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晨鐘剛撞過第三下，仵作房的青磚地上還凝著露水。

顧清瀾蹲著磨骨刀，刀石相擦的沙沙聲里，忽聽得外頭傳來靴底叩地的脆響——是制式官靴，步幅極闊，帶著股子說一不二的狠勁。

她抬眼時，正撞進一雙冷如深潭的眼。

謝云歸立在門口，玄色官袍被風掀起一角，腰間的令牌隨著動作輕晃。

他眉骨高峻，眼尾微挑，左眉尾有道半寸長的舊疤，從額角斜斜貫入發間，倒把那張本就冷硬的臉襯得更像塊淬了霜的玉。

“都到前院。“他聲音像浸了冰的鐵，掃過仵作房里的眾人，最后落在顧清瀾沾著水漬的指尖，“大理寺不養閑人。“

前院枯樹下擺著張梨木案，謝云歸落座時，案角的《唐律疏議》被風掀開兩頁。

王捕頭哈著腰湊過去，額頭的汗珠子掉在青磚縫里：“大人可算回來了！這半月積壓的案子，小的都理出來了。“

他從懷里掏出卷宗，封皮磨得發毛，顯然是臨時從紙堆里扒拉出來的。“頭一樁是周尚書家的小廝暴斃案，尚書大人親自來催過三回，說要三日內拿兇手。“

王捕頭指節叩了叩最上面那本，“小的已經查過，那小廝李四是中毒死的，毒理方面......“

“且慢。“顧清瀾往前走了半步，“那小廝中的不是普通毒藥。“

王捕頭的臉“唰“地白了，猛地扭頭，唾沫星子差點噴在顧清瀾臉上：“你算什么東西？大人跟前輪得到你說話？“

謝云歸抬了抬眼皮。他這雙眼睛生得妙，眼尾上挑時像把淬毒的刀，此時半垂著，倒像在看什么有趣的玩物：“女仵作？“

老周頭趕緊上前，旱煙袋在手里轉了個圈：“回大人，這是晚娘，小老兒新收的徒弟，天分極高！前日驗周府小廝那具尸首，是她瞧出毒理蹊蹺——“

“老周頭！“王捕頭急得直搓手，“您怎么幫著個丫頭片子說話？“

“我幫理不幫人。“老周頭把煙桿往地上一杵，“前日驗尸時，是晚娘先看出死者中了何毒。王捕頭當時還說'仵作丫頭懂什么'，這會兒倒要搶功？“

顧清瀾垂著眼，聽著王捕頭的喘氣聲越來越粗。

她能感覺到謝云歸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臉上，像根細針，要把她的每道表情都釘在墻上。

“千日散。“她突然開口，聲音清凌凌的，“小廝中的是就是這個毒。這毒極難配，需得用南海珊瑚粉做引子，尋常市井哪來的路子？“

謝云歸的指節在案上輕叩兩下：“王捕頭，你查案時可問過這一節？“

王捕頭額頭的汗成串往下掉：“這......小的只道是尋常毒粉......“

“尋常毒粉能讓個壯實小子半柱香內沒了氣？“顧清瀾義正言辭道。

老周頭繼續配合：“大人，晚娘這丫頭雖年紀輕，驗尸的本事是真......“

“知道了。“謝云歸突然起身。

他的影子罩住顧清瀾，帶起一陣冷香，像是松枝浸在雪水的味道，“案子要一件一件理。“

“周尚書的小廝案，你跟我查。“他指著顧清瀾。

王捕頭的嘴張成個圓型：“大人，這怎么可以......“

“七日男尸案交給孟郊。“謝云歸打斷他，“竟然王捕頭在卷宗上說那尸首的毒理與三年前西市米商案相似，你們一起去查查看。”

侍衛孟郊和王捕頭抱拳稱“是”。

同時，王捕頭憤恨瞪了顧清瀾一眼。

“莊稼漢三息散案，派兩個捕快去鄉下，查他近三月的行蹤。“他扯了扯袖扣，“王捕頭對我的安排可有異議？”

王捕頭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忙不迭搖頭。

顧清瀾跟著謝云歸出大理寺時，日頭剛爬到東墻。

她垂著眼看自己的鞋尖，玄色皂靴踩過青石板，與謝云歸的官靴一前一后，倒像兩柄并鞘的刀。

“你如何斷定是千日散？“謝云歸突然開口。

顧清瀾抬頭，正撞進他的目光里。

晨光從他身后斜照過來，把他眉骨的疤照成一道淡金的線，她頓了頓，說：“我阿爹生前......曾教過我認這種毒。“

謝云歸腳步微滯。

他側過臉，目光掃過顧清瀾腰間的仵作銅牌——那銅牌發亮，邊緣刻著極細的蘇繡紋樣，像朵開敗的海棠。

“去松月樓。“他說，“小廝李四的地方。“

松月樓的掌柜見著謝云歸的官服，腿肚子直打顫。

他搓著油膩的手，把兩人讓進雅間：“李四小哥常來酒樓，畢竟在尚書府做事，我們都敬著些。“

他壓低聲音，“可前日他來喝酒時，兜里的銀子丁零當啷響，我瞧著，比他三個月的月錢還多。“

顧清瀾捏著茶盞的手緊了緊。

謝云歸敲了敲桌沿：“他喝酒時跟誰接觸過？“

“就......就死那天跟個穿青襖男子。“掌柜撓了撓頭，“那男人背對著門，我沒看清臉。”

“不過......“掌柜突然一拍大腿，“對了！那男人走時，掉了塊令牌在地上又撿了起來，我瞄了一眼是周府的牌子！“

顧清瀾的呼吸一滯，這兇手莫不是周府內的人？

謝云歸起身時，官袍帶翻了茶盞。

茶水潑在木桌上，蜿蜒成一道細流，像極了卷宗里被覆蓋的墨跡。

他望著顧清瀾發亮的眼睛，忽然笑了，那笑極淡，像冰面裂開條細縫：“明日你和我去周尚書府。“

顧清瀾跟著他出門，風掀起她的衣袖。

松月樓的幌子在風里晃，“松月“二字被吹得忽明忽暗。

顧清瀾望著謝云歸的背影，忽然覺得，這深宅大院里的重重迷霧，或許真能被一把骨刀，和一雙不肯妥協的眼，慢慢劃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