向她,目光沉沉如暮色深海,翻涌著濃烈的眷戀、無法言說的痛楚和磐石般的堅定。
“念念,”聲音粗糲如砂紙磨過,“有件事,一直沒機會告訴你。我其實考上了。明天…就要走。”
“考上?去哪?”魏念的心猛地沉墜,冰冷的不祥預感如藤蔓纏緊心臟。
“國防大學。”賀筠野清晰地吐出這四個字,目光灼灼,帶著穿透力和一絲殘酷,“軍校。”他補充道,斬釘截鐵,“任務提前了,時間很長。我怕…趕不上你生日。”
空氣瞬間凝固抽離。周遭的喧鬧、杯盤輕響、風吹藤蔓的沙沙聲,盡數消失。只剩“國防大學”、“軍校”四字,如兩顆冰彈擊中耳膜,在腦海炸開尖銳的空白。
“軍…校?”魏念聲音陡然拔高,難以置信的尖利,臉色慘白如紙。放在桌下的手死死攥緊,指甲深陷掌心,鉆心的刺痛遠不及心口撕裂般的恐慌。“你瘋了?!”
“沒瘋。考核過了。今晚是道別。”他平靜得近乎殘忍。
“道別?”她嘴角扭曲出冰冷的弧度,眼底水光洶涌,“然后去那里?賀筠野!你答應過我什么?!你說過等我長大,就再也不分開!這就是你的‘不分開’?!”軍校、任務、分離、危險…猙獰畫面一點一滴吞噬著她的理智——
“冷靜!”他急切伸手想抓她顫抖的手。
“怎么冷靜?!”她猛地甩開,霍然起身,實木椅子腿在石板地上刮出刺耳噪音,引得鄰桌側目。胸口劇烈起伏,眼圈通紅,聲音因恐懼和激動撕裂變調,“那是什么地方?!你要去多久?!危不危險?!會不會……”后面的話哽在喉頭,化作利刃反復切割神經。
“這是我的選擇!”賀筠野也站起,強硬爆發,眼底痛楚卻固執如磐,“我的責任!”
“責任?”魏念厲聲打斷,滾燙的淚水砸落桌面,“賀筠野,你好自私!”委屈和憤怒的海嘯將她淹沒。
“不是!念念,我……”他想吼出這選擇是為了更強地守護她、守護未來!可魏念眼中蝕骨的失望怨恨,四周窺探的目光,魏父那番關于“責任”與潛在風險的冰冷警告…像鐵鉗死死扼住他的喉嚨。不能說。他只能絕望地看著她,任由自己一寸寸凍僵在冰冷的絕望里。
“夠了。”魏念抬手狠狠抹去臉上淚水,動作帶著自毀般的狠厲。再抬眼,那雙杏眼里只剩下冰封的死寂,再無一絲暖意。“你想走,隨便你。”聲音淬了冰,低而決絕。她抓起椅背上的包,猛地轉身,動作快如撕裂夜空的閃電,只在踉蹌著沖下臺階、融入廣場洶涌人潮前的最后一瞬,一滴滾燙的淚,無聲砸在冰冷的石階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絕望。
“念念!”賀筠野甩開攔阻結賬的侍應生,胡亂塞過紙幣,像頭絕望的困獸沖出圍欄。
普羅旺斯初秋微涼的夜風撲面,廣場燈火通明,人潮熙攘如織。哪里還有她的身影?只有她身上那縷熟悉的、帶著陽光氣息的淡香,混合著夜風的清冽,若有若無縈繞鼻尖,徒增滿心荒涼。
他失魂落魄地狂奔,穿過古城迷宮般幽深曲折的小巷,沖到魏念租住的公寓樓下。那扇熟悉的天藍色木門緊閉如鐵幕。他猛地抬頭——
三樓那扇小窗,暖黃色的燈光正透過薄薄的白色紗簾,像一個寒夜里搖曳的、虛幻的夢,散發著最后一點微弱的暖意。冰涼的夜露無聲飄落,細密地沾濕他微亂的短發和沖鋒衣肩頭,寒意刺骨,卻遠不及心底那片驟然冰封的荒蕪凍原。
他僵立在潮濕冰冷的石板路上,仰著頭,如一尊被遺忘在夜雨中的石像,固執地凝望著那點微光。時間被拉長、凝固。倏地——燈光熄滅。
最后的光源消失,徹底的黑暗吞噬了窗口,也吞噬了他眼中最后的光亮。世界沉入無邊寒夜。
賀筠野在冰冷的夜露中,顫抖著掏出手機。屏幕冷光映著他毫無血色的臉和眼底深重的痛。屏保是舊照:陽光燦爛,魏念穿著白裙,沒心沒肺大笑著,頭親昵地靠在他肩頭,年輕的臉龐仿佛能照亮所有未來。指尖冰冷僵硬,他艱難地戳著屏幕:
「念念,對不起。照顧好自己。等我回來。」
每一個字都在滾燙的刀尖行走。指尖懸停在發送鍵上方,久久無法落下。道歉蒼白。承諾在未知的生死前渺小可笑。他不能給她虛無的念想。深深、絕望地最后望了一眼那扇沉入濃稠夜色的窗,仿佛要將那里面曾有過的所有溫暖刻進靈魂最深處。猛地轉身,拖著灌鉛般沉重的腿,一步一步,無聲地融入了普羅旺斯古城深秋的夜色,再也沒有回頭。
這一夜的轉身,一句未能出口的告別,劃開的鴻溝,深可見骨,鮮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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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上,黑暗深處。
魏念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背抵著同樣冰冷的門板,仿佛那是隔絕世界的最后屏障。窗外,廣場的隱約歡鬧像隔世之音。臉深深埋進屈起的膝蓋,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聳動,喉嚨死死鎖住嗚咽,只有急促而破碎、帶著窒息感的抽氣聲。憤怒、失望、被猝然拋棄的冰冷絕望、對他去向深入骨髓的恐懼——像無數帶刺的毒藤在胸腔里瘋狂絞纏穿刺。他又走了…走上那條可能吞噬他的單行道,甚至吝嗇一個讓她安心的解釋。
“騙子…”她死死咬住下唇,濃重的血腥混著淚水的咸澀在口腔彌漫。巨大的悲傷沖撞后,只剩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麻木虛空。她摸索著掏出手機,屏幕幽冷的光照亮她淚痕狼藉、寫滿痛苦的臉。
指尖帶著一種毀滅般的決絕,顫抖著點開通訊錄,找到那個爛熟于心的名字。懸停。劇烈地顫抖。刪除的念頭像烈火灼燒,可指尖按下去的動作卻重如千鈞。最終,她猛地移開手指,像是被那“刪除”鍵燙傷。轉而點開微信,找到他的頭像——指尖懸在“加入黑名單”的紅色選項上,同樣劇烈地顫抖著,遲遲無法落下。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那些深夜分享的瑣碎,陽光下并肩的笑臉…她舍不得。巨大的委屈和心碎再次洶涌襲來。
她猛地將手機狠狠摔向地板!“砰”的一聲悶響,在死寂的房間里格外驚心。屏幕朝下,幽光熄滅,徹底陷入黑暗。連同她對即將到來的、空洞冰冷的十八歲生日的徹底抗拒。一顆賭氣的種子,深深埋下。比刪除更決絕的,是此刻連看都不敢再看一眼的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