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棠縣的祠堂,坐落在縣城最北邊的山坳里。
陰天站在山腳下,抬頭望去。
那是個很舊的院子,青磚墻爬滿了藤蔓,朱漆大門斑駁脫落,門楣上掛著塊掉漆的木牌,寫著“陳氏宗祠”。奇怪的是,院墻周圍寸草不生,連苔蘚都沒有,地面鋪著青石板,被打磨得發亮,像是有人每天都在打掃。
“小伙子,站這兒干嘛?”
聲音從身后傳來。
陰天轉身,看見個穿灰布衫的老頭,背著手,正笑瞇瞇地看著他。老頭七十來歲,頭發花白,臉上布滿皺紋,左眼皮上有道刀疤,從眉骨一直扯到下頜,看著有點嚇人。
“我找陳伯。”陰天說。
老頭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又堆起來:“找我?我就是陳伯。你誰啊?”
陰天摸出懷里的《青棠異聞錄》殘卷:“李桂蘭的侄女讓我把這個給您。”
陳伯的手突然抖了抖。他接過書,翻了兩頁,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光:“是你?那天在祠堂外見過你。”
“您在祠堂外?”陰天一愣。他之前只去過圖書館和戲班舊址,沒來過這兒。
陳伯沒回答,把書揣進懷里,轉身往院里走:“進來吧。”
陰天跟著他進了院子。
院子里很干凈,正中央立著座老祠堂,供桌上擺著香爐和燭臺,香灰積了厚厚一層,像是很久沒人來過。可陳伯走過的地方,青石板上卻干干凈凈,沒有一絲灰塵。
“您一個人住這兒?”陰天問。
“嗯。”陳伯點頭,“守祠堂的,總得有人。”
他走到祠堂門口,掏出串銅鑰匙,打開了門。
霉味混著線香的味道涌出來。陰天探頭看了一眼——祠堂里供的不是常見的菩薩或祖先牌位,而是個空的神龕,神龕前的蒲團上,放著個褪色的紅布包。
“坐。”陳伯指了指院里的小石凳,“喝口茶?”
陰天搖頭。他盯著陳伯的臉,總覺得這張臉在哪里見過——不是現實里,是在夢里。
“你是不是覺得我眼熟?”陳伯突然說。
陰天嚇了一跳。
陳伯笑了,那笑容卻比哭還難看:“三十年前,我兒子也這么問過我。”
陰天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兒子叫陳木,在鎮北戲班當琴師。”陳伯摸出根旱煙,點了三次才點著,“戲班出事那天,他說要去倉庫拿件東西,結果……”他吸了口煙,煙霧繚繞中,左眼皮的刀疤跟著抽搐,“結果再也沒出來。”
陰天想起老王說過的話:“戲班出事那年,有個守祠堂的年輕人為了救他爹……”
“您是說……”
“我兒子死的時候,懷里抱著個鈴鐺。”陳伯從懷里掏出個東西——正是陰天脖子上掛的那串銅鈴鐺,只是多了根紅繩,“后來我把鈴鐺給你了?”
陰天摸了摸脖子上的鈴鐺,突然覺得燙手。
“不是我給的。”他說,“是我在老王家的倉庫里找到的。”
陳伯的手猛地抖了抖,旱煙掉在地上。他蹲下身去撿,卻像沒看見似的,直勾勾盯著陰天:“老王?王守正?他還在古董店?”
“嗯,他說您認識他。”
陳伯突然笑了,笑聲很怪,像是破風箱在拉:“認識?他是我兒子的師父。當年戲班出事,他也在場。”
陰天覺得后頸發涼。他想起了老王說過的話:“我爺爺當年在鎮北戲班找到的東西……”
“陳伯,您知道‘虛耗’嗎?”陰天決定單刀直入。
陳伯的笑容僵住了。
“你怎么知道這名字?”他的聲音變了,像是很久沒說過這幾個字,“那是戲班供的……不,是戲班招來的東西。”
“它害死了戲班的人?”
“它要的是命。”陳伯的聲音低了下去,“每年七月十五,它就要吃活人。我兒子就是為了……為了給它找替身,才……”他突然捂住嘴,像是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
“那您守祠堂,是為了鎮住它?”
陳伯沒回答。他站起身,走到神龕前,掀開紅布包。里面是本舊日記本,封皮上寫著“陳木日記”。
“這是我兒子寫的。”他把日記本遞給陰天,“你看看吧。看完你就明白了。”
陰天接過日記本,翻開第一頁。
字跡很工整,像是用鋼筆寫的:
“七月十五,晴。師父說今天不能出門,說山神要收魂。我不信,偷偷溜出去買了把新胡琴。路過義莊時,看見個穿白衣服的女人,她沖我笑,說‘跟我來’。我跟了過去,看見……”
后面的字被撕掉了。
下一頁是三天后的:
“七月十八,雨。我在倉庫里找到了那本破書,上面畫著個奇怪的符號。師父說那是‘血河祭’的陣圖,能溝通陰陽。可我覺得……那不是祭,是養。”
再下一頁,日期是七月廿三:
“戲班要演《血河祭》了。師父說這是祖上傳下來的規矩,能保一方平安。可我看見他往戲箱里塞了紅布包,里面……是小孩的指甲。”
陰天的手在抖。他想起李桂蘭的雨傘,想起戲班舊址的濕腳印,想起陳伯兒子懷里抱著的鈴鐺。
“最后一頁。”陳伯說。
陰天翻到最后一頁。
上面只有潦草的幾個字,像是用指甲劃的:
“他在鈴鐺里。他在鈴鐺里。他在鈴鐺里——”
“啪!”
日記本掉在地上。
陳伯突然抓住陰天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你脖子上的鈴鐺,是不是會響?尤其是在霧天?”
陰天點頭。
“那是它在說話。”陳伯的眼睛紅了,“它在求你,求你放它出去。”
院外突然刮起了風。
青石板路上的落葉打著旋兒飛起來,撞在祠堂的門上,發出“噼啪”的響聲。
陳伯的左眼皮開始抽搐,臉上的笑容變得猙獰:“它醒了。它聞到你的血味了。”
陰天覺得脖子上的鈴鐺越來越燙,燙得皮膚發紅。他聽見了細微的嗡鳴,像是有人在耳邊念咒,又像是無數只蟲子在爬。
“跑!”陳伯吼道,“往山外跑!別回頭!”
陰天轉身就跑。
可剛跑兩步,他就被人拽住了。
回頭一看,陳伯正死死抓著他的褲腳,指甲幾乎要掐進肉里。他的眼睛變成了灰白色,沒有眼白,也沒有瞳孔,像是兩顆渾濁的玻璃珠。
“別信他!”陳伯的聲音變了,像是兩個人在說話,“他不是陳伯!他是——”
“砰!”
一聲悶響。
陳伯的頭重重砸在地上,額角裂開道口子,鮮血直流。他的手松開了,身體軟軟地癱在地上,像是被抽走了骨頭。
陰天愣在原地。
不知何時,祠堂的門開了。
門里站著個穿白衣的女人,長發遮住了臉,身上穿著件水袖戲服,和戲班舊址那個戲子的衣服,一模一樣。
她的手里,抱著個銅鈴鐺。
和陰天脖子上的那個,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