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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二十幕 磚瓦的重量

枯槁的手腕上,那條暗紅色的、磨損嚴重的識別腕帶,像一道凝固的血痕,刺破了病房里慘白的背景色。它系在對面病床老太太同樣枯瘦的手腕上,與自己左手腕那條冰冷的藍色塑料帶子,在無聲的空氣中形成一種冰冷的、命運同構的共振。

遞出的饅頭,躺在粗糙的黃色草紙里,露出一點溫軟的白。那不是命運的施舍,是同困于廢墟者遞來的、沉重的磚石。

林小桃渙散的瞳孔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老太太渾濁卻平靜的眼。那目光深處,并非高高在上的審判,而是看穿了所有掙扎與徒勞后,沉淀下的、巨大的疲憊。一種……無需言說的理解。

喉嚨深處的灼痛,似乎被這目光短暫地覆蓋了一層薄薄的、柔軟的膜。

她看著那個紙包??粗屈c白。

然后,用盡此刻殘存的所有意志和一絲微弱到幾乎熄滅的信任,極其艱難地、幅度微小到幾乎無法察覺地——點了一下頭。

動作僵硬,如同生銹的齒輪強行轉動了一格。

老太太渾濁的眼珠里,依舊沒有任何波瀾。她只是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莊重的平靜,將托著饅頭的手,又往前遞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點點。

距離,依然橫亙著冰冷的空氣。

如何拿到它?

目光,再次落回自己那只如同廢鐵般僵直的左手上。意識深處,猩紅的倒計時無聲跳動:【肢體協調性剝奪中:24小時倒計時剩余 10小時07分18秒……】

病房死寂。只有兩道目光,在彌漫消毒水氣味的白色廢墟里,無聲地丈量著這咫尺天涯。

目標:驅動左手,挪向床沿邊緣。

計劃:讓手臂自然垂下,縮短與地面的距離,再用手指……去夠?或者,祈禱它掉下來?

一個屈辱而渺茫的計劃。

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病房里冰冷的空氣連同那點微弱的決心一同吸入肺腑。再次睜開眼時,眼神里只剩下一種近乎偏執的、燃燒著冰冷火焰的孤絕。

意志如同生銹的絞盤,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意識發出指令:左肩關節,極其微小的發力,帶動左上臂,極其緩慢地……向床沿外側挪動!

現實:左肩傳來一陣極其微弱、如同生銹門軸轉動的艱澀感。左上臂連帶整個左肩胛,極其緩慢地、如同被無形的淤泥拖拽著,向外側移動了……大約一厘米!隨即,一股源自深層協調性缺失的巨大失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猛地襲來!整個左臂連同上半身,不受控制地、沉重地向內側床欄方向歪倒!肩膀再次重重撞上冰冷的金屬!

“唔!”一聲壓抑的痛哼從緊咬的牙關里擠出。眩暈感如同黑色的巨浪,瞬間將她吞沒!眼前陣陣發黑,耳朵里嗡嗡作響。

失敗。

又一次徹底的失敗。

冷汗浸透了后背的病號服,帶來刺骨的冰涼。屈辱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纏繞上脖頸,越收越緊。淚水在眼眶里瘋狂打轉,卻被她死死憋住。不能哭??奘擒浫酢J窍蜻@具失控的軀殼和冰冷的倒計時徹底投降。

意識深處,那片混亂的綠色代碼流似乎感應到了她劇烈的情緒波動,再次不甘寂寞地瘋狂閃爍起來!無數扭曲的綠色光點如同垂死的螢火蟲,試圖再次點燃那冰冷的描述洪流,將她的掙扎和失敗再次解剖、展覽!

【……意志的纜繩……斷裂……】

【……金屬圍欄……冰冷的嘲笑……】

【……失控……重力……永恒的囚徒……】

冰冷的詞語碎片如同毒針,試圖刺入她搖搖欲墜的意志。

“滾開!”林小桃在意識深處發出無聲的咆哮!用盡所有的精神力量,狠狠撞向那片混亂的綠光!她不要被描述!不要被定義!她只要……拿到那塊磚石!

或許是這孤注一擲的精神沖擊起了作用,或許是那綠色代碼流本就處于崩潰邊緣?;靵y的綠光劇烈地閃爍了幾下,如同信號不良般滋啦亂響,竟真的暫時黯淡、潰散下去!

抓住這短暫的間隙!

林小桃猛地睜開眼!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刃,死死釘在床沿!放棄了所有復雜的、需要協調的動作!目標只有一個:讓這只該死的手臂……從床沿垂下去!

最簡單的動作!只靠重力!

意識發出最原始、最蠻橫的指令:放松!讓它掉下去!掉下去!

身體在巨大的意志壓迫下,似乎產生了極其微弱的回應。左肩那一直緊繃到極致的肌肉群,似乎有了一絲極其微小、幾乎無法察覺的……松懈?

就是現在!

她猛地用意識“推”了那只手臂一把!如同在萬丈懸崖邊推下一塊巨石!

左臂失去了那微弱繃緊的力量,在重力的牽引下,極其緩慢地、如同慢鏡頭般,開始……向下滑落!

一厘米……

兩厘米……

滑落的過程充滿了艱澀和遲滯,仿佛在粘稠的膠水中移動。但它在動!它在向下!

林小桃的心臟狂跳,幾乎要沖破胸腔!她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著那只如同廢鐵般的手臂,看著它一點一點、極其艱難地滑向床沿的邊緣!

終于!

指尖!

蒼白瘦削的指尖,觸碰到了……冰冷的、堅硬的……床沿金屬框架!

如同被電流擊中!一股微弱卻清晰的觸感,順著指尖那幾乎被遺忘的神經末梢,極其艱難地、如同穿越了漫長的凍土,傳回了大腦!

碰到了!

巨大的、混雜著難以置信和卑微狂喜的洪流瞬間沖垮了她!淚水再也無法抑制,洶涌地沖出眼眶!

但這只是第一步!

指尖觸碰到了床沿框架。距離地面,還有至少半米的高度!距離那個放在對面病床下方小柜子上的黃色紙包……更是遙不可及!

怎么辦?

目光在冰冷的地面、那只懸垂在床沿外、只有指尖觸碰到框架的左手、以及對面柜子上那個小小的紙包之間瘋狂游移。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試圖淹沒那點剛剛燃起的微光。

就在這時。

對面病床的老太太,極其緩慢地、無聲地……動了。

她沒有說話,甚至沒有再看林小桃一眼。渾濁的目光平靜地投向地面。那只沒有托著饅頭的手,枯瘦的手指,極其輕微地、如同微風拂過草葉般,在覆蓋著她腿部的白色薄被上……點了一下。

動作輕微到幾乎無法察覺。

然后,又點了兩下。

林小桃渙散的瞳孔猛地聚焦!

她看懂了!

不是點!

是……拍?

輕輕拍打被面?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混沌!

她猛地看向自己那只懸垂在床沿外、只有指尖觸碰到冰冷金屬框架的左手!

手臂無法抬起,無法移動。

但……

手指呢?

那幾根還能感受到微弱聯系的手指呢?

如果……如果能讓手指動起來……哪怕只是極其微小的拍打……制造出一點……聲音?

吸引老太太的注意?

或者……傳遞一個信號?

這個想法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渺茫,卻點燃了最后的孤勇!

目標:驅動左手食指!

指令:彎曲!哪怕只有一絲弧度!向下拍打!拍打床沿的金屬框架!

意志的絞盤再次發出刺耳的呻吟!所有的精神力如同高壓水流,瘋狂涌向那根被詛咒的食指!命令它!彎曲!拍下去!

現實:食指如同被焊死的金屬構件,紋絲不動!只有指尖傳來一陣更加劇烈、卻依舊毫無意義的神經質抽搐!

失?。?

又是失??!

冰冷的絕望幾乎要將她再次拖入深淵。

不!

再來!

再來一次!

她咬緊下唇,嘗到了血腥的鐵銹味!意識如同咆哮的引擎,再次瘋狂催動!這一次,目標不再是食指,換成了……中指!

彎曲!拍下去!

中指……極其輕微地……顫抖了一下!

幅度微小到肉眼幾乎無法分辨!

但……它動了!

一絲微弱的、幾乎被心跳掩蓋的、指甲刮擦金屬的極其輕微的“嚓”聲,極其短暫地響起!

成功了?!

林小桃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

她猛地抬頭,充滿希冀地望向對面的老太太!

老太太依舊平靜地靠在床頭。渾濁的目光似乎……極其緩慢地……向下移動了一點點,落在了林小桃那只懸垂在床沿外、只有指尖觸碰著金屬框架的左手上。

沒有表情。

沒有動作。

仿佛剛才那聲微不可聞的刮擦,只是幻覺。

巨大的失落瞬間攫住了林小桃!剛剛燃起的微光瞬間熄滅!原來……只是徒勞……

然而,就在她徹底陷入絕望的下一秒——

老太太那只托著饅頭的手,極其緩慢地……動了。

她沒有彎腰,沒有起身。只是極其輕微地調整了一下手腕的角度。

然后,極其緩慢地……松開了幾根枯瘦的手指。

那個被黃色草紙仔細包裹著的、小小的、圓形的饅頭,如同被賦予了生命,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優雅的墜落軌跡,離開了老太太枯槁的手心。

它翻滾著,輕輕地、無聲地……

落在了冰冷、光潔的……地磚上。

不偏不倚。

正好落在兩張病床之間,那片冰冷的、空曠的中央地帶。

像一個被放置在祭壇中央的、白色的祭品。

林小桃的呼吸徹底停滯。

她呆呆地看著地上那個小小的、安靜的黃色紙包。看著那點露出的、溫軟的白。

距離,不再是天塹。

它就在那里。

在她視線可及之處。

在她……那只懸垂在床沿外、只有指尖觸碰著金屬框架的左手……正下方的不遠處。

只要……手臂再向下垂一點點。

只要……手指……能夠到……

猩紅的倒計時在意識深處冰冷地跳動:【肢體協調性剝奪中:24小時倒計時剩余 9小時58分11秒……】

病房里,死寂無聲。

只有那個躺在冰冷地磚上的黃色紙包,無聲地散發著生存的重量。

和一個懸垂在床沿、只有指尖觸碰著金屬的、僵硬的手。

隔著一片名為“可能”的、冰冷的廢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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