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永二十八年,春末。
百戶小院中,午后的陽光里,“銀輝”化作一道流光,環著陸長歌上下飛旋。
一丈之內,因速度過快而拉出的重重殘影,仿佛將他籠罩在一個虛淡的銀色光球之中
他向前踏出三步,右手并指斜點。
銀輝如流螢般倏然飛掠,自他身側疾射而出,繞著前方碗口粗的桃樹干盤旋一圈,便又穩穩飛回陸長歌掌心。
下一刻,桃樹碩大的樹冠轟然墜落在地。
陸長歌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將飛劍歸鞘,抹去額角沁出的汗珠。
短短一丈之內,不過半刻功夫,他的法力已然耗去大半。這已是當下他能駕馭的極限了。
功行修行進度遲滯之后,他便專攻《三分氣勁》與《驅物演劍》,力求早日掌握一門傍身之術。
奈何登堂境的法力本就不足,加之可精準操縱的距離僅限一丈,他再如何苦練,也不過能讓這丈許范圍內的飛劍運轉更顯靈動自如罷了。
這門劍術,于此時的他而言,頗有些雞肋之感。
畢竟,他雖氣血之力回退,卻仍維系著約莫八品武者的水準。一丈之內,鎮邪司那柄制式長刀的殺傷力,遠勝這把銀輝飛劍。
若讓兩個他對陣,持刀的那個絕對能在十息之內,將操縱飛劍的這個劈翻在地。
當然,這終究是通向未來的法門。尤其對不明其底細者,不失為一記隱秘殺招。
院門處傳來夏修武的聲音:“頭兒,是我。”
陸長歌開門將他引入小廳。
“如何?”門一關上,陸長歌便徑直問道。
“已確認了。林小姐每個祭靈日清晨,會去東門外的龍王廟為雌蛟祈福還愿。從她得雌蛟賜福之后,廟里專門給她留了一間靜室,在二樓東起第二間。
每次祈福后她都會獨自在里面靜待兩刻鐘,我們可提前潛入等候。然后,船和人也找好了,錢付了,他們會連著等一個月。”
“好,那今夜便出城。天亮前藏進龍王廟,當一回梁上君子。”
“頭兒,何不夜間直接造訪林家?若真被五品、四品的高手盯梢,去哪不都一樣?”夏修武微有不解。
“不一樣,”陸長歌搖頭,冷宛白和蘇飛雪的身影在他心頭一閃而過,“我知道如今對我有興趣的有誰。可盯著那林家姑娘的,指不定有多少雙眼睛。夜訪太過引人注目。
龍王廟白日里香客如織,那些暗處的眼線不敢太過肆無忌憚,畢竟,鎮邪司的人同樣會盯著她。光天化日,他們也怕撞到冷千戶手里,不是么?”
他心中再次盤桓,冷、蘇二人若都派了人手盯著他,必然是以冷宛白為主,蘇飛雪的人絕對不敢靠近。
隨著他的貼身護衛王大力晉階六品,冷宛白派來的這個人九成九成是五品。但正因這盯梢之人可能是五品,反倒成了一道屏障。
這級別的威懾足以令其他勢力的人馬投鼠忌器,不敢在龍王廟公然靠近那林家姑娘,從而降低他暴露的風險。
如此,他現身龍王廟一事,多半只會落入冷宛白的耳目,事后再設法說服她便是。
“但那雌蛟近來似真溫馴不少,我們何必冒此風險?”夏修武的聲音仍有猶豫,打斷了他的思緒。
“需得確認,”陸長歌語氣堅定,“萬一,是假象呢?我需要萬無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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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時分,棲霞,通濟門。
城衛司士卒正推動絞盤,巨大的城門緩緩合攏之際,急促的馬蹄聲自身后響起。
“鎮邪司公干!且慢!”
三騎風馳電掣般沖出城門洞,卻在護城河外猛地勒馬。
馬背上的三人不約而同地回望城頭。
“頭兒,這是在看是否有人跟蹤?”夏修武壓低聲問道。
“瞧是瞧不見的,不過是要讓他們知道,我清楚有人跟著。”陸長歌語氣平靜。
三騎再無停留,一路馳騁,直抵當年陸長歌于城外的“家”。
不出所料,其間或許又經歷過一場洪水。那間茅草頂的矮屋連帶籬笆都已消失無蹤,唯有當初院角那棵杏樹,枝頭綴滿雪白花朵,輕輕搖曳,標記著曾經存在過的方寸之地。
三人就在杏樹旁停下。
篝火很快升起,馬背上攜來的食材依次取下。
王大力手腳麻利地支起簡易帳篷,夏修武則照料馬匹去了,陸長歌沿著一條依稀可辨的小溝渠搜尋起來。
如今他目力遠勝凡人,雖不及白晝清晰,但夜間尋常視物已無礙。
走出百余丈后,他終于找到了那口青灰色的水缸。單手提起,在旁邊的溪水里沖洗干凈,又盛了半缸溪水抱回。
“頭兒,口渴了?這不是有酒么?”王大力正翻烤著一大塊牛肉,肉香四溢。
“這水缸放這,修武你明兒派人來取了,送到我小院去。”陸長歌放下水缸。
“頭兒,這是念舊,還是傳家的寶貝?”王大力咧嘴一笑。
“哎,”陸長歌望著缸,火光映在他眼中,“這缸啊,是我這一生的起點啊。先烤肉吧,吃飽了歇會兒,下半夜還有近百里的夜路要走呢。”
飽餐之后,三人躺在地上,靜望星空,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
三年前醒來時的場景,無聲地浮現在陸長歌眼前。
那個女子,或者說那個妖精,一去再無音訊。
這玉螺,帶來的究竟是福是禍,如今已然避不過了。倒不僅是那不成陽神便會遭雷殛的威脅,更是源于他自身對力量、對仙道的渴望。
他今天來這,即是借著千戶所威懾其他人,確保跟著自己的只有千戶所的力量;又何嘗不是來這認清一次本心?
陽神境?他未曾得見。
陰神境?也遙遙無期。
眼下,僅僅是煉精化氣之途上的第四境---通玄境,就已是一道難關橫亙眼前。
按部就班修煉下去,若無明師指點,缺少宗門資源,或許拼到四十歲,他才有望摸到陰神門檻?
而自己見過的最年輕道士漱玉,與自己年紀相仿,但三年前便已踏足陰神。而那些天賦更高、師門底蘊更強的呢?
如此思量,他這一生,若無奇遇,終究只是螻蟻。
縱使僥幸在凡俗世界混個千戶之位,又當如何?
如果一個人未曾引氣入體,不曾睜開雙眼窺見這浮世表象之下,那高高在上的另一個世界,或許終其一生,做個安享富貴的凡人也無不可。
但當他真正見過了,便再難回頭去當個尋常富家翁了。
他想入局,早已無關那非人妖精的雷罰威脅。他根本不信真有什么天道誓言,真有什么天雷能精準劈中某個人。
他想入局,源于自身那無法抑制的渴望---
對撼天動地的偉力,對把握自己人生,對縹緲長生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