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邕走上前，在高儼旁耳語幾句：“殿下，觀周賊行軍之急，可見必將有大戰(zhàn)發(fā)生。我等不可逡巡，當立馬拋棄部分輜重，輕裝前行！”

高儼點點頭，將此語轉述給高長恭，他也深以為然。

見其并無異議，高儼猛地一揮手，聲震四野：“傳令三軍！拋棄一切非戰(zhàn)必需輜重！輕裝！簡從！全軍加速北上！”

他的手指幺幺指向遠方：“目標——玉壁附近預定會戰(zhàn)區(qū)域！晝夜兼程，不得延誤半刻！”

這次命令隨后經(jīng)過各級將領，迅速傳遍全軍。

剎那間，沉重的輜重大車被推至路旁，只保留箭矢、兵甲、數(shù)日口糧。

士兵們咬著牙，收緊身上的甲胄，邁開大步，頂著凜冽的北風，開始了一場急行軍。

大地在數(shù)萬只腳踏過時發(fā)出沉悶的轟鳴，煙塵直沖晦暗的天際。

與此同時，寒冽的北風咆哮著掠過汾河北岸的荒原，卷起枯黃的草屑和沙塵，刮在士兵凍僵的臉上如同刀割。

綿延的戰(zhàn)陣之前，斛律光的身影如山岳般矗立在高坡，重甲在灰色的天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

他的目光穿透風沙，死死盯在對岸玉壁城頭那桿獵獵作響的“韋”字帥旗上。

戰(zhàn)鼓雖暫歇，但他的心緒并不平靜。

前番在姚襄城苦戰(zhàn)良久，并未露頹勢，多次擊退周軍攻勢。

但是姚襄城畢竟是不久前齊軍方從周地奪取之地，根基未穩(wěn)。

又為周齊邊境的突出部，兵糧補充不及，不是長久可守之地。

權衡之下，他選擇撤出姚襄城，主力往汾河北岸行軍。

幾年前，他恰好在此處筑城，用以應對周軍可能的攻勢，如今正好派上了用場。

在此處安營扎寨后，齊軍恰好與周人的玉璧城隔著汾河相對峙。

自從棄守姚襄城，屯兵汾北后，戰(zhàn)場陷入了一種詭異而沉重的寂靜。

周軍連日猛攻后的短暫停歇，非但沒有帶來絲毫喘息，反似暴風雨前的死寂，將空氣擠壓得凝固。

“丞相……”副將的聲音被寒風削得破碎，“豐樂將軍（斛律羨）急報！突厥游騎襲擾之勢驟然加劇，往來如潮，襲擾哨卡，劫掠邊民，主力動向詭譎，恐非尋常劫掠……”

斛律光未應聲，指尖卻陡然扣緊劍柄，骨節(jié)緊繃。

冰冷的劍鞘傳來刺骨的寒意，卻壓不住他心中升騰的警兆。

不對！

突厥人不善攻城拔寨，其雖襲擾幽州，但豐樂經(jīng)營多年，防線穩(wěn)固，必然沒有強攻之理。

轉瞬間，斛律光想起不久前，自洛陽風塵仆仆送來的密信：

“宇文憲已棄守河陰………率主力全速北上……三路夾擊之勢……”

風聲中，他仿佛聽見三股絞索收緊的聲音。

分別來自北、西、南——突厥的游騎在幽州外徘徊窺視，韋孝寬的大軍就在玉壁城下枕戈待旦，而那宇文憲，正率精兵不惜一切代價突破阻攔，向這里撲來！

這種境地，讓他隱隱感到似曾相識。

“是晉陽！”一個沉甸甸的名字，如同滾雷般在他心中炸響，最終從他緊抿的唇齒間緩緩吐出。

他想起十余年前，也是他率軍在汾州之地與周軍對峙。

彼時周軍大將楊忠聯(lián)合突厥大軍，正是在圍攻晉陽。

那時晉陽還由不久前去世的段孝先所守。

副將詫異問道：“丞相為何提起晉陽？”

斛律光搖搖頭，暫時沒有開口作答。

電光火石間，一幅清晰的危局圖在他腦中鋪開：

如果他判斷無誤，突厥人在幽州的襲擾不過是幌子！

其真正所圖乃是避開其弟重兵布防的北疆壁壘，借道周軍勢力范圍或無人防守的山谷險徑。

繞過齊軍的層層要塞，以精銳輕騎直搗后方要害——晉陽！

晉陽。

神武皇帝的起兵之地，如今大齊半壁江山的屏障。

一旦晉陽陷落，首先要考慮到，北線大軍的糧道咽喉將被無情斬斷！

晉陽若失，豈止是糧道斷絕？

屆時大軍便成甕中之鱉，陷入西面韋孝寬部、南面宇文憲援軍以及北方突厥鐵騎的三重圍困之中，萬劫不復！

他斛律光賴以周旋的根基將崩塌，與鄴城、與洛陽的聯(lián)系的通路也將被截斷，再無退路！

一股決絕的雄渾之氣自斛律光胸中勃然迸發(fā)。

他猛地轉身，黑色披風在朔風中呼啦一聲卷起，帶起點點冰屑。

那雙銳利的眸子掃過坡下肅然待命的將校，軍令聲穿破呼嘯的風聲，猶如金戈交擊：

“傳令全軍——！”

“汾北各營，即刻依令行事！深掘塹壕！加固營壘！弓弩手上墻！”

“所有隘口險地，滾木礌石、火油沸金，一刻之內盡數(shù)備齊！”

“號令三軍，死守防線！一步不許退！韋孝寬敢來，便用他的血染紅這汾河水！”

聲音激蕩，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志力穿透人心。

他目光銳利地掃視諸將，最終落在帳下最以悍勇聞名的兩位部將身上：“你二人，點選本部中三千最精銳之輕騎！一人備雙馬，攜十日干糧、飲水！”

他手指輕輕指向向輿圖上一處晉陽西北方向的山谷褶皺：“隱于山谷險道，靜候待機！一旦發(fā)現(xiàn)突厥大隊行蹤，無需報告，即刻發(fā)起攻擊！死戰(zhàn)阻截，寸步不許其過！縱使五千人馬悉數(shù)戰(zhàn)至最后一人，也務必為晉陽拖延足夠時間！”

“諾！”兩員悍將聲如雷吼，轟然領命，眼中皆是搏命死戰(zhàn)的決然。

他們深知此去，便是九死一生！

斛律光的視線越過他們的頭頂，帶著最后一線復雜的希冀，投向遙遠南方煙塵蔽日處。

那是河洛平原的方向。

宇文憲的兵鋒已然撕裂重圍，正在高速逼近；而洛陽……瑯琊王殿下親率的援軍，此刻想必也在鞭馬疾馳，日夜兼程奔來！

朔風愈加狂暴，呼嘯著卷過戰(zhàn)陣，大旗被扯得筆直繃緊。

幾乎在他話音落下的剎那，玉壁城頭沉寂的戰(zhàn)鼓驟然爆發(fā)出震徹天地的狂烈轟鳴！

那熟悉的節(jié)奏——韋孝寬的號令！

新一輪的攻勢，已然蓄滿殺機，如山崩海嘯般轟然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