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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25.被安排的“歸宿

一個悶熱的下午,林建業帶著東拼西湊、用紅紙包好的厚厚一沓錢,和大伯一起,陪著林默去縣技校“拜訪”劉主任。技校坐落在縣城邊緣,緊鄰著轟隆作響的縣機械廠。校門銹跡斑斑,圍墻斑駁,操場上雜草叢生,幾棟低矮的教學樓灰撲撲的,空氣中彌漫著機油和鐵銹的混合氣味。這與東北美院那充滿藝術氣息的校園,簡直是天壤之別。林默的心沉到了谷底。

劉主任的辦公室在行政樓二樓,狹窄、悶熱,堆滿了文件。他挺著微微發福的肚子,靠在掉皮的皮椅上,接過林建業雙手奉上的“心意”,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老林啊,放心!你家孩子的事,包在我身上!不就是個名額嘛!”他大筆一揮,在一張表格上簽了字,“去那邊繳費處辦手續吧,秋季班,數控專業!”

整個過程中,林默像一個木偶,被父親和三叔推著走。他聽著父親卑微地道謝,聽著劉主任漫不經心的保證,看著那張決定他未來幾年甚至更久命運的表格…一種巨大的屈辱感像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他感覺自己被明碼標價地賣掉了,賣給了這個彌漫著機油味、充斥著機器轟鳴聲的地方。他的夢想,他的掙扎,他的驕傲,在那一沓鈔票和那張輕飄飄的表格面前,顯得如此可笑和廉價。

繳費處排著隊,大多是和他年紀相仿的年輕人,臉上帶著迷茫、無所謂或者認命的神情。林建業佝僂著腰,小心翼翼地從懷里掏出一個舊手帕包,一層層打開,里面是皺巴巴的零錢和幾張整鈔。他一遍遍地數著,手指因為緊張和常年勞作而微微顫抖,汗水順著他溝壑縱橫的額頭流下。那是他低聲下氣借來的錢,是他忍著腰痛一錘一錘敲出來的血汗錢,如今,要全部換成一張冰冷的技校錄取通知書。

林默站在父親身后,看著他花白的鬢角,看著他因彎腰而更加明顯的駝背,看著他數錢時那專注而卑微的樣子…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無法呼吸。所有的憤怒、不甘、屈辱,在這一刻都化作了無邊的酸楚和沉重的愧疚。他為了自己那虛無縹緲的夢想,耗盡了家里的積蓄,耗盡了父親的健康,最終卻換來這樣一個需要用“關系”和“金錢”才能踏入的、最底層的“歸宿”。

他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鐵銹般的血腥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幾個月牙形的血痕。他沒有哭,只是眼神一點點黯淡下去,最后只剩下一片空洞的死灰。夢想的火焰徹底熄滅了,連灰燼都被這冰冷的現實踩進了塵土里。他認命了。他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接過那張散發著油墨味的錄取通知書,上面“XX市機械廠技工學校”、“數控專業”幾個字,像烙印一樣,燙在了他余生的起點上。

技校開學在即,分離的時刻也終于到來。這一次,輪到了林默和馮輝、夢冉。

馮輝的高考成績自然也是慘不忍睹。他對此毫不在意,早就規劃好了出路。“默哥,別愁眉苦臉的!”他用力拍著林默的肩膀,依舊是那副沒心沒肺的樂天派模樣,“技校咋了?學門手藝踏實!等我跟我表哥在南方混出點名堂,就回來找你!咱哥倆一起干!自己當老板,不比看人臉色強?”他眼中閃爍著對“混社會”、“做生意”的無限憧憬,仿佛那是一條鋪滿黃金的康莊大道。

夢冉則如愿以償,收到了東北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那座林默曾心馳神往、最終卻失之交臂的城市,將成為夢冉新的起點。她即將去學習她感興趣的設計專業,前途一片光明。

臨行前夜,三人在縣城那個他們曾經無數次流連的小廣場上相聚。夏末的晚風帶著一絲涼意,廣場上霓虹閃爍,人群熙攘,卻沖不散離別的愁緒。

馮輝買了幾罐啤酒,塞給林默和夢冉一人一罐。“來!為我們仨…呃…各自奔向美好的前程!干杯!”他大大咧咧地拉開拉環,泡沫涌了出來。

林默默默接過,冰涼的觸感從指尖蔓延到心里。他看著易拉罐上陌生的商標,仰頭灌了一大口。苦澀的液體滑過喉嚨,帶著氣泡的刺痛感,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林默,”夢冉輕聲開口,聲音在夜風中顯得有些飄忽。她看著林默,眼神復雜,有關切,有惋惜,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去了技校…也別放棄自己。我知道你喜歡畫畫…就算不能當專業,也…也別丟了它。”她從隨身的小包里拿出一個細長的紙盒,遞給林默,“這個…送給你。”

林默接過來,打開。里面是一套嶄新的、品質不錯的素描鉛筆,還有一小本厚厚的速寫本。鉛筆排列整齊,散發著淡淡的木香;速寫本的紙張潔白厚實。這份禮物,像一根溫柔的刺,精準地扎在了林默結痂的傷口上。他喉嚨發緊,想說聲謝謝,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知道,這可能是夢冉對他夢想最后的紀念和告別。

“謝謝…”他最終只是低啞地吐出兩個字,手指緊緊攥著那個紙盒,指節泛白。

夢冉看著他低垂的頭和緊抿的嘴唇,心里也泛起一陣酸澀。她想起了海盜船上的勇敢表白,想起了醫院里他笨拙的溫柔,也想起了他畫布上流淌的才華和生命力…但這一切,都被冰冷的現實阻隔了。她要去更廣闊的天地,而他,被留在了原地,走上了一條截然不同的路。她張了張嘴,想再說些什么鼓勵的話,最終卻只是化作一聲輕輕的嘆息:“…保重。”

馮輝看看沉默的林默,又看看欲言又止的夢冉,試圖活躍氣氛:“哎呀,別整得跟生離死別似的!冉姐去東北上大學,那是好事!默哥去學技術,也是本事!我呢,去南方撈金!等過年,咱們再聚!到時候我請客,下館子!”他豪氣地拍著胸脯,但眼神里也藏著一絲對未來的不確定和對兄弟的不舍。

第二天,火車站。巨大的綠皮車廂連接在一起,像一條條等待吞噬夢想與離愁的鋼鐵長龍。站臺上擠滿了送別的人,喧囂中彌漫著離別的感傷。

馮輝的火車最先開。他背著一個巨大的、鼓鼓囊囊的旅行包,里面塞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和一點點忐忑。他用力抱了抱林默,又對夢冉揮揮手:“默哥!冉姐!我走了!等我發財了給你們寄好吃的!”他故作輕松地笑著,轉身擠上了車廂,在門口用力揮手,身影很快消失在擁擠的人流中。

接著是夢冉。林建業和王桂香也來送行了(主要是為了在親戚面前做做樣子,顯示對“有出息”的夢冉的重視)。夢冉的母親林雅琴也在,她穿著得體,臉上帶著女兒考上重點大學的驕傲,看向林默的眼神依舊帶著禮貌而疏離的審視。

夢冉只帶了一個小巧的拉桿箱和一個背包,顯得輕松而充滿期待。她走到林默面前,抬起頭,看著這個曾經讓她心動、如今卻滿身落寞的少年。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只化作一句:“林默…好好照顧自己。”她的目光落在他緊緊抱著的、裝著畫具的紙盒上,眼神柔和了一瞬。

“嗯…你也是。”林默的聲音低啞。他想說一路順風,想說學業有成,但所有祝福的話語在巨大的現實差距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汽笛長鳴,夢冉的火車也啟動了。她隔著車窗,用力地向林默揮手。林默站在原地,看著那張在車窗后越來越模糊的、依舊明媚的臉龐,看著火車加速,最終變成一個小點,消失在鐵軌的盡頭。那個曾在海盜船上照亮他青春的女孩,帶著他的夢想和未曾說出口的遺憾,徹底駛離了他的世界。

站臺上的人漸漸散去,只剩下林默和林建業、王桂香。喧囂過后,是更深的寂寥。林建業蹲在站臺的柱子旁,悶頭抽煙,煙霧繚繞中,愁苦的眉頭始終沒有舒展。王桂香看著遠去的火車,嘴里又開始絮叨:“看看人家夢冉…再看看你…唉…”

林默沒有理會母親的話。他抱著那個裝著素描鉛筆和速寫本的紙盒,像抱著自己殘存的、最后一點念想。他轉過身,目光投向另一個方向——那是通往縣郊技校的公交車站。破舊的站牌孤零零地立著,像一個指向灰暗未來的路標。

幾天后,林默背著簡單的行李,獨自一人踏上了開往技校的公交車。沒有家人的殷殷送別(林建業去外地干活了,王桂香覺得丟人不想去),沒有朋友的祝福。車子啟動,窗外的街景漸漸變得破敗、荒涼。熟悉的縣城中心被甩在身后,前方是彌漫著工業廢氣和機器轟鳴聲的郊區。

技校的大門越來越近。銹跡斑斑的鐵門敞開著,像一張沉默的巨口。校園里,穿著統一藍色工裝的學生三五成群,臉上帶著與年齡不符的世故或麻木。空氣中那股機油和金屬粉塵的味道更加濃烈。

林默提著行李,站在陌生的、灰撲撲的校園里。陽光有些刺眼,他卻感覺渾身冰冷。這里,就是他“安排”好的歸宿,是他夢想徹底死亡后的墳墓,也是他不得不面對的、漫長而無望的現實的起點。他抬起頭,望向東北方向的天空,那里有他破碎的美院夢,有他遠去的女孩。然后,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這彌漫著機油味的空氣,像是要把所有的屈辱、不甘和迷茫都吸進肺里,再狠狠碾碎。他邁開腳步,像一具行尸走肉,走向那棟掛著“鉗工實習車間”牌子的、巨大的灰色廠房。

屬于林默的,充滿掙扎、妥協、以及最終在絕望中尋找微光的“技校時代”,就此拉開序幕。而他的兩個兄弟——林耀和林磊,以及他曾經試圖反抗的命運,將在各自的道路上,與他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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