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分五更，漏刻上子時過半，已是三更時分。

夜明燈下，陸長歌眼中早已不見半分醉意。他手中炭筆輕轉，于紙端懸停，將擬定的奏折內容關鍵處于腦中再次細細推敲。

真蛟龍蛋尚存的消息，各方既已心照不宣，便再無奇貨可居之利。賣不得銀錢，那便借此向圣天子賣個好罷！

如今身處虎狼之地，那位盤踞洛京的真龍天子，于他而言，竟成了唯一可借勢的虎皮，好歹能添一道護身符。至少這身官皮能保他安然享用江都百姓供養，能名正言訓的調遣手下這近千人馬。

他要做大淵的忠臣！

不，他本來就是大淵的忠臣！

想到此處，他唇角微揚，筆尖落于空白奏折之上。

【臣，棲霞百戶陸長歌，于三萬里之外，大湖之畔，北向叩首謹奏，惟祈吾皇圣體安康，龍威赫赫。

臣月前武道晉階六品受挫，恨此六尺殘軀無用，有負圣上天恩浩蕩。

惶惶數日，臣醉臥風月地，聊以麻木愧怍之心。

然今夜忽聞《踏關山》雄音，猶見太宗武皇帝百折不回、一統寰宇、救蒼生于倒懸之雄姿，臣心大慟，深覺己身之不堪。

豈能因區區個人寸進之失，而荒廢陛下托付之護佑黎庶重責？

臣惶恐無地，反躬自省，敢將近日私下查探、尚未得鐵證之事奏聞天聽，恭請陛下圣裁明鑒。

臣追思去年棲霞罹災之夜，蛟龍退去之異相…

臣密觀蛟龍行蹤，見其悠游大湖之上，形似嬉戲，全無失子悲慟，且再未襲擊過往舟楫，坦然受商旅獻祭…

故，臣斷言當夜被毀之蛋實為贗品，真蛋應仍匿于棲霞左近…

末，臣尚有己私事啟奏陛下。

臣雖萬不及太宗神武萬一，然絕不可妄自菲薄，就此頹靡，再負陛下殷殷期勉。

武道之途雖絕，道途之門猶存。當今之時，虎狼環伺，臣決意轉而修道，以期寸有所得，更盡犬馬之勞，報效陛下與家國?！?

洋洋灑灑千余字，他先坦陳自己的過失，為連日浪蕩買醉找到理由，以防冷宛白告發；再獻上自認關乎國本的“秘辛”以表赤誠；最后借太宗皇帝雄風自省，道出由武轉道之決斷。

橫豎“引氣入體”之后，修道之事便難以遮掩。不如趁此武道受阻之機，向陛下直言。

幾度潤色，吹干墨跡，和衣而臥。

而他奏折中提到的虎狼們，有些正在黑夜里揣度他今夜所為。

----------------

棲霞，千戶所，議事廳。

子時已過，夜將闌珊。

冷宛白端坐主座，凝神聽著身前總旗回稟陸長歌今夜所做所為。

她時而唇角浮起譏誚，時而眸中怒意升騰。

末了，揮手讓總旗官退下，她轉而對汪博聞笑道：

“汪叔，我就說盯他不用太死。瞧瞧這大半月，他除醉臥花叢，根本就沒做啥正事！跑到青樓去聽《踏關山》，還整出什么‘天上地下、八面回響’的浮夸！

難道這就能激發斗志？還是能提高武學天賦？真是有些...可笑又可悲啊！末了，還強搶花魁，打暈秀才。哎，倒是我們先前高估了他三分！”

汪博聞撫須沉吟片刻，方道：

“宛白，你還沒有從上次大敗中真正吸取教訓??！上次兩股那么大勢力的異動，行動前我們沒有收到任何消息。

棲霞城內兩百余萬人，無數利益是糾葛交纏在一起的。即便陸百戶確實就是個酒色之徒，但他的營營茍且里也許無意中就和其他勢力沾上邊了呢？”

他伸手拿起桌上為熬夜專備的參茶，輕飲一口，臉色轉陰道：

“還有，不要輕視任何一個人，哪怕他看起來真的無害。

比如今晚，陸百戶所在的洞庭月套間，上下前后都是他們安排的樂班，而左邊臨街廣場，右邊是專人把守的走廊，演奏的更是國朝第一雄曲《踏山關》...懂老夫意思了嗎？”

“你是說，旁人根本無法近前偷聽？”冷宛白臉色微變，“難不成真有蹊蹺？早知便請唐叔走一遭了！”

“倒也不用過分驚疑。他所有的表現都是個鉆營官場，貪財，現在加上好色的大淵官員正常行為，應該沒大問題。

老夫只是提醒你，不要小看任何一個人。就算你真派了一個四品高手過去又如何？真有問題，他可以拿筆交流，而不用言語?！?

“那要不要提高監視級別？”

“不要問我。你是主官，你決定！”

“那我還是提高一級吧，派個五品盯著他。”

“好。宛白，我有個問題，你覺得蛟龍蛋還在不在？”

“汪叔，我不大明白，去年我親眼看著那天外一劍斬滅了那顆蛋。”

“哎，我們幾個等了好久了，希望你能自己覺察到呢?！?..

----------------

棲霞，第三百戶所，總教頭小院。

丑時過半，萬籟俱寂。

蘇飛雪面帶冷意，盯著身前拱手低頭的陳朗：

“照此說來，他們曾有段時間的交談，你們未能聽見？”

“是。陳濱傳來的消息說，他原本藏在上方大套間，后面那一層突然清場，進了樂班。他雖然勉強藏住未被發現，但周遭奏樂聲實在太吵，不要說輕聲密語，正常說話連個單字都無法聽清。是家弟失職，還請縣主責罰！”陳朗面帶愧色。

“罷了，你那族弟陳濱也不過六品修為，有點難為他了。”蘇飛雪臉色稍緩，“這陸長歌大半個月醉生夢死，仗勢行樂，想來也掀不起什么風浪。

況且，他有把柄握在我們手中，就算搞什么動作，應該也是為了那黃白之物，不至于出賣我們?！?

“屬下只是擔心他前面這十余天的荒唐，就是為今晚做鋪墊的。這家伙膽大妄為，就沒有不敢做的事?？h主不要忘了，上次蛟龍蛋情報有多重要，他為了銀錢可是都敢賣的！”陳朗提醒道。

“你這一說，確實在理?！碧K飛雪微微頷首，“小心駛得萬年船！外圍監視再加派些人手，但是要加倍小心，千萬不要讓千戶所那幫人覺察了。”

“好，我去安排。還有一事，外圍九鎮我們基本都搜查完了，毫無線索，要不要擴大搜索范圍？”陳朗應下并問了另外一件事。

“不要了。我們就限定在第三百戶所的轄區內，出界容易招人懷疑。雖說陸長歌根本不關心，但千戶所是有人盯著這里的。”蘇飛雪來回踱步了片刻方才回道。

她又輕嘆一聲：“何況，沒有一點指引，我們這樣大海撈針，多搜點地方也沒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