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紫宸宮。
三百年份的松香裊裊,雖有延年益壽之效,但在地暖的烘烤下,令室內空氣略顯沉濁。
昭永帝右手微抬,暖閣西邊的窗戶無風而開。
他離座走到窗邊,望著院內的青翠冬植,沉聲問道:
“還是沒有一點進展?”
“回萬歲爺,棲霞方圓三百里都已仔細搜過,還是沒有確切的線索。”身旁老太監躬身應道。
“韓天佑之外的另一伙人,可查清了?”
“稟萬歲爺,大戰當夜他們提前退往大湖北岸。北岸鎮邪司雖然已經不值得信任,但終究與那伙人不是一路人,提供的情報還是值得參考,與我們的暗樁互為印證,已經確定他們屬于一個叫醉仙閣的組織。
他們在云夢州,揚州,青州開了近百家分號。明面上經營獸肉,酒肆等營生,暗地里則籠絡各地武夫和道人,他們真正所圖尚不明確。
萬歲爺,是否調集人手,將這百余家分號連根拔起?”
“青揚二州及大湖南岸,你們秘密調集好人手后,同時收網,務必一舉掃除,此等惡瘤絕不可姑息。另外,如今國朝空虛,揚楚二州的賦稅事關國力,盡量不要影響兩地民生。至于大湖北岸,留給韓天佑自行解決吧。”
“是,萬歲爺。”
“可還有事?”
“那個陸百戶的密折是否要回?”
“哼,我大淵的官員…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子,竟學會了耍這等心機,還敢攀扯太宗…”皇帝一聲輕嗤。
忽又轉念失笑,“他既要表忠心,就讓他好好盡忠吧!明發邸報,讓所有人都知曉他密奏‘蛟龍蛋猶存’之事!朕倒要瞧瞧,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忍住,不找他麻煩!看他往后還敢否欺君罔上!”
略一停頓,皇帝繼續道:“他要修道就讓他去修吧!再擬明旨,賜下凝氣丹一顆、百年益氣芝一株,一同明發邸報,算作密報之功的嘉賞。如此忠臣,朕也不能太過小氣不是?”
他眼中閃過一絲玩味:“他既自詡忠臣,便讓大湖兩岸皆知,他對朕、對朝廷,是何等忠心!”
“如此,陸百戶定能體察陛下諄諄教導之心。”老太監低眉含笑附和。
“你這老狗,倒會替朕圓話!”皇帝失笑,“朕不過是瞧這年輕人不務正道,盡走邪門歪路,索性將他架到火上烤一烤罷了。”
略一思索,皇帝又道:“對了,將他的折子發回棲霞千戶所,著冷宛白轉交。順便也讓那丫頭反省反省,為何如此遲鈍!”
“遵旨,萬歲爺!”
老太監領命,剛走到門口。
殿門“哐”地被猛然推開,一道士裝扮的中年人未及通傳,已步履急促地沖進殿中。
他不及行禮,便疾聲道:
“陛下!龍鼎又有變!”...
-----------------
棲霞,第三百戶所,百戶小院。
十一月午后的暖陽尚有余溫。
陸長歌仰躺在院中藤椅上,臉上蓋著一本書冊假寐。
暮雪安靜的端坐一旁小椅上,低頭做著刺繡。
夏修武輕步入院,面有難色:“頭兒,要不你還是去看看?那張秀才…”
“怎么?一個秀才你都打發不了?”書本下傳來懶洋洋的聲音。
“頭兒,這張若水不是普通書生,他有個秀才的身份,還是洞庭有名的才子。你又不允許我們栽贓,……咳,不許我們拘捕審查。
這些天他已被我敲暈送回去了五回,醒了又跑回來在門外哭嚎,還鬧到千戶所、太守府去了。”
“他家里人呢?就沒人管管?”
“他生于破落小吏之家,幼年喪父,生母被逐,由嫡母撫養,十五歲便中了秀才,之后連考五次舉人都落榜了。
之后他便去越州州軍做了六年幕僚,直到徹底平定了海寇之亂,前年才回的棲霞。
此人詩文書畫戲曲都很精通,這些年倒是靠著賣字畫曲譜積累了些家業。家中除了老嫡母,都是下人,哪里管得住。”夏修武將最近調查的底細一股腦兒說出。
陸長歌這才拿下臉上書冊,坐起身,看向旁邊的暮雪:
“暮雪姑娘,你看到了,不是我不給他活路,是他非要和本官過不去!我還是把他弄死算了!”
面前玉人渾身一抖,指尖殷紅瞬間滲透了那正在刺繡的一對鴛鴦。
“陸大人,你不是答應了,我留下來給你做婢女,你放過他嗎?”她抬首望來,眼中淚水滑落。
“嘖嘖,瞧瞧,針都扎手上了,還總嘴硬說不在乎?我和你說,那天在明月樓,可只有他一個人沖出來想救你啊!你們這郎情妾意,真是羨慕死本官了。”
“大人,”暮雪聲音帶著懇切與無奈,“奴婢知道,縱使起誓絕不泄密,你也不會相信。但婢子保證,就守在大人身邊,絕不見您不許見之人。
只求你放了他!”說完,便從椅子上起身,跪了下去。
話音未落,李樂安匆匆進院:“大人,千戶所傳令,請您即刻前往接旨!”
“知道了,這就去。”陸長歌應聲起身,進屋更衣。
再出來時,他對依然跪地的暮雪道:“起來吧,放心,我也舍不得弄死一個大才子呢!唉,誰讓我這人心善呢!
你跟著修武去望洛樓五層,那里有千里鏡,去看看本官是否會弄死他。”
策馬才出了營門,陸長歌便看到那張若水跪在路中間,形容枯槁,面色凄楚。
似是被馬蹄聲驚醒,張若水眼神聚焦認出了陸長歌,猛地膝行到馬前,不顧膝蓋血跡斑斑,連連磕頭道:
“陸大人!小人家里田畝,產業,除了留下贍養老母的,都已發賣。這是所得的銀錢,一共六千三百二十四兩七錢,全部獻給大人,只求大人放暮雪一條生路!”
說完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繡著鴛鴦的錢袋,雙手高舉過頭頂。
“倒是個癡情種子,本官有些感動了!可惜啊,”陸長歌微微俯身,語帶譏誚,“這幾夜她已為本官暖了床榻,你還要嗎?不如拿著銀子回家,再娶個好人家的黃花閨女?”
張若水渾身劇震,強抑顫抖,仰頭道:
“小人自是不棄!知她處境艱難!但求大人憐憫,放她自由!”
“可六千兩太少了,就算如今她沒了那梳籠的三萬兩,本官放她回明月樓,每月給本官掙個一萬兩總還是輕輕松松。”陸長歌搖頭。
“大人!萬萬不可!大人…”張若水只顧哀泣磕頭。
“你這樣子,當初在越州是怎么幫著胡將軍打海寇的?聽說你還獻計擒了個姓汪的四品高手,如今看來怕不是你們文人編的故事吧?”陸長歌譏諷更甚。
見他只顧哀嚎,陸長歌便厲聲道:
“本官告訴你,如果你再在這尋死覓活,或者去千戶所,太守府鬧騰,玷污本官名聲,明天我就把暮雪賣到軍營里去,你看如何?”
“大人!我…我走!小人這就走!但求…求大人待她好些,不要始亂終棄!”張若水涕淚橫流,磕頭不止。
望洛樓五層,千里鏡前的暮雪不忍再看,珠淚滾滾,手捂心口,幾乎窒息。
“看你可憐,本官給個恩典吧。”陸長歌話鋒忽轉,“愿意為她死嗎?”
他抽出佩刀,“鐺啷”一聲扔在張若水面前:“現在自刎,我即刻放她自由,還她賣身契!”
“大人此話當真?”張若水眼中陡然亮起一絲希冀。
“我陸百戶貪財全城皆知,但一諾千金。”
“好!”話音未落,張若水抓起長刀便向脖頸抹去!
高樓之上,暮雪一聲悲鳴,軟倒在地,暈厥過去。
夏修武皺眉揮手,兩名幫閑趕忙將暮雪抬至一旁,夏修武隨即湊近鏡前。
“啪!”馬鞭揚起,卷走長刀。
“起來收拾干凈,等我回來!”陸長歌將卷回的長刀歸鞘,打馬而去。
“大力,你說,這張若水怎么就覺得暮雪跟了我,好像倒了大霉一樣?拼死拼活的要把她從我身邊弄走?我看著就那么不像好人嗎?”
“頭兒,你不是看起來不像好人!全棲霞都知道你不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