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是熙寧六年的四月中旬。

春深似海，即便在這北地海域，亦能感受到時節更迭的氣息。

海風雖仍帶著幾分涼意，但已褪去了凜冬的刺骨，吹拂在臉上，更多是一種沁人的清爽。

官船破開蔚藍的海面，航行于渤海之上。陽光灑落，海波粼粼，泛著碎金般的光芒。

偶爾有成群的海鷗翩然掠過，追逐著船尾犁開的白色浪花，發出清脆而自由的鳴叫，為這遼闊的天地增添了幾分靈動。

與不久前霧靈山道和樵夫山徑的生死搏殺相比，此刻的航程仿佛一段意外的寧謐插曲。

然而，船上的氣氛卻并未真正放松。

甲板上，周武安排的護衛們依舊恪盡職守，輪流值守要害位置，目光警惕地掃視著空曠的海面。

經歷過陸上的連環伏擊，誰也不敢保證這看似平靜的海路就絕對安全。

老馬和二黑倚在船舷邊，看似在欣賞海景，實則眼神銳利，不時掃過那些一同登船的遼國南京漢軍士卒，以及船上的遼人水手。

信任，在經過耶律鐸的背叛后，已成奢侈品。

李知禾扶著船舷，任由略帶咸腥味的海風吹拂面頰，試圖讓冷靜的思緒壓下方才的驚悸與獲悉密報后的沉重。

他仔細觀察著這艘遼國官船：結構頗為堅固，看得出是為了應對北方海域風浪而建，但保養只能算尋常，甲板有些許磨損痕跡，纜繩也顯舊；水手們操作熟練，號令執行也到位，但精氣神比起大宋東南沿海的廂軍水師，似乎少了幾分昂揚斗志，多了幾分默然的服從與慣常的疲憊。

這或許是遼國不以水師見長、重視程度有限的一個縮影。

蕭十三安排的那隊漢軍士卒，依舊沉默而盡職地守在各自的崗位上，與蕭撻凜派來協助操船的一小隊士兵之間，似乎存在著一種微妙的隔閡，彼此并無太多交流，涇渭分明。

李知禾注意到，那漢軍隊正的目光偶爾會與他對上，隨即又迅速移開，眼神復雜，難以捉摸。

楊繪大部分時間待在艙室內，或是閉目養神，或是翻閱隨身攜帶的典籍，但眉頭始終微蹙著，顯然仍在反復思量當前的局勢和上京之行的種種可能。

航行了大半日，海天一色，四周并無異狀。

黃昏時分，夕陽將海面染成一片瑰麗而深邃的橙紅，云霞蒸蔚，景色壯美卻透著一絲孤寂。

廚子送來簡單的飯食，眾人就在甲板上或艙室內默默用餐，咀嚼聲和海浪聲交織。

飯后，李知禾尋了個機會，來到底艙關押耶律鐸的艙門外。

兩名蕭撻凜的親兵持刀肅立，見到李知禾，只是微微點頭，并未阻攔。

透過狹小的透氣窗格，可以看到耶律鐸蜷縮在昏暗的角落，衣衫破損，帶著血污，神情萎頓，早沒了之前驛丞的恭敬或伏擊時的狠厲，只剩下敗亡后的灰敗與恐懼。

李知禾并未進去，只是靜靜看了一會兒。

此人無疑是關鍵人證，但他知道，耶律鐸到了上京，究竟會開口指認蕭別里剌，還是會被滅口，或者反咬一口，都還是未知之數。

遼國內部的斗爭，遠比表面看到的更加詭譎。

夜晚，月明星稀。

海風漸大，波浪輕輕搖晃著船身，帶來陣陣涼意。

李知禾與周武一同巡視完船艙，確認無恙后，回到分配給他的狹小艙室。

他躺在床鋪上，聽著船體木材發出的輕微“吱嘎”聲，以及窗外規律的海浪聲，卻毫無睡意。

白日里楊繪透露的密報內容，以及他對蕭觀音意圖的分析，不斷在腦中回旋。

耶律乙辛的權傾朝野，蕭別里剌的囂張跋扈，蕭觀音的艱難處境……大宋使團此行，竟仿佛一顆投入遼國這潭深水的石子，尚未抵達，就已激起了層層暗涌。

“將計就計……”他默念著這四個字。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需極致的謹慎和智慧。

如何在耶律乙辛與蕭觀音兩大勢力的夾縫中，最大限度地維護大宋的利益，完成和談使命，同時避免成為他人斗爭的犧牲品？這需要他對遼廷內部情況有更精準的判斷。

他想起從涿州遇襲開始，到蕭十三“恰好”率兵解圍，引至會同館，再提出經由平州港的海路，直至白澗驛遇伏、耶律鐸叛變、蕭撻凜“神兵天降”……

這一路走來，險象環生，卻又總能絕處逢生。

這真的僅僅是巧合嗎？

這背后的執棋者，很可能就是那位遠在上京、處境堪憂的蕭皇后。

或許，蕭觀音早已料到蕭別里剌會不惜一切代價截殺宋使。她故意沒有完全封鎖消息，甚至可能暗中縱容了某些情報的泄露，從而“引導”著蕭別里剌一次次出手。而她，則通過蕭十三、蕭撻凜這些人，一次次地在最關鍵的時刻出手“解救”。

其目的，絕非僅僅是保障使團安全那么簡單。

她是要讓大宋使團，尤其是他李知禾和楊繪，深刻地體會到這一路的“九死一生”，更是要讓他們將這“救命之恩”牢牢記住。

每一次化險為夷，都會加深一分對蕭別里剌的憎惡與對伸出援手之人的感激。

等到抵達上京，面對遼主和朝臣時，他們自然會不自覺地傾向于是蕭皇后力挽狂瀾，保全了宋使，促成了和談。

屆時，他們為蕭皇后“美言”幾句，或者至少在敘述沿途經歷時突出她的“功勞”與“善意”，便成了順理成章之事。

這遠比她直接派人到上京門口迎接，更能彰顯其“盡心竭力”與“不可或缺”。

好精妙的算計，好深沉的用心！若果真如此，這位蕭皇后絕非僅工詩詞的柔弱女子，其政治手腕與對人心把握，堪稱厲害。

李知禾感到一絲寒意，但隨即又被一種冷靜的分析所取代。

蕭觀音欲借此施恩捆綁，他則需衡量這“恩情”的價值，以及如何在后續的博弈中，既不失道義，又能最大限度地維護大宋的利益，甚至反過來利用這種“施恩”心理，為和談爭取更有利的條件。

船在夜色中平穩前行。

李知禾知道，海上這段相對平靜的旅程或許是暴風雨前最后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