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第三個清晨,林晚推開茶舍門時,第一縷陽光正斜斜地落在槐木茶臺上。綠蘿的葉子上凝著晨露,有片葉子的露珠恰好墜在銅錢疤上,“咚”地一聲輕響,碎成細小的水粒,像給銅面撒了把銀粉。
她蹲在茶臺前看了很久。銅錢邊緣的木紋已經徹底變成琥珀色,和銅的黃融在一起,不仔細看,幾乎分不清哪是木頭哪是銅。麂皮墊上沾著的綠豆糕屑,被晨露泡得微微發漲,像顆嵌在皮紋里的小珍珠。
“別動它。”沈亦臻的聲音從巷口傳來,他手里拎著個竹籃,里面是剛買的新鮮蓮蓬,綠瑩瑩的帶著水汽。“讓它自己慢慢干,”他把蓮蓬放在茶臺角落,距離麂皮墊還有半寸,“老物件上的痕跡,得順著它的性子來,急著清理反而傷了氣?!?
林晚縮回手,指尖還留著碰過茶臺的溫。她數著綠蘿的新葉,從上次數到現在,剛好冒出三片,卷著邊像害羞的小拳頭。“這片葉尖快展開了,”她指著最上面的那片,“昨天還卷得緊緊的,夜里該是偷偷舒了口氣。”
沈亦臻放下蓮蓬,從帆布包里掏出把小剪刀,小心翼翼地剪掉綠蘿枯黃的老葉。剪刀碰著藤蔓時,他的動作輕得像在拆信封:“陳叔說,綠蘿的老葉得及時剪,不然會搶新葉的養分,就像日子,該放的得放,才能騰出地方給新的。”
剪下來的老葉被林晚收進鐵皮盒,和之前的槐葉、茶末、銅屑放在一起。盒子已經快滿了,底層的木屑受潮,結成了小塊,卻透著股混合的香——槐木的清、茶葉的醇、銅的腥,還有點綠蘿的草木氣。
“等秋天盒子滿了,”沈亦臻看著她蓋盒蓋,“找個陶罐裝起來,埋在茶臺根下,算是給茶臺的‘念想’?!?
上午的時光過得像杯涼白開,淡卻清透。林晚坐在藤椅上翻沈奶奶的日記,看到“1997年夏,與秀蘭分食綠豆糕,糕屑落茶臺,三日未清,竟生出點甜香”時,忍不住抬頭看茶臺上的糕屑,果然在陽光里聞到點若有若無的甜,混著綠蘿的青氣,格外清爽。
沈亦臻在給竹架的螺絲上油,機油的味道很淡,被風一吹就散了。他擰螺絲的動作很慢,每轉半圈就停一停,用指尖摸一摸螺帽是否緊實:“爺爺修家具時總說,‘慢工出細活,緊一分則裂,松一分則晃’,做人做事都一樣。”
風從巷口吹來,掀動遮陽布的邊角,布上的牽牛花影在茶臺上輕輕晃。有片影子正好落在“晚”字上,像給筆畫添了道綠邊,林晚看著那晃動的影子,突然覺得茶臺是活的——它在呼吸,在感受,在把每一縷風、每一寸光都悄悄記進木紋里。
張奶奶來送繡好的杯墊時,手里捏著個小蒲扇,扇面上畫著只小狐貍,正叼著片槐葉?!敖o茶臺的杯子用,”老人把杯墊往茶臺上擺,大小正好蓋住“茶”字的下半部分,“棉線繡的,吸汗,夏天用著不滑手。”
杯墊的針腳很密,小狐貍的眼睛用的是黑絲線,在陽光下閃著光,正好對著茶臺的小狐貍爪印。林晚拿起杯墊又放下,總覺得擺哪個位置都不合適,最后索性墊在“松風”壺底,壺身的粗陶與棉線摩擦,發出“沙沙”的輕響。
“這樣才對,”張奶奶拍了拍手,“老物件就得互相靠著,才暖和。”
午后蟬鳴漸起時,林晚泡了壺薄荷茶,用的是王婆婆掛在竹架上的干葉。茶湯倒在白瓷杯里,杯底的雛菊影在薄荷的清香里慢慢晃,她突然發現,銅錢疤反射的光斑落在杯沿上,像顆會動的星。
沈亦臻正蹲在茶臺邊,用細棉布擦麂皮墊的邊緣。布紋蹭過木頭,發出“噌噌”的聲,他擦得極慢,像在給茶臺撓癢癢?!澳憧催@里,”他指著銅錢旁邊的木紋,“有根綠蘿的須鉆進去了?!?
林晚湊近看,果然有根細如發絲的須,順著木紋的溝壑往里鉆,尖端已經看不見了?!皠e拔,”她按住沈亦臻的手,“讓它往深處長,說不定能繞著銅錢纏一圈,像給銅戴了個綠戒指?!?
蟬鳴越來越稠,陽光透過遮陽布,在茶臺上投下的藍影慢慢挪。林晚和沈亦臻就這么坐著,一個看綠蘿的須,一個擦麂皮的邊,偶爾說句話,聲音輕得像怕驚動了什么。
巷口的老槐樹沙沙作響,像在和茶臺說悄悄話。林晚突然覺得,所謂的慢,不是刻意放慢腳步,而是像這樣——有足夠的耐心,看一片葉舒展,等一根藤鉆縫,讓一塊糕屑慢慢干透,讓時光在瑣碎的、溫柔的細節里,悄悄留下痕跡,像茶臺的包漿,像銅錢的光,像他們心里慢慢釀出的暖,不急不躁,卻自有力量。
暮色漫上來時,那根綠蘿的須又往里鉆了半分,幾乎看不見了。沈亦臻收起棉布,林晚把鐵皮盒放進樟木箱,兩人的動作都很輕,像在完成一場莊嚴的儀式。
“明天,”林晚望著茶臺在暮色里的輪廓,“該給蓮蓬剝殼了,蓮子放在茶臺的小狐貍嘴里,像給它喂了顆糖?!?
沈亦臻點頭,眼里的光像落了星:“再摘片新的綠蘿葉,夾在《茶臺記》里,和上次的老葉做個伴?!?
蟬鳴漸漸低了,遮陽布上的牽?;ㄓ暗讼氯?,茶臺的輪廓在暮色里越來越柔和。林晚知道,這個夏天還很長,還有很多個這樣的清晨與午后,等著他們慢慢過,慢慢記,把每一點細微的變化,都刻進茶臺的生命里,也刻進彼此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