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間的音樂，從雄渾激越，變得莊嚴肅穆。
《踏關山》進入終章，太宗皇帝已一統寰宇，即將封禪。
“這里交由你善后。許家父子根基清白，掀不起風浪，只當是醉酒無妨。”陸長歌語氣平淡，“但你身份過于敏感，你臉上這張面皮再精巧，也擋不住有心人的查探。早點消失吧，不要再生枝節，別再連累其他人了。”
“好，我聽大人的！”周天明強壓悲痛，抬頭應道，“只求您照看遠兒。那二十萬兩，必當盡快奉上！一切就托付給您了！你...”
“你本就沒有選擇，只能選擇相信我！所以，你也不用求我，二十萬兩也不要再送來，我們之間不要再有任何聯系！別把我和你兒子陷入險境！”陸長歌打斷了對方，直接警告道。
周天明沉默片刻后，點頭應下。
他瞥了一眼昏厥在地的暮雪，聲音轉冷：“她暈倒前看到我出手了，需不需要我…？”
陸長歌笑著搖頭打斷：“你還嫌造的孽不夠多？想讓你兒子身上再多背幾條人命債？”
說完，他走到暮雪身邊，一把摟起直接扛到了肩頭，回頭笑瞇瞇的說道：
“人家姑娘從揚州不遠萬里而來，為我棲霞城的繁榮做出了不小的貢獻，做人要心懷感恩啊！”
話音未落，他抬腳踹倒屏風，扛著暮雪，搖搖晃晃走入了外廳。
外間眾人見狀，歌舞樂聲戛然而止。
陸長歌醉眼惺忪地抬指點去，打了個酒嗝：
“接著奏樂！接著舞！”
他徑直走出“洞庭月”，等候在外的夏修武與王大力立刻上前來。
背后樂聲再起，
“頭兒，你說過不能強搶民女。”王大力湊近低聲道。
“王哥，頭兒說得沒錯！但暮雪姑娘可不是民女，她是被人賣到這里的！頭兒這是救她出火坑。”夏修武趕忙解釋道。
王大力狐疑的看向二人。
陸長歌伸出空著的左手，拍了拍這大個子的肩膀，未做解釋。
他又偏頭向夏修武一笑：“修武啊，長進了！沒有白跟我這么久啊。”
兩人隨后一左一右，扶著肩扛花魁的陸長歌搖搖晃晃的走下樓梯。
到了一層大廳，整個明月樓頓時陷入一片死寂。
鳳姐此刻才氣喘吁吁追下樓，惴惴不安地問：
“大人是要暮雪姑娘留宿嗎？奴家這就去后院安排清靜院落。”
“你眼瞎不成？”夏修武厲聲呵斥，“大人是要給暮雪姑娘贖身，看不出個眉眼高低？”
“啊？可是...”
“嗆啷！”
夏修武長刀已然出鞘，冰冷的刀刃在鳳姐肩頭輕拍兩下。
“聽不明白？現在去拿她的賣身契！別耽誤大人回去的時間！”
刀刃寒芒迫人，鳳姐終究屈服，轉身急去。
陸長歌含糊下令，讓王大力先去外面備好馬車。
待鳳姐取來賣身契，夏修武接過一掃，“兩百兩？這么貴？我去人牙子那可以買七八個了！”
“大人容稟！那是十年前暮雪九歲時的身價！這十年明月樓供她吃穿用度，延請名師教導琴棋書畫，耗費無數。何況暮雪姑娘至今仍是處子清白身，如今疏籠之資已在三萬兩開外……”鳳姐詳細解釋道。
陸長歌不耐地皺起眉頭。
夏修武見此，立刻打斷道：“本總旗不占你便宜。身價兩百兩，十年食宿雜物折合兩百兩，共計四百兩。”
他從懷中取出一疊銀票，數出四張，徑直拍在鳳姐手心，旋即對陸長歌伸手道：“大人，請！”
鳳姐呆愣廳中，張口欲言，可終究沒有發出聲音。
陸長歌才走了兩三步，卻被一個三十歲上下的文士張開雙臂攔住了去路：
“晚生張若水，斗膽懇請陸大人高抬貴手，放過暮雪姑娘。晚生愿典當所有家財作為補償！”
陸長歌目光轉向夏修武。
后者立刻低聲道：“張若水，洞庭十大才子之一，就是寫那首《花好月圓》的。”
“我是這個意思么？”陸長歌瞇眼問道。
“大人恕罪，是屬下愚鈍了！確實不是什么阿貓阿狗都值得入大人的耳朵。”夏修武告罪一聲，人影已倏忽閃至張若水身后，一掌輕輕拍在其后頸。
張若水應聲軟倒，腦袋眼看就要著地。夏修武腳尖一勾，穩穩托住，將其輕輕放在一旁。
陸長歌已扛著人從旁走過，走出大門，徑直鉆進了候著的馬車。
蹄聲遠去，漸不可聞。
明月樓內的沉寂這才被打破，喧囂再起。
不少賓客神色匆匆離席，也不知是受了驚嚇，還是各自身負探報之責，趕著回去稟告。
星光迢迢，霜寒侵地。
王大力一人控三馬走在前面，夏修武駕著馬車緊隨其后。
“修武啊，你還是要歷練啊！”
“頭兒教訓的是，今天就不該讓酸秀才開口。”
“我說得不是這個。我說的是銀子！你為什么要亂花錢？整整四百兩啊，鄉下二十戶人家一年才花這么多！”
車廂里陷入短暫的安靜，聲音再起：
“那...咱們不替暮雪姑娘贖身了？”
“贖！當然得贖！但你可以說她是逆黨嫌犯，要帶回來調查。讓明月樓將賣身契交出來，以證明她身份來歷清白！”
“頭兒教訓的是！以后還得跟在你身邊多學。”
“身處這虎狼環伺之地，既要活著，還想活得滋潤，是門古老而高深的學問。你且慢慢學著吧！”...
馬車駛入百戶小院時，已是子時過半。
陸長歌橫抱起依舊昏迷不醒的暮雪，推門走進西邊廂房，直接將人丟在了床上，扯上被子蓋好，便返身回到院中。
“回去歇著吧！明天一早你就過來，帶上那只飛往洛京的鷂鷹！”陸長歌對候在馬車旁的夏修武吩咐道。
夏修武拱手領命，駕駛著馬車駛離小院。
望著遠去的車影，陸長歌想起百戶所配備的鷂鷹，不禁感慨這王朝監控制度設計之精妙。
百戶所配有三只鷂鷹，分別飛往洛京，攬月，和樂三城。
一飛洛京，為鎮邪司每個百戶所的“越級直奏”之特權，可越過本地千戶和洛京指揮使司兩級，直飛欽天監司。
再由欽天監直報司禮監，直呈御前。此權太重，每年僅能動用一次，待次年開春方有新的鷂鷹送來。
二飛攬月城，本為急事呈報刺史府所用。但如今刺史府與朝廷嫌隙漸深，此鷹可能再難動用了。
只是攬月城身為洞庭七大雄城之首，云夢州治所在，其最終命運也不知會怎樣。
三飛和樂城，目的地便是龍鱗軍帥帳所在。若此鷹真動用了，恐怕天下已大亂了吧。也不知是否真會有那一天？
陸長歌笑著搖了搖頭，收回飄遠的思緒，轉身走向東邊的主臥。
簡單洗漱后，他坐于書桌前，將桌角的夜明燈稍稍撥亮了幾分，攤開了一本嶄新的奏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