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夜像口黑黢黢的甕，連蟲鳴都壓得細弱。

顧清瀾的背抵著卷宗室的門，秦麻子的刀鞘一下下敲在掌心，像在數她的呼吸。

“晚娘啊晚娘，”他咧開嘴，黃牙在月光下泛著冷光，”你再說什么花言巧語，也蓋不住你的不安分。說，你來大理寺到底有何目的？”

顧清瀾并不急著應答。

“今日午間師傅考校，師兄還記得那具中毒死了七日的男尸。“顧清瀾聲音穩得像刻在骨頭上的字跡。

“那又如何？”秦麻子不解。

她頓了頓，從衣襟里摸出半卷泛黃的舊案，紙頁邊緣還沾著墨漬：“我猜這毒不是尋常貨色，便來查舊案。”

還好她剛剛機智，找了其他卷宗引人耳目。

“您瞧，“她翻到卷宗某頁推過去，“三年前西市米商暴斃案，死者也是指甲青黑，當時仵作記的是'寒毒入體'...“

“胡扯！“秦麻子吹胡子瞪眼，“誰大半夜查案？當大理寺是你家茅房？“

“師傅不是說，尸不會言，卻藏真相。“顧清瀾把舊案往懷里攏了攏，“我想著，若能早一日找出這毒的來路，下次驗尸也能多雙眼睛。總比...“

她掃過秦麻子漲紅的臉，“總比有人連尸斑天數都數錯，誤了查案強。“

“你——“

“吵什么？“

蒼老的聲音突然從廊外傳來。

老周頭叼著旱煙袋踱進來，灰白的山羊胡被夜風吹得翹起來，煙鍋里的火星子一明一滅，“秦麻子，深更半夜堵著晚娘做什么？“

秦麻子脖子一縮，驗尸刀鞘“當啷“掉在地上：“師傅，這丫頭偷拿卷宗！“

“哦？“老周頭的煙桿在顧清瀾懷里的卷宗上點了點，“偷的？“

顧清瀾把卷宗遞過去：“學生今日驗尸，見死者指甲青黑，想查舊案比對。怕白日里人多手雜，便等夜里來。“

老周頭沒接，瞇眼盯著她：“那你說，這卷宗里有什么？“

“三年前西市米商案，死者癥狀相似，當時驗尸官漏了舌根的灼痕。“顧清瀾喉結動了動，“學生想著，若能找出規律，下次驗尸...“

“明日晨訓。“老周頭突然打斷她，旱煙鍋在門框上磕出些火星，“你來主驗。還有下次如果看卷宗提前告知于我，莫不要莽撞行事。“

“是，師傅！”顧清瀾乖順地點頭。

“師傅！“秦麻子急得跳腳，“她一個學徒，主驗成何體統？“

“體統？“老周頭斜了他一眼，“當年老子當學徒時，跟著師傅驗過十二具腐尸，你當學徒時在賭坊輸光月錢，倒有臉說體統？“

他轉向顧清瀾，“明日卯時三刻，義莊，帶齊家伙。“

月光爬上屋檐時，顧清瀾蹲在屋里整理仵作箱。

阿青端著藥碗湊過來，碗里的酸梅湯還冒著熱氣：“剛才嚇死我了，我在外面聽見秦麻子吼，手都抖了。“

“他嚇不住人。“顧清瀾用銀鑷子夾起塊碎瓷片，在箱底刮了刮——這是奶娘教她的，仵作箱必須每日清理，否則沾了腐氣，驗尸時容易誤判。

她盯著鑷子尖的泥屑，“明日主驗，你幫我把毒物圖譜帶過來，放在箱底夾層。“

阿青點頭，突然壓低聲音：“我今日聽雜役說，王捕頭又在跟秦麻子喝酒。那王捕頭最瞧不上女仵作，上次還說...還說女娃子碰尸體要遭天譴。“

顧清瀾的手頓了頓。

她想起白日里王捕頭斜睨她的眼神，像在看塊沾了泥的破布。

指腹蹭過銀護指的刻痕，她笑了笑：“天譴不天譴的，驗完尸便知。“

隔日，卯時三刻的義莊泛著冷腥氣。

顧清瀾戴上面巾，望著停在青布上的尸體——面色青白，口鼻凝著暗褐血痂，像塊泡爛的冬瓜。

“晚娘，開始吧。“老周頭坐在條凳上，旱煙袋在膝頭敲著節奏。

秦麻子抱臂站在角落，嘴角扯出冷笑。

王捕頭叼著草莖，踢了踢義莊的磚：“一個女娃子主驗，老子還是頭回見。要是驗錯了——“

“死者年約三十，右手指腹有繭，是常年握鋤頭的莊稼漢。“顧清瀾打斷他，戴著手套的手撫過死者指節，“尸斑在背部，呈片狀，壓之微褪，死亡時間應在昨夜子時到丑時之間。“

王捕頭的草莖掉了半截：“你怎知是莊稼漢？“

“繭在食指和中指第一關節，是握犁把磨的。“顧清瀾掀開死者衣襟，露出青灰的肚皮，“腹部有舊疤，長三寸，是早年被犁頭劃破的。“

她抬頭看向老周頭，“師傅，可對？“

老周頭瞇眼：“繼續。“

顧清瀾的銀鑷子探進死者口中。

秦麻子突然嗤笑：“看喉嚨？老子早看過了，沒什么——“

“舌根有灼痕。“顧清瀾的鑷子尖挑起點淡紅組織，“像被強酸蝕過，但不深。“

她又用竹片刮下死者指甲里的暗黃粉末，“這是...三息散？“

“三息散？“王捕頭湊過來，“那不是...那不是碰著就麻的毒？“

“正是。“顧清瀾從仵作箱里取出泛黃的圖譜，翻到某頁比對，“此毒入口即麻，三息內喉管腫脹，窒息而亡。死者舌根灼痕，是毒粉溶在唾液里腐蝕的；指甲里的粉末，是臨死前抓過裝毒的紙包。“

義莊里靜得能聽見蒼蠅撞窗的聲音。

秦麻子的絡腮胡子抖了抖，猛地轉身踹了腳墻：“放屁！你說三息散就是三息散？誰能證明？“

“讓王捕頭去藥鋪問問。“顧清瀾摘下手套，“城西'濟仁堂'上個月進過三息散，專門治牛瘟的。這毒市面上不多見，買的人...怕不是要對付什么活物？“

王捕頭的臉“唰“地白了。

他狠狠瞪了秦麻子一眼，甩袖往外走：“老子這就去查！“

秦麻子追出去兩步，又踉蹌著退回來，盯著顧清瀾的仵作箱直磨牙。

午后的日頭毒得很。

顧清瀾蹲在檐下曬仵作工具，銀鑷子在太陽下泛著冷光。

阿青突然從拐角沖過來，額角掛著汗：“晚娘！王捕頭帶人去仵作房了，說要搜你的箱子！“

顧清瀾的手頓了頓。

她想起晨間秦麻子盯著她箱子時的眼神，像條盯著獵物的蛇。

等她趕到仵作房，王捕頭正舉著個油紙包，里面的暗黃粉末在陽光下泛著粗糲的光：“晚娘，這三息散在你箱子里搜出來的，你還有什么話說？“

“這不是三息散。“顧清瀾走上前，捏起點粉末搓了搓，“真三息散是細如面粉的，這質地粗得像磨碎的土塊。“

她湊過去聞了聞，皺起眉，“還有股子硫磺味——是拿黃土摻了點砒霜偽造的。“

老周頭從人群后擠進來，捏著粉末看了半晌：“去藥房比對。“

半個時辰后，藥房的老藥工抹著汗跑來：“王捕頭，這粉末里沒三息散的主藥曼陀羅，倒有半成砒霜！“

王捕頭的臉漲成豬肝色，手指直抖：“我...我怎么知道？“

“王捕頭急著搜我的箱子，莫不是有人塞了這假貨，想讓我背黑鍋？“顧清瀾盯著秦麻子煞白的臉，“畢竟，今日晨訓我剛驗出了三息散，這毒藥就出現在我的箱子里，莫不是這栽贓之人就是真正的兇手？“

顧清瀾真的為秦麻子智商著急，這么漏洞百出的陷害，卻還是做了。

秦麻子踉蹌著后退，撞翻了身后的驗尸凳：“你、你血口噴人！”

“夠了。“老周頭的旱煙袋重重磕在桌上，“仵作房的規矩，誰再敢私藏證物、栽贓陷害，老子把他的銅牌剝了，扔去亂葬崗掃骨頭！”

他掃過秦麻子和王捕頭，“都滾！”

人群散了后，顧清瀾蹲在地上收拾箱子。

阿青蹲在她旁邊，小聲道：“我剛才看見秦麻子往王捕頭手里塞銀子了。”

“知道了。”顧清瀾回應，看來這大理寺也非鐵桶一塊。

深夜，顧清瀾坐在窗下的案前。

燭火搖晃著，她從衣襟最里層摸出那半卷舊案——是從檔案室偷拿的“皇后暴斃案”。

泛黃的紙頁上，墨跡深淺不一。

她指著某行字，指尖微微發抖：“原句該是'胃容物含千日散'，可這里...”

她摸了紙面有細微的凹凸，“有人用新墨覆蓋了，改成'心悸猝死'。”

顧清瀾把卷宗貼近燭火，看著被覆蓋的字跡慢慢顯影——“顧氏仵作顧默驗得...”

她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

風掀起窗紙，吹得燭火噼啪作響。

顧清瀾把卷宗貼在胸口，聽著心跳如擂。

她知道，從今日起，大理寺的水，要更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