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始于昭永四年。

那一年，正在講述這段家族秘辛的年輕護衛，周家第三子周天明，剛滿周歲。

那一年，周家傳奇家主周名泉，在大湖邊意外獲得了一枚修行上千年的水青蟒之蛋。那枚蛋，靈蘊充沛，生氣勃勃。

那一年，周家終于下定決心，不顧罵名，徹底驅逐了鎮上其他兩大家族的殘余勢力。自此，周家獨霸了臨水鎮，并賄賂了時任江都縣令，將鎮名改成周家鎮。

周名泉善于驅蛇養蛇，最賺錢的營生從來都是與蛇相關。獨占臨水鎮，從來不是為了田地山林或者湖泊里那些平常營生，而是需要更大的地方作為豢養蛇類的棲息地。

而那顆千年蟒蛋的獲得，以及其孵化后帶來的無限可能，讓周名泉看到了周家騰飛的契機，甚至看到了千年世家的可能。

然而，那顆蛋并沒有順利的孵化。

昭永十三年，一名神秘道士造訪了周家。

周天明后來才得知，這位道士與他的父親周名泉達成了某種交易意向。之后，便通過控制那顆蛋接觸天地靈氣多少的手段，大大減慢了那顆蛋的孵化速度。

本該二十年左右的孵化期，被無限期延長下去。

彼時，楊家經過兩代經營，在獸肉和幼獸生意上已是江都赫赫有名的商號。隨著生意版圖擴張，楊家一直渴望找到一頭足以鎮守家業的上乘靈獸，四處搜尋珍稀的幼獸或獸卵。

周楊兩家原本只是普通的商業來往，關系并不深厚。

但在那道士離開之后，周家便開始頻頻向楊家讓利示好。隨著時間推移，兩家關系逐漸升溫。

不久，周天明在一次家族安排的“偶遇”中邂逅了楊玉妍，驚為天人。他陷入情網，多次求娶遭拒后，竟然相思成疾，日漸消瘦。

愛子心切的周名泉親自登門楊家祖宅，提出以那顆珍稀無比的水青蟒蛋為聘禮，為幺兒周天明求娶楊玉妍。

楊家內部起初不乏反對聲。有人擔憂周家殘害鄰里的惡名會玷污楊家聲譽，特別是楊玉妍的二哥楊泰寧，對此更是激烈反對。

然而，當楊家幾位核心成員受邀親赴臨水鎮，親眼目睹了那枚水青蟒蛋所散發的磅礴生機和深厚內斂的靈蘊后，瞬間改變了態度，當場應允了這門親事。

昭永二十二年夏，那顆水蟒蛋被秘密送往楊家，珍藏在麟淵閣后院的池底深處。楊家視為重寶，僅直系核心成員知曉此事，并用大量異種魚類的氣息加以精心掩飾。

同年秋，周天明與楊玉妍大婚。

周家真正盜得蛟龍蛋后，抽取了部分蛟龍蛋的蛋清，對楊家謊稱是某種能壯大蟒蛋根基的秘藥。由周家大公子周天睿親自出手，將這蛋清注入水蟒蛋內，并同樣涂抹在蛋殼表面，

楊家以為這位親家處處替自家著想，千恩萬謝。卻不知，這正是這場精心編織的婚姻最終目的，一個由刺史府和周家共同設下的嫁禍之局。

直到周家案發，楊家才稍稍感到不安，但憂慮的焦點仍局限于“是否會被牽連”，做夢也想不到禍根早已深植。

事后，刺史府派人劫獄救走了周名泉和周天睿，卻偏偏沒有管楊玉妍母子。周天明未能見到妻兒，心急如焚之下冒險聯系到楊泰寧，才知曉了她們的處境，也知道了陸長歌這個人。

也是在這次接觸中，楊泰寧開始起了疑心。尤其陸長歌那次做樣子的檢查，玉螺自動汲取那顆水青蟒蛋的水運之精，觸動了清風符，更是讓他深感不安。

可還不等楊泰寧查明真相，欽差行轅便已鎖定了麟淵閣。同時，陸長歌同樣將“臨淵閣可疑”這份情報，高價賣給了醉仙閣。

緊接著，就是那場三方混戰。楊泰寧當場便直接無辜橫死，到死都沒有知道真相。楊家也被迫踏上了逃亡之路。

陸長歌聽著周天明的講敘，結合自己所知，拼湊出了整件事的清晰脈絡，內心寒意陡生。

那些僥幸逃脫的楊家族人，未來是否能得知全部真相？即使當初做下決定的楊家核心，得知真相后，是悔恨自己識人不明，還是更痛恨周家和刺史府的陰毒呢？

人性的貪婪，人心的黑暗。

真令人絕望啊！

“不對。既然是刺史府安排的李代桃僵之計，那棲霞城的太守、千戶、城衛將軍，為什么當夜會和洛京鎮邪司反目，親自下場參與奪蛋？”陸長歌緩緩往杯中倒酒，問道。

“他們當時只知刺史大人要取蛋，卻并不知道蛋的真假。依我看，刺史大人本就打算在事發前不透露真相。利用他們的真實反應，才更容易騙過朝廷的耳目。”周天明沉思片刻后道。

“也就是說，那天外一劍是刺史大人安排的？”

“就算不是，刺史大人也必定有其他后手，確保在眾人面前毀掉那顆蛋！”

“倒是算無遺策啊！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真蛋被地下暗河沖得無影無蹤，假蛋被毀又因蛟龍后來的反常舉動露了破綻，還連累刺史府在南岸的力量被一網打盡！你們這主子不是天命所中之人啊！”仰頭飲盡一杯酒，陸長歌一臉嘲弄。

稍作停頓，他接著問道：

“最后一個問題。你可知道，當初刺史府派來的那個道士，究竟許諾了什么，竟能打動你父親，甘愿賭上全族的命運？”

“具體條件我不清楚。但我想應該與修道有關。二哥和我自幼習武，只有大哥跟著父親修道。

大哥曾隱晦地跟我提過，道家陰神境與陽神境有著天淵之別，突破極其困難。父親在陰神第二境停滯已久，能打動他的，最可能便是突破境界的關鍵秘法吧。”

陸長歌聽完不語，凝眉思索這可能性有多大。

周天明猛地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下：

“陸大人！你想知道的，我都說了！求你務必謹守承諾，照顧好致遠!他…他已是我周家唯一的血脈了。”

此刻，《踏關山》的樂聲正演進至第八幕，正是太宗皇帝掃平越州的壯闊篇章，隱隱有南海的驚濤聲傳來。

“你父兄呢？不是被救走了嗎？”

周天明跪在地上的身體劇烈顫抖，淚水打濕地上一片：

“父親和大兄被救出后…又遭受了一次酷刑…他們再次確認蛟龍蛋確實是被暗流卷走后…就被秘密處死了…而且…大哥二哥留在攬月城的家眷…也…也全都沒了…他們都是無辜的啊！”

地上人影泣不成聲。

陸長歌慢慢起身，俯視著伏地的周天明，連聲問道:

“無辜？你有沒有想過孩子的母親？楊玉妍她無不無辜？整個楊家無不無辜？那天夜里棲霞城里死去的人無不無辜？大湖上沉沒的船只無不無辜？還有，那只蛟龍無不無辜？…”

他再次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有些無力的嘆道：

“始作俑者，其無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