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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裂痕與火種

消毒水混合著血腥的刺鼻氣味,沉甸甸地壓在病房渾濁的空氣里,像一塊濕透的破布,堵得人喘不過氣。慘白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光線冰冷地打在王俞毫無血色的臉上。他雙眼緊閉,嘴唇干裂,嘴角殘留著已經變成暗褐色的血痂。那口噴濺在床單上的鮮血,如同一幅猙獰的抽象畫,凝固在那里,無聲地訴說著剛才的驚心動魄。

母親癱坐在床邊的凳子上,身體佝僂著,像一尊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的泥塑。她雙手死死地攥著王俞那只沒有打石膏的左手,仿佛那是連接兒子生命的唯一纜繩。粗糙的手背上,青筋因為過度用力而根根暴起,指節泛著失血的白色。她渾濁的眼睛里沒有淚,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恐懼和茫然,死死地盯著兒子微微起伏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牽動著她的全部心神。那兩張彩票,正緊緊貼在她內衣最里層的口袋上,隔著薄薄的布料和皮膚,傳遞著一種不真實的、滾燙的觸感,卻絲毫無法驅散她此刻浸透骨髓的冰冷。

走廊里傳來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帶著一種壓抑的怒火和巨大的恐慌。病房門被“砰”地一聲推開,力道之大,讓門板撞在墻上又彈了回來,發出沉悶的回響。

王建國沖了進來。這個沉默寡言、被生活壓彎了脊梁的漢子,此刻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他黝黑的臉上布滿汗水和油污,額角青筋虬結,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燃燒著焦灼的火焰,直直地刺向病床上昏迷的兒子,隨即又猛地轉向旁邊那個穿著白大褂、戴著眼鏡的中年醫生。

“老張!老張!”王建國的聲音嘶啞破裂,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顫抖,他幾步沖到醫生面前,粗糙的大手一把抓住醫生的胳膊,力道大得讓醫生吃痛地皺起了眉頭,“我兒子!我兒子他到底怎么了?!啊?!白天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吐血了?!是不是…是不是那胳膊…里面壞了?!”他語無倫次,恐懼像毒藤一樣纏繞著他的喉嚨。

張醫生,縣醫院骨科的副主任,也是王建國年輕時在工地一起扛過水泥袋的工友。他用力掰開王建國鐵鉗般的手,扶了扶被撞歪的眼鏡,臉色異常凝重。他看了一眼病床上昏迷的王俞,又看了看旁邊失魂落魄的王俞母親,最后目光落在王建國那張因極度焦慮而扭曲的臉上,深深地嘆了口氣。

“建國,”張醫生的聲音低沉而嚴肅,帶著職業性的冷靜,卻掩不住一絲無奈,“手臂的片子我反復看了,骨折是厲害,但處理得及時,固定得很好,骨頭沒移位,也沒傷到主要血管神經。吐血…跟骨頭關系不大。”

“那…那是啥?!”王建國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逼到懸崖邊的絕望,“好端端的!吐那么多血!你要急死我啊老張!”

張醫生沉默了幾秒,似乎在斟酌措辭。病房里只剩下王俞微弱而艱難的呼吸聲,以及日光燈管持續的嗡鳴。

“初步判斷,”張醫生終于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石頭砸在地上,“是應激性潰瘍導致的上消化道出血。”

“應…應激?”王建國茫然地重復著這個陌生的詞語,像聽天書。

“通俗點說,就是急的,嚇的,壓力太大,情緒波動太劇烈。”張醫生解釋道,目光銳利地掃過王建國和王俞母親,“你們想想,孩子馬上高考了,十年寒窗,就指著這兩天!偏偏這時候摔斷了胳膊,高考鐵定泡湯!這打擊,擱哪個孩子身上受得了?再加上可能還有別的…心事?”他的目光似有若無地在王俞母親按著胸口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巨大的心理壓力和焦慮,引發了胃黏膜急性損傷出血。”

“急…急的?”王建國像是被抽了一記悶棍,整個人僵在原地。他布滿老繭的雙手無意識地搓著,發出沙沙的聲響,黝黑的臉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著。他突然猛地轉頭,血紅的眼睛死死盯住病床上昏迷的兒子,那眼神里有驚駭,有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種被辜負、被刺傷的痛楚和一種壓抑到極致的、即將爆發的憤怒!

“就…就為了個高考?!”王建國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利,像是砂輪在摩擦生銹的鐵片,每一個字都帶著血絲,“就為了考不上?!就急得吐血?!王俞!你個沒出息的孬種!”

“建國!”張醫生厲聲喝止,但已經晚了。

王建國猛地一步跨到病床前,高大的身軀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他俯視著昏迷的兒子,胸膛劇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噴在王俞毫無知覺的臉上。他猛地抬起手,那只布滿老繭、指關節粗大的手在空中劇烈地顫抖著,似乎下一秒就要狠狠扇下去!那手掌上,還帶著工地水泥和鐵銹混合的污跡。

“老子在外面!求爺爺告奶奶!給人磕頭作揖!就為了給你湊那點醫藥費!就為了讓你別落下殘疾!”王建國的聲音嘶吼著,帶著一種被徹底撕裂的絕望和暴怒,“你呢?!你呢?!你他媽就為了考不上個大學!急得自己吐血?!你把命都急沒了!你對得起誰?!你對得起你媽天天守著你?!對得起老子這張老臉出去給人當孫子?!啊?!”

母親被王建國的暴怒嚇得渾身一抖,下意識地撲過去,用身體護住兒子,帶著哭腔喊道:“他爸!你瘋啦!兒子都這樣了!你說這些干什么!”

“我說什么?!”王建國猛地轉頭,血紅的眼睛瞪著妻子,那目光里的瘋狂和痛苦讓母親瞬間噤聲,“我養了個什么兒子?!這么點風浪都經不起?!考不上學天就塌了?!就值得他去死?!沒骨氣的東西!窩囊廢!”他指著王俞的手指也在劇烈顫抖,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母親臉上。

巨大的失望和長久積壓的生活重擔,在這一刻找到了一個宣泄口,如同決堤的洪水,沖垮了王建國所有的理智。他不在乎張醫生還在場,不在乎鄰床病人驚愕的目光,他只想把這撕心裂肺的痛和憋屈吼出來。

“夠了!”張醫生猛地提高聲音,上前一步,用力將情緒失控的王建國往后拉開,“建國!你冷靜點!這里是醫院!孩子還昏迷著!你吼有什么用!他現在需要的是靜養!是治療!不是聽你在這罵街!”

王建國被張醫生有力的手拽得一個趔趄,他像一頭被強行拉離獵物的公牛,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病床方向,里面翻涌著痛苦、憤怒和一種深不見底的茫然。

就在這時,病床上,王俞的睫毛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緊接著,一聲極其微弱、帶著濃重血腥氣的呻吟,從他干裂的嘴唇間溢了出來。

“……爸……”

這聲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卻像一道驚雷,瞬間劈開了病房里凝固的、充滿火藥味的空氣!

王建國猛地一震,所有的咆哮和憤怒都僵在了臉上。他難以置信地、僵硬地轉過頭,看向病床。

王俞的眼睛,艱難地睜開了一條縫隙。眼神渙散、虛弱,卻異常清晰地聚焦在父親那張因暴怒而扭曲的臉上。那眼神里,沒有恐懼,沒有委屈,甚至沒有一絲波瀾。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一種近乎冰冷的平靜。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吐血和父親暴風驟雨般的責罵,都發生在與他無關的另一個世界。

“爸…”王俞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舊的風箱,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氣,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不符合年齡的冷靜和穿透力,“別罵了…聽張叔的…”

王建國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渾身僵硬地站在原地,那只剛剛還憤怒抬起的手,無力地垂落下來。他看著兒子那平靜得可怕的眼神,看著那蒼白臉上刺目的血痂,聽著那虛弱卻不容置疑的聲音,一股巨大的、混雜著羞愧、后怕和更深沉痛苦的酸楚猛地沖上鼻腔,堵得他幾乎窒息。他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只發出嗬嗬的、不成調的哽咽聲,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張叔…”王俞的目光艱難地轉向張醫生,聲音微弱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請求,“麻煩您…跟我爸…單獨說兩句…關于…我的情況…”

張醫生看著王俞那平靜得反常的眼神,心中也是一凜。他立刻明白了王俞的意思——關于高考!他點點頭,沉聲道:“好。”然后轉向失魂落魄的王建國,語氣緩和但帶著不容拒絕的力度:“建國,你跟我出來一下,去我辦公室。”

王建國像一具提線木偶,失魂落魄地跟著張醫生,踉踉蹌蹌地走出了病房。

門輕輕關上,隔絕了外面的一切。

病房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王俞艱難的呼吸聲和母親壓抑的低泣。

王俞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側過頭,看向淚流滿面、驚魂未定的母親。他的眼神極其復雜,有歉意,有疲憊,但更多的是一種磐石般的堅定。

“媽…”他的聲音依舊嘶啞虛弱,卻帶著一種安撫的力量,“別怕…我死不了…那彩票…”他極其輕微地示意了一下母親胸口的位置,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耳語,“…收好…誰都…不能說…”

母親猛地點頭,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手死死按著胸口,仿佛那里藏著的是兒子剛剛失而復得的性命。“媽知道…媽知道…”她泣不成聲。

王俞閉上眼睛,不再說話,似乎在積蓄著最后一點力氣。胸腔里火燒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疼痛,胃部更是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攥住,翻攪著酸水和血腥味。但他的大腦卻像一臺在極限邊緣超頻運轉的機器,冰冷、清晰、高速地計算著。

剛才父親那場突如其來的暴怒和絕望的嘶吼,像一把鋒利的冰錐,刺破了他重生以來被巨大財富沖擊得有些眩暈的頭腦。他清晰地看到了橫亙在面前的第一道深淵——巨大的認知鴻溝和難以調和的家庭矛盾。父親的世界里,高考是唯一看得見、摸得著的通天梯,斷了,就是天塌地陷。而他懷揣的200萬巨款,在父親眼中,可能還不如一張大學錄取通知書來得實在和榮耀。

這200萬,不能直接拿出來。至少,不能以彩票的形式拿出來。那會引發無窮無盡的麻煩和猜忌,甚至可能點燃父親那根剛剛被高考失敗徹底壓垮的、易燃易爆的神經。

需要一個緩沖。一個能讓父親理解、接受,并且不會引發劇烈反彈的解釋。一個能讓這筆錢“合法”、“合理”地出現的借口。

炒股?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瞬間在王俞的腦海中亮起微光。

2004年…股市…他飛速地在記憶的深海里搜尋著。對!2004年!股權分置改革啟動的前夜!雖然整體低迷,但并非沒有機會!尤其是那些在后來幾年里一飛沖天的資源股、金融股…具體是哪幾只?名字有些模糊了…需要時間回憶和確認…但大方向沒錯!

更重要的是,“炒股”這個概念,在2004年,對王建國這樣的底層勞動者來說,是神秘而遙遠的,帶著點不務正業、投機倒把的負面色彩,但又隱隱透著“可能發大財”的傳奇光環。它足夠“玄乎”,能解釋巨額資金的來源不明;它又帶著一定的“門檻”和“風險”,能解釋為什么之前不說,為什么需要“保密”;它更是一個“靠腦子”而不是“靠運氣”的“正當”途徑(在某種扭曲的認知里),或許…能稍稍撫平一點父親對兒子“沒骨氣”的失望?

至于本金來源…王俞的目光投向淚眼婆娑的母親…彩票兌獎的錢,必須立刻、馬上、安全地拿到手。然后,這筆錢,才能成為他“炒股”神話的原始資本。

思路在劇痛和虛弱中艱難地厘清,一個粗糙但可行的計劃雛形在腦海中浮現。

就在這時,病房門被輕輕敲了兩下,然后推開一條縫。

一個穿著藍白條紋病號服、身材高挑纖細的少女探進頭來。她梳著簡單的馬尾辮,露出一張清秀干凈的臉龐,皮膚白皙,鼻梁挺直,一雙眼睛大而明亮,帶著少女特有的清澈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她懷里抱著幾本書和一本厚厚的習題冊,封面上印著顯眼的“高考物理沖刺”。

“阿姨?”少女的聲音清脆,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王俞…他好點了嗎?”她的目光越過母親,落在病床上臉色蒼白如紙、嘴角帶著血痂的王俞身上,清澈的眸子里閃過一絲清晰的驚愕和擔憂。

王虹燕。

彩票站老板的女兒,也是王俞同校不同班的同學。前世里幾乎沒有交集的影子,此刻卻清晰地站在了命運的門口。

王俞的瞳孔極其輕微地收縮了一下。他認出了這張臉,更認出了她懷里那本刺眼的“高考物理沖刺”。

少女見王俞睜開了眼睛,有些局促地走了進來,把懷里的書輕輕放在床頭柜上。“班主任讓我把模擬卷帶給你…還有…這個…”她指了指那本物理習題冊,聲音輕了些,“…聽說你物理最好…或許…看看能舒服點?”她似乎也覺得這個安慰有點笨拙,白皙的臉頰微微泛紅。

王俞的目光掃過那本嶄新的習題冊,又緩緩移回王虹燕那張帶著青澀關切的臉。高考…這個剛剛把他打入地獄、又間接“逼”得他吐血的詞,此刻以這樣一種方式,帶著少女的善意,再次刺入他的視野。

一絲極其復雜、難以言喻的情緒,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纏上了王俞的心臟。

他扯動了一下干裂的嘴角,想說什么,喉嚨里卻只涌上一股濃重的血腥氣。最終,他只是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重新閉上了眼睛。

那本習題冊安靜地躺在床頭柜上,像一塊沉重的墓碑,無聲地宣告著一個時代的徹底終結,和另一個更加詭譎莫測、布滿荊棘也充滿誘惑的時代的開啟。

窗外,夜色如墨,深不見底。只有遠處城市零星的光點,如同蟄伏的野獸,在黑暗中無聲地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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