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手堂內,藥氣氤氳如滯霧。韓元半倚在鋪著舊褥的竹榻上,面上維持著精心雕琢的枯敗蒼白。墨大夫枯枝般的手指捻起一枚三寸銀針,針尖淬著幽藍藥液,精準刺入他腕間內關穴。冰寒針氣透入經脈,激起一陣真實的痙攣。
“唔……”韓元喉間滾出壓抑痛哼,額角沁出細密冷汗。
“忍著。”墨大夫聲音嘶啞,眼皮未抬,枯槁面皮在油燈下泛著蠟光,“‘寒髓斷續膏’藥力需透入筋髓,痛是難免。”他收針,又從旁側黑陶罐中刮出半勺粘稠如墨、散發奇異腥甜的藥膏,仔細涂抹于韓元裸露的胸腹。藥膏觸體冰涼,旋即化作灼熱針刺感,絲絲縷縷滲入肌理。
桌上,空置的玉瓶、瓷罐堆疊了小半桌面,混雜各色藥渣。空氣中濃烈的草木精粹之氣,亦難掩那股熬煮至深的苦澀。
“為你這身傷,老夫這點壓箱底的家當,算是填了無底洞。”墨大夫抹凈手,渾濁眼珠終轉向韓元,目光沉沉,隱含審視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外傷將愈,內損猶存。藥力浸潤臟腑多日,根基算穩住了幾分。再躺下去,徒耗藥力,該動起來了。”
他枯瘦手指點了點韓元心口,力道不重,卻帶著無形壓力:“那無名口訣后續,今日起便習練起來。口訣雖無甚威力,遠不及烈陽勁剛猛,卻善養生機。功法精進,方能化藥力為生機,真正修復你這破敗根基。莫負了老夫這番心血。”語氣平淡,字字卻如重錘,敲在“莫負”二字上。
韓元撐起身子,面上冷汗涔涔,動作已不見吃力,眼中混雜著恰到好處的“感激”與濃重的“余悸”,聲音微顫:“弟子……謝墨老再造之恩。只是……那走火入魔的滋味……”他身體微不可察地一抖,仿佛經脈撕裂、神魂欲碎的痛苦仍在眼前。
“怕?”墨大夫鼻腔里擠出一聲冷哼,眼底掠過不耐,“怕就對了!記住那痛,引以為戒!按部就班,徐徐圖之,莫再貪功!修煉之道,本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你想一輩子癱在這藥榻上?”他不再看韓元,轉身收拾藥具,背影透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石屋窗紙破了幾處小洞,漏進幾縷天光。張鐵被墨老支去修煉象甲功,屋內唯剩韓元一人。他臉上那份刻意維持的虛弱瞬間斂去,眼神清明如幽潭。
盤膝坐于簡陋木床,他并未立時修煉長春功,而是將心神沉入那片浩瀚無垠的意識之海。
前塵往事,清晰如昨。寒窗孤燈下的《人體解剖圖譜》,實驗室里儀器的嗡鳴,古籍區泛黃紙頁上的蠅頭小楷……“前世韓元”的記憶片段流淌而過,條理分明。緊隨其后,卻是更為龐大、混亂的洪流!無數光怪陸離的景象碎片:身繞各色光環的巨漢錘擊宮殿;劍客御風掠過星海;奇裝異服者指點光幕;猙獰巨獸熔巖中咆哮……無數迥異的語言、文字、畫面,如同碎裂的萬花筒,瘋狂旋轉、碰撞,無聲喧囂攪得他心神煩惡。
“呼……”韓元深吸一口氣,強定心神,不再梳理無邊混亂。意念凝聚,如狂濤中打撈沉船,專注搜尋與己相關的“礁石”。
一點微光首先被攫住、放大——《紫極煉目法旨》
開篇總綱如清泉淌過心田:“目為神竅,藏肝魂而系心火,外攝萬象,內映靈臺……”其下,“啟明見微”第一層法門清晰呈現:
寅時采炁:雞鳴破曉,登高面東。五心朝天,松立調息。目微啟一線,神凝地平線上三寸虛空,靜候蘊藏“木中真火”的紫赤霞光。待其初染天幕,舌抵上腭,以“呵”字訣細吐七息濁氣,旋即轉“噓”字訣,意念牽引霞光如絳紗覆目,直至雙瞳微感灼熱。閉目內視,引霞光順足少陽膽經(經瞳子髎,過聽會,通上關)流轉三匝,收歸眉間天目竅蘊藏。
亥時存想:入夜亥時,對月靜坐。掌心覆膝,引月華如銀漿沐目三遍。閉目,手掐離文印(中指屈),于泥丸宮存想赤色日輪,漸擴至充盈腦海。左右瞳各注一縷意念金芒,引動日輪迸發溫潤紫氣,沿鼻柱下灌滋養雙目。呼吸九息,吞咽津液七口,將紫氣凝為米粒光珠,駐守瞳孔深處。
另附“紫霞散”一方:取空青石(水飛末)一錢通目竅,夜明砂(醋炙)三錢清肝熱,望月砂(酒浸)二錢助夜視。寅時采竹瀝水送服,服后即刻閉目行功,引霞光運轉九轉。
“霞光辨偽:真紫霞必帶金邊鑲赤,朝云泛白者無效……天目功成有蟻行感……根骨上乘者三十日可破啟明境……”篇末按語字字珠璣。韓元心下了然,此法暗合“離為目,屬火”之易理,以少陽火煉化陰翳。他長春功根基屬木,木生火,當有助益,然若火候失控,反噬首當其沖便是目竅!
“正好!”韓元眼底銳芒一閃。墨老催促修煉長春功后續,正可借木生火之勢,掩人耳目同修此法!寅時將至,他悄無聲息起身,避開張鐵,尋至谷中僻靜小坡,面東而立。
天地將明未明,東方天際暗沉。韓元五心朝天,調勻呼吸,眼瞼微啟一線。初時只覺晨風寒目。漸次,天邊云層染上淡金,金邊暈開熾烈赤紅,終凝成一抹尊貴神秘的紫!紫霞邊緣,果然鑲嵌璀璨金邊!遠處一道身影悄然退去。
“呵……”韓元依訣吐氣,七息悠長,似將體內濁晦盡排。旋即,“噓——”字訣引動,意念如絲纏向那金鑲赤邊的紫霞。奇妙溫熱如輕紗拂過眼球,微灼中帶著舒適。他不敢貪多,閉目內視,循膽經路徑引導溫熱流轉。眉間天目穴微跳,似有活物萌動。
亥時,月華如水。韓元于屋內靜坐,存想月華沐目,觀想赤日,引紫氣灌瞳……一月時光,便在寅采霞、亥存想中悄然流逝。效果立顯——昏暗石屋內,角落蛛網脈絡分明;窗外十丈藥圃,石斛葉上露珠滾動軌跡盡收眼底。夜可視物,幾如白晝!更妙者,內視己身時,法力流轉、五臟虛影明滅,皆前所未有地清晰。這《紫極煉目法旨》,已成他洞察內外之無上利器!
另一塊被“打撈”出的記憶碎片,是《周易參同契》。其中“坎離交濟”、“水火既濟”、“龍虎相媾”等玄奧術語,原如天書。此刻,結合自身修煉長春功時法力流轉之體驗,及玉碟賦予的超然視角,竟豁然開朗。
“坎水潤下,離火炎上……交濟則生真鉛汞……此豈非法力(水)與神念(火)相合,化生精純本源之過程?”韓元心有所悟,“墨老所授長春功,行氣看似平和,無甚威力,然終究是仙家法門,應合大道……”這《周易參同契》的道法自然、陰陽調和之理,恰如明燈,為他理解功法本質指明了方向。
最后浮現的,是《御獸秘典·凡胎啟靈篇》。開篇即以精血為引、法箓勾魂的法門令韓元蹙眉。“刺膻中取心脈精血”、“法箓繪百會、膻中、丹田三竅”、“百日氣息交感,精血孕養”……步步兇險,稍有不慎便是精血被盜、獸穢染魂、通心錯亂!更心驚于那句警語:“百日通心非馭獸,實為種道胎于凡軀!獸得靈慧如童,爾失精血三升!”
此非御獸,實乃以自身精魂元氣為薪柴,強啟凡獸靈智,結下近乎共生之險契!人死獸亡,獸死人傷!代價之巨,過程之詭譎兇險,遠超想象。篇中反噬碎顱之慘狀,更觸目驚心。
“下限極低,凡獸即可啟靈……上限卻高得駭人,竟能通妖族神通天賦,乃至‘己道與獸,道法自然’……”韓元壓下驚異,目光閃動,“雖兇險,然若運用得宜,深山老林之中,蟲豸鳥獸皆可為耳目臂助……或可作一后手?”他暫壓念頭,心神沉入丹田。
泥丸宮玉碟沉寂溫潤。下丹田處,虛幻九層寶塔靜懸,塔底第一層中央,翠綠欲滴的“龍煙爐”散逸溫潤青光。爐身葉脈銀紋緩緩流轉,一絲微弱卻堅韌的吸力,正無聲吸納外界稀薄靈氣,同時將一股精純平和的乙木生氣反哺而出,滋養著他早已悄然修復的經脈,暗中鞏固第二層長春功修為。法力于第二條經脈中如溪流潺潺,圓融無礙。
院中,韓立盤坐蒲團,額頭沁汗,強壓下因急躁而略顯躁動的法力。他感知那絲涼氣壯大些許,然較之記憶中兄長的進境,慢得令人心焦。
“哼。”墨老收回按于其背心的枯手,渾濁目光掃過韓立緊繃的臉,“心浮氣躁,難成大器!你兄長當日雖遭劫難,然其根基悟性遠勝于你!縱是如今,他殘存底蘊,亦非你這般毛躁可及!切莫懈怠,更莫自誤!”
韓立心驚低頭,墨老何時近身?指甲深掐掌心,為兄長安危得緩的寬慰,與自身修煉遲緩的沮喪交織,沉甸甸壓在胸口。他悶聲應道:“是,弟子知錯。”
待墨老轉身離去,韓立方長舒一口濁氣,眼神復雜望向其背影。默默收拾蒲團,端一碗溫粥步入屋內。
“哥,喝粥。”韓立小心扶起韓元,遞碗至唇邊。
韓元接過啜飲幾口,目光落在弟弟眉宇間郁色上,聲音關切:“阿立,我好多了。你修煉……可還順利?觀你氣息……似有浮動。”
韓立強笑:“還行,只是……有些心急。”
“急?”韓元輕搖其頭,低咳兩聲,方緩聲道:“此無名口訣,平和中正,有練氣孕脈之效,急不得。我那晚……便是前車之鑒。法力增長快慢為次,經脈孕養、根基穩固,方為根本。如筑屋,地基不牢,……不要步我后塵。”語重心長,手指似無意拂過韓立扶碗的手背,指尖一縷溫潤法力氣息悄然透入,非為引導,乃示范一種更溫和、重滋養而非沖擊的運功韻律。
韓立渾身微震!那溫潤氣息如甘泉,瞬間撫平因急躁而生的經脈灼痛。兄長之言如醍醐灌頂!慘痛教訓在前,己身何須焦躁?一股暖流驅散陰霾。他重重點頭,眼神堅定:“哥,我懂了!必穩扎穩打!”
“嗬——!哈——!”
震耳轟鳴聲中,張鐵赤裸精壯上身,古銅皮膚在激流沖刷下泛著油光。他扎穩馬步,死死釘于瀑下光滑巨石,碗口粗的水柱如重錘,狠砸頭頂、肩背!
“砰!砰!砰!”水花炸裂,聲如悶雷。
張鐵渾身肌肉虬結,牙關緊咬,臉龐因巨力而扭曲,喉間滾出野獸般的低吼。此乃《象甲功》第二層突破之要——承極限外力,引氣血反沖,淬皮膜筋骨!三月苦修,第一層“鐵皮”已成,尋常棍棒加身如搔癢。然此瀑流之力,非凡俗可比。
岸邊,韓立攙扶“虛弱”的韓元,遠遠觀望。演戲者,需先自欺,方能欺人。韓元目力所及,張鐵皮膚在狂暴水流下微凹復彈的韌性,腳下巖石邊緣的細微裂痕,皆清晰可辨。
“張哥!疼不疼!”韓立不覺笑了出來,忍不住調侃。
張鐵聞聲,竟于轟鳴水聲中扭過頭,朝兄弟倆方向,硬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齜牙笑容!水柱灌入口中,嗆得他猛咳,腳下趔趄,險被沖倒,引得韓立驚呼。
“這憨貨!”韓元忍俊不禁,搖頭低笑,谷中壓抑似被這滑稽又充滿生機的景象沖淡幾分。看張鐵練功,已成兄弟倆難得的消遣。
張鐵穩住身形,抹去臉上水漬,吼聲更烈,仿佛二人圍觀予他無窮之力。
樹蔭下,墨老枯瘦身影靜立,目光先落于瀑下嘶吼的身影,旋即轉向韓立二人方向,注視片刻,悄然退去。韓元掃了一眼,未做停頓,似有所覺,但沒有言明。
入夜,服罷湯藥,墨老枯指搭上韓元腕間脈門,片刻收回,面上無喜無怒:“經脈較前堅韌,雖緩,已無大礙。”他微頓,目光投向石屋另一側,語含深意:“觀你兄長的‘教訓’,韓立你亦當謹記幾分。切記,貪快冒進,便是前車之鑒!需步步為營,勤修不輟,亦莫損了根基。”
韓立垂首應喏。
墨老不再多言,掃了一眼墻角藥渣堆積如山,眉頭緊鎖成川字。耗費委實過巨!
他枯槁面容凝著不容置疑的肅然:“你之內傷沉疴,非俗草可醫。三月耗盡谷中所藏,亦未能替你盡復根基。欲求速愈,幾味主要需五十年以上藥齡不可。”
目光如鷹隼,掃過韓元蒼白面容,掠過韓立,最后定在門口探頭張望、滿身水汽的張鐵身上:“待你行動無礙,便隨老夫入深山采藥。此行兇險,非一人之力可成。”他指向韓立、張鐵:“你二人同往,一為歷練,二為護持,三則搬運藥材。深山老林,猛獸毒瘴,亦算爾等修行之磨礪。”
韓元心念電轉,面上適時浮起“康復”后的清朗之色(實則早已無礙),起身行禮:“弟子近日頗覺清爽,行動無礙。何時啟程,但憑墨老吩咐。”聲音猶帶傷后沙啞,眼神卻透出“為愈沉疴甘赴險境”的決然,“深山之中,料想奇花異草、飛禽走獸繁多,弟子正可借此辨識百草,觀察百獸習性,開開眼界,亦好……靜待痊愈之機。”將“觀察百獸”道得自然,仿若醫者天性。
韓立憂心忡忡:“哥,你的身子……”
張鐵卻是雙目一亮,蒲扇大手拍擊胸膛,水珠四濺,甕聲道:“墨老放心!韓師弟交給我!保管毫發無傷!管它龍血藤長在哪兒,我都給它扛回來!”他本就練得筋骨酸脹,聞得出谷,頓覺瀑布砸身都輕了幾分,渾身是勁,恨不能立時沖入山林。
墨老看著三人,枯槁嘴角似向上牽動一瞬,旋即平復,只余冰冷命令:“好生準備。三日后,卯時初刻,谷口集合。”
藥香氤氳的神手谷,暗流奔涌。
靈藥堆山飼爐忙,
目透幽微映玄章。
立承兄誡穩舟楫,
鐵軀撞瀑待出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