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黃色的紙包，像一枚被遺落在戰場焦土上的信號彈，靜靜地躺在冰冷的光潔地磚上。粗糙的草紙邊緣微微散開，露出里面一點溫軟的白，在病房慘白的燈光下，散發著近乎圣潔又無比沉重的微光。

它就在那里。

在兩張病床之間，那片空曠的、冰冷的中央地帶。

在林小桃那只懸垂在床沿外、只有蒼白指尖死死抵著金屬框架的左手……正下方不遠處。

距離。

生與死之間最后的距離。

意志與詛咒之間咫尺的天塹。

林小桃的呼吸徹底停滯。渙散的瞳孔死死鎖住地上那一點白。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虛弱的身體和失控的神經，帶來陣陣眩暈和刺痛。胃里那塊沉滯的“恥辱標記”似乎被這巨大的希望與絕望的拉扯驚醒，發出沉悶而不適的蠕動。

拿到它。

必須拿到它。

這不僅是為了那點維系生命的碳水，更是為了老太太那沉甸甸遞來的、來自同一片廢墟下的援手，為了證明自己這具被詛咒的軀殼里，還有一點點……能抓住光的東西。

目標：讓左手……垂得更低！讓指尖……能夠到地面！夠到那個紙包！

猩紅的倒計時在意識深處冰冷跳動：【肢體協調性剝奪中：24小時倒計時剩余 9小時58分11秒……】

意志的絞盤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意識發出最原始、最蠻橫的指令：放松！放棄所有對抗！讓重力拽著它……掉下去！掉下去！

左肩的肌肉群，那一直緊繃到極致的、如同凍土般的僵硬，似乎在那巨大的意志壓迫下，產生了一絲極其微小的、幾乎無法察覺的……松動？

就是現在！

她用盡靈魂的力量，在意識里狠狠“推”了那只手臂一把！

左臂，如同懸崖邊終于松動的巨石，在重力的牽引下，極其緩慢地、帶著令人心焦的艱澀遲滯，開始……向下滑落！

一厘米……

一點五厘米……

兩厘米……

滑落的過程異常緩慢，仿佛在粘稠的瀝青中移動。手臂的重量，此刻成了唯一的、也是最大的盟友。指尖死死抵著的冰冷金屬框架，成了唯一能感知到的、與外部世界的錨點。粗糙的觸感從指尖傳來，微弱卻清晰。

三厘米……

指尖，終于徹底離開了金屬框架的邊緣！

整只左臂，如同失去了最后支撐的斷木，懸空垂掛在床沿之外！蒼白瘦削的手臂，在空氣中微微晃蕩，指尖距離冰冷的地磚……還有大約十厘米！

十厘米！

如同無法逾越的鴻溝！

林小桃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更濃重的血腥味。汗水如同小溪，從額角、鬢角、后頸瘋狂涌出，瞬間浸濕了病號服的領口和后背，帶來刺骨的冰涼。每一次細微的晃動都牽扯著失控的肢體，帶來更深的不協調感和眩暈。眼前陣陣發黑，視野邊緣開始閃爍不祥的金星。

還不夠！

再下去一點！

她嘗試著再次用意志“命令”手臂放松，沉得更低。然而，【肢體協調性剝奪】的詛咒獰笑著降臨！那點微弱的松動似乎耗盡了所有力氣，左肩的肌肉群再次如同凍土般徹底封死！手臂懸停在半空，如同被無形的絲線吊住，再也無法下沉分毫！

絕望如同冰冷的毒液，再次順著脊椎蔓延。

不！

不能放棄！

目標轉換：手指！

那幾根還能感受到微弱聯系的、懸在空中的手指！

如果……如果能讓它們動起來……向下伸展……哪怕只是極其微小的幅度……

她將殘存的所有意志力，如同高壓水流般，瘋狂地、孤注一擲地壓向那幾根被詛咒的手指！目標：食指！中指！無名指！向下！伸展！夠下去！

意識深處，那片混亂的綠色代碼流似乎感應到了這極限的意志沖擊，再次瘋狂地閃爍起來！無數扭曲的綠色光點如同垂死的恒星最后的耀斑！

【……意志……熵增……臨界……】

【……目標……鎖定……地面……】

【……強制……運動……模擬……失敗……】

【……邏輯……錯誤……】

冰冷的詞語碎片如同毒針，試圖刺穿她搖搖欲墜的意志。

“滾！”林小桃在意識里發出無聲的咆哮！死死守住那點微弱的意念！

現實：食指……極其極其輕微地……向下……彎折了……不到一毫米的弧度！

中指……紋絲不動！

無名指……神經質地抽搐了一下！

幅度微小到如同塵埃的震顫！

失敗！

徹底的失敗！

巨大的疲憊和絕望如同黑色的巨浪，瞬間將她淹沒！眼前徹底被旋轉的黑暗吞噬！耳畔只剩下心臟狂跳的轟鳴和血液沖刷耳膜的嘶鳴！身體如同斷線的木偶，軟軟地向后倒去，后腦勺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屬床欄上！發出一聲沉悶的撞擊！

“呃……”短促的痛哼被堵在喉嚨里。世界在旋轉，在崩塌。意識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

老太太依舊平靜地靠在對面床頭，渾濁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林小桃的狼狽和痛苦，落在那只懸在半空、徒勞掙扎的左手，以及地上那個小小的黃色紙包上。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深沉的、如同古井般的平靜。

就在林小桃的意識即將徹底沉入黑暗的瞬間——

意識深處那片狂亂的綠色代碼流，如同被某種巨大的力量強行撕裂、重組！

【……邏輯……錯誤……覆蓋……】

【……熵值……強制……歸零……】

【……協議……碎片……超載……湮滅……】

【……懲罰……終止……】

一連串扭曲到極致的、如同垂死尖叫的提示瘋狂閃過！

緊接著！

那股冰冷的、洶涌的“描述”洪流，如同決堤的冰河，再次不受控制地、蠻橫地沖垮了她的意識堤壩！但這一次，目標不是她的痛苦，不是她的失敗，而是……地上那個小小的黃色紙包！以及那只懸在上方、徒勞伸展的左手！

【……指尖：蒼白，瘦削，如同凍僵的枯枝，徒勞地指向深淵。它距離那片名為‘生存’的白色廢墟，只隔著十厘米的絕對凍土。這十厘米，是重力失效的真空，是神經末梢被徹底剪斷的永恒距離。每一次微不可查的顫動，都是意志在絕對囚籠里發出的、無聲的、帶血的嘶吼……】

【……紙包：粗糙的黃色裹尸布（草紙），包裹著蒼白的、圓潤的……磚石？它安靜地躺在冰冷的光潔平面上，像祭壇上等待被拾取的圣物。距離指尖十厘米，卻如同隔著整個宇宙膨脹史的光年。麥香是來自彼岸的誘惑，是點燃殘軀的磷火，也是將靈魂徹底釘死在無能恥辱柱上的……最后一枚鉚釘……】

【……十厘米：不是空間，是命運最惡毒的嘲弄。是西西弗斯永遠無法抵達山頂的那段斜坡，是普羅米修斯肝臟被啄食后、傷口瞬間愈合前的那一剎那永恒。是看得見的希望，也是摸不到的、絕對零度的絕望……】

這冰冷到極致、精準到殘忍的描述，如同無數把淬毒的冰刃，反復切割著她殘存的意識和尊嚴！巨大的痛苦讓她在病床上劇烈地抽搐起來！喉嚨里發出壓抑不住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嗬嗬”聲！

就在這精神與肉體的雙重酷刑達到頂峰的瞬間——

或許是那描述洪流帶來的極致痛苦刺激了瀕臨崩潰的神經。

或許是那綠色代碼流最后的湮滅指令產生了某種詭異的余波。

或許……僅僅是這具被逼到絕境的軀殼，在生死線上爆發出的、最原始的生命本能！

那只懸在半空、如同廢鐵般僵直的左手食指！

那根剛剛只彎折了不到一毫米弧度的食指！

在沒有任何意識指令的情況下！

毫無預兆地！

猛地！

向下！

彈動了一下！

幅度……依然微小！

但……快！

如同觸電般的、一次純粹的本能痙攣！

就是這微不足道的一次彈動！

指尖！

那蒼白冰冷的指尖！

極其短暫地、如同蜻蜓點水般！

輕輕地……

觸碰到了……

下方冰冷地磚上……

那個黃色紙包……

粗糙的、帶著纖維感的……邊緣！

觸碰！

一股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如同電流般的觸感！順著指尖那幾乎被遺忘的神經末梢，瞬間穿透了冰冷的凍土，狠狠地撞進了林小桃瀕臨潰散的意識深處！

碰到了！

碰到了！

一股無法形容的、混雜著巨大震驚、狂喜和劫后余生般戰栗的洪流，瞬間沖垮了所有的痛苦和冰冷描述！如同在絕對黑暗中劈開了一道刺目的閃電！

林小桃猛地睜開眼！渙散的瞳孔瞬間爆發出驚人的光芒！她甚至顧不上那滅頂的眩暈和身體的劇痛！

目標：抓住它！

她調動起殘存的所有意志力，不再是驅動，而是……引導！引導著指尖那剛剛被喚醒的、微弱的觸感！引導著那根剛剛本能彈動過的食指！

彎曲！勾住！抓住那個粗糙的邊緣！

意志與本能，在這一刻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同步！

食指！

那根被詛咒的手指！

在巨大的意志引導和本能殘留的驅動下！

極其艱難地！

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遲滯感……

極其緩慢地……

向下……

彎曲了……一個肉眼可見的弧度！

指尖的指甲，死死地……

摳進了……

黃色草紙那粗糙的纖維里！

勾住了！

它勾住了紙包的邊緣！

巨大的狂喜如同巖漿般噴涌！林小桃用盡全身力氣，試圖將手臂……向上抬起！哪怕只抬起一絲一毫，將那個紙包帶離地面！

然而，【肢體協調性剝奪】的詛咒依舊獰笑！

手臂如同被焊死在空氣中，紋絲不動！只有那根食指，孤零零地彎曲著，指尖死死摳著紙包的邊緣，如同一個絕望的錨點！

夠了！

這樣……就夠了！

林小桃不再試圖抬起手臂。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極其緩慢地、如同拖動千鈞巨石般，將那只懸空的手臂，極其艱難地……向自己身體的方向……拖拽！

目標：不是抬起紙包，而是……把它拖過來！

一點一點……

極其緩慢……

紙包在指尖的摳動下，在地磚上發出極其輕微的、如同砂紙摩擦般的“沙沙”聲。

它在動！

它在極其緩慢地、摩擦著冰冷的地面……向著床沿的方向……挪動！

一厘米……

兩厘米……

粗糙的草紙邊緣摩擦著指尖的皮膚，帶來細微的刺痛和無比真實的觸感！這觸感，比任何描述都更加強烈！是生的觸感！是希望的觸感！

三厘米……

紙包終于被拖拽到了床沿的正下方！就在她那只懸垂的手臂的正下方！

距離，徹底消失！

林小桃屏住呼吸，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炸開！她不再猶豫！用盡此刻所有的力氣和孤勇，引導著那根彎曲的食指，連同整個手掌（雖然其他手指依舊僵硬），向下！向下！狠狠地向那個紙包……抓去！

沒有技巧。

只有蠻力。

只有孤注一擲！

蒼白瘦削、布滿冷汗的手掌，如同鷹隼撲擊（盡管動作僵硬而笨拙），猛地覆蓋在了那個黃色的紙包上！

粗糙的草紙觸感瞬間包裹了整個掌心！

那點溫軟的、白胖的饅頭形狀，清晰地烙印在皮膚之下！

抓住了！

她抓住了！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酸楚、狂喜、無盡疲憊和一絲微弱暖意的洪流，瞬間沖垮了林小桃所有的防線！滾燙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地沖出眼眶，順著臉頰瘋狂滑落，滴落在手背上，混合著冰冷的汗水。

她死死地攥著那個紙包！用盡全身的力氣！仿佛攥著的是自己失而復得的、最后的靈魂碎片！

身體因巨大的情緒沖擊而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她維持著那個極其別扭的姿勢，手臂懸垂在床沿外，手掌死死抓著地上的紙包，額頭抵著冰冷的金屬床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發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

哭聲嘶啞，破碎，卻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沉重的力量。

對面病床上，老太太渾濁的目光靜靜地落在林小桃那只死死抓著紙包、因用力而指關節泛白的手上，看著那洶涌而下的淚水。她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波瀾，只有深沉的平靜。只是那平靜的眼底深處，似乎有一絲極其微弱的、如同石子投入古井后蕩開的、幾乎看不見的漣漪。

然后，她極其緩慢地，閉上了眼睛。仿佛完成了一項沉重的使命，陷入了屬于她自己的、深沉的疲憊。

病房里，只剩下林小桃壓抑的哭聲，和心電監護儀那規律、冷酷的“滴滴”聲。

以及，她那只懸在床沿外、死死攥著一塊“磚石”的手。

指尖的廢墟上，終于……抓住了一點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