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禾一直暗中觀察著楊繪的神情。

他心中曾深深懷疑許從德貪墨案的背后，或有楊繪這等舊黨領袖的影子在推波助瀾。

可此刻，他看著楊繪那雙因激動而略顯渾濁、卻依舊坦蕩直視著自己的眼睛，那其中只有一片憂國憂民的赤誠與焦慮。

他仔細審視著楊繪的表情，試圖找出哪怕一絲一毫刻意偽裝的破綻。

然而，楊繪就那樣坦然地靠在車壁上，神色平靜而疲憊，全然不似一個會為了打擊政敵而不擇手段的陰謀家。

難道……真的是自己先入為主，猜錯了？

車內陷入了一陣短暫的沉默。楊繪見李知禾只是盯著自己，眼神變幻不定，不由放緩了語氣：“賢侄？你可是心中仍有疑慮？”

李知禾這才猛地回過神來，連忙收斂了目光，順勢端起桌上的涼茶啜飲一口：“中丞言重了。您能如此坦誠相待，晚輩聽后，唯有敬佩。正如中丞所言，眼下你我同在異域，正該摒棄門戶之見，同心協力，共渡難關?！?

楊繪仔細看著李知禾的表情，見他神色誠懇，眼中終于掠過一絲欣慰：“你能有這份見識與胸襟，懂得顧全大局，遠比朝堂上那些只知空喊口號、黨同伐異的年輕人強出太多。”

他話音未落，忽然側耳傾聽片刻，隨即抬手輕輕掀開車窗簾幔一角，只見外面天色又亮了幾分，車隊速度似乎放緩。

楊繪放下簾子，對李知禾道：“周統領他們似在前方停下了，你下去看看是何情形?！?

李知禾點頭稱是，掀簾下車，利落地重新翻身上馬。

只見蕭十三正勒馬立于前方一處岔路口，見他過來，便伸手指向左側那條略顯狹窄、通往丘陵地帶的小道：“李御史，往左這條便是通往白澗驛的近路。為避開耳目，我等需取道左側?！?

眾人撥轉馬頭，拐上左側的岔路。

腳下的路面很快從涿州城郊還算平整的青石板，變成了未經夯實的松散黃土路，馬蹄踏過，帶起細細的煙塵。

李知禾輕輕勒緊韁繩，讓坐騎的速度緩下來，銳利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道路兩側。

左邊是連綿的低矮灌木叢，深秋時節葉片已大半枯黃脫落，枝杈虬結；右邊則是一片剛收割完畢的麥田，空曠的田地里只剩下短短的麥茬，田埂上散亂地扔著幾捆干枯發白的麥稈。

四下里寂靜無聲，看不到一個農夫的身影，甚至連飛鳥都似乎避開了這片區域。

周武同樣控馬靠近驛車，聲音壓得極低，僅能讓車內的楊繪和旁邊的李知禾聽清：“這路選得比預想的還要偏僻荒涼，走了這許久，連個拾柴的農戶都未見著。事出反常，咱們得更警醒些，以防不測。”

隊伍在這條寂靜得過分的土路上又行進了約莫兩刻鐘，遠處地平線上，一座土坡的輪廓逐漸清晰，坡頂上，白澗驛那小小的院落終于出現在視野里。

青灰色的瓦頂在尚未完全散去的晨霧中若隱若現，驛館門口懸掛著一盞孤零零的燈籠，隨著清晨的野風輕輕搖晃，發出微弱而昏黃的光。

“按腳程和先前約定的時辰計算，前隊的三位弟兄此刻應該已經抵達白澗驛了。”周武瞇起眼睛，手搭涼棚仔細眺望著驛館的方向，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若耶律驛丞那邊一切順利，未有異常，按約定，他該在門口掛出紅色燈籠示警……”

他的話音還未完全落下，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話，只見驛館門口那盞搖晃的燈籠，火光忽然極不自然地急促閃爍了三下，隨即驟然熄滅！

片刻的死寂之后，那火光重新亮起，顏色卻已赫然變成了一團醒目的、令人心悸的赤紅！

眾人見狀，剛將提起到嗓子眼的心稍稍放下些許。

離驛館大門尚有百步距離時，只見驛丞耶律鐸已親自從門內快步迎了出來。

他穿著一身略顯陳舊的低階遼官青布袍，臉上寫滿了焦急與后怕，額頭上甚至還能看到一層細密的汗珠。

他身后緊跟著四五名同樣神色緊張的驛卒，個個手按在腰間的短刀刀柄上。

不待隊伍完全停穩，耶律鐸便急步上前，壓著嗓子對為首的蕭十三和李知禾道：“諸位可算到了！事態緊急，請快隨我入內說話！”

他這不同尋常的緊張神態讓所有人瞬間警覺起來。

蕭十三利落下馬，李知禾也同時躍下馬背，護在楊繪的車駕旁。

周武一個手勢，護衛們立刻散開，占據了驛館門外幾個關鍵的警戒位置。

一進入驛堂，耶律鐸也顧不得寒暄客套，立刻從懷中掏出一張折疊的紙條，遞給了蕭十三，語氣又快又急：“這是半個時辰前，我派往落馬谷方向巡查的探子冒死送回來的！蕭別里剌的人已經在落馬谷北口設下了埋伏！粗略看去，約有五十余人，還連夜在那窄道上挖掘了陷馬坑！諸位萬萬不可再按原計劃前行了！”

蕭十三迅速展開紙條。

上面的字跡潦草不堪，顯然是倉促間寫就。

他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將紙條遞給旁邊的李知禾和剛剛下車走進來的楊繪。

“消息確實嗎？”楊繪眉頭緊鎖，語氣極為嚴肅，“我們派出的前隊三人，此刻怕是已往落馬谷方向去了？”

“楊中丞放心！”耶律鐸連忙道，“一接到消息，我立刻派了最得力的手下，抄近路去攔截前隊的幾位軍爺了！算時辰應該能趕上，令他們在谷外等候，絕不會誤入險地！”

李知禾的目光從紙條上抬起，看向耶律鐸，眼中帶著審視：“耶律驛丞應對迅速，令人佩服。只是……蕭別里剌竟能如此精準地預判到我等的行進路線和時間，提前在落馬谷布下重兵埋伏，這恐怕絕非僅僅依靠沿途安插的幾個眼線就能辦到?！?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或許……還有更熟悉我們內部行程安排的人，在暗中向他傳遞消息?！?

耶律鐸聞言，臉色也是一變，顯然也想到了這種可能，急聲道：“既然如此，更是片刻耽誤不得！請諸位立刻改道！我已探查清楚，可從驛館西側走樵夫山徑，能完全繞開落馬谷的所有險要地段?！?

“樵夫山徑？”周武沉聲問道，“路況如何？需要多久能繞過去？能否確保安全？”

“路是窄了點，陡了些，但絕對隱秘安全！”耶律鐸語氣肯定，“我已經讓驛館里所有能動彈的人都派出去了，帶著斧鑿和繩索，正在清理山徑上的落石和枯枝雜草！最多再有個大半時辰，定能清理出一條足以通行的路來！比走原路大概多耗費一個時辰！”

楊繪與李知禾、蕭十三交換了一個眼神，當機立斷：“既如此，事不宜遲，就改走樵夫山徑。耶律驛丞，煩請你立刻安排，并讓手下人務必接應到前隊弟兄?！?

“下官遵命！”耶律鐸重重松了口氣，連忙躬身應道，“諸位先在此歇息片刻，用些熱湯飯食，路一通我們立刻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