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的水又漲了三寸，判官捧著三尺高的卷宗，站在鬼王殿的玉階下，第三次打了個噴嚏。殿門緊閉，門縫里泄出的幽冥氣帶著點不尋常的暖意，他對著身邊的鬼差嘆氣：“王上這水鏡都快焐熱了，里頭那個小院的草都快被他數清了，咱們這積案再壓下去，怕是要堆到奈何橋頭了。”

旁邊的鬼差正用袖子擦著額角的冷汗，手里攥著張皺巴巴的文書：“前日忘川河翻了渡船，三百新鬼堵在岸邊哭，我把勘驗結果遞上去，王上就批了個‘知道了’，那三百張嘴天天對著我哭，我這魂體都快被哭散了。”

“何止啊，”另一個捧著賬簿的鬼差湊過來，聲音壓得像蚊子哼，“王上為了弄清楚‘人界女子冬日愛喝什么茶’，把藏書閣的《人間風物志》翻得七零八落，還讓我去問孟婆，結果孟婆以為王上要換湯料，連夜熬了鍋桂花味的孟婆湯，現在整個奈何橋都飄著甜香，新鬼們喝了湯都哭著說‘想再活五百年’……”

判官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看著殿門的眼神像在看一座壓頂的大山。自從王上從人界回來，整個鬼界都亂了套——往昔批卷宗能精確到時辰的主，如今對著水鏡里那個澆草藥的身影，能發呆整整一個上午；前幾日甚至讓鬼裁縫學著做粗布衫，理由是“穿錦袍去人界太扎眼，會嚇著她”。

“那可是王上啊，”判官望著殿頂的琉璃瓦，幽幽嘆氣，“當年平定鬼界叛亂，眉頭都沒皺一下，如今為了給人界那位送株‘幽冥雪蓮’，愣是把看守雪蓮池的老玄龜罰去掃奈何橋了，就因為老龜多嘴說了句‘三百年才開一次’……”

話音未落，殿門“吱呀”一聲開了。葉燃穿著身青布衫從里面走出來，月白里衣的領口還歪著——是今早自己系的，往常都是侍女伺候，如今為了學“人界男子的隨意”，硬是練得指尖磨出了薄繭。

“王上，這是今日的急件……”判官趕緊遞上卷宗，卻被葉燃側身避開。

“放著。”他淡淡丟下兩個字，目光掃過眾鬼，“上次讓你們查的‘人界女子冬日暖手之物’，結果呢？”

鬼差們瞬間矮了半截。為首的硬著頭皮回話：“回王上，查到了，有湯婆子、暖手爐、還有……繡了花紋的棉手套。”

“棉手套？”葉燃停下腳步，指尖摩挲著腰間的玉佩，“什么樣的花紋？”

“有……有鴛鴦戲水，還有并蒂蓮……”

“俗氣。”葉燃蹙眉，轉身往殿外走，玄色披風掃過臺階，“去尋些冰蠶絲，讓鬼繡娘照著玄月的樣子織，要素凈些。”

眾鬼面面相覷——玄月是什么樣子？王上您倒是說清楚啊！

判官望著葉燃消失在迷霧中的背影，突然想起三日前，王上讓人把幽冥谷的“凝神草”全拔了，說要做“口感不苦的茶”，結果那些草帶著幽冥寒氣，泡出來的茶湯凍得能結冰，王上卻捧著茶杯說“再調調”。

“罷了，”判官把卷宗往懷里一塞，“先去尋冰蠶絲吧，沒看到王上急著去人界么？”

***百草堂的藥圃里，孟婉正蹲在畦邊薅雜草。晨露沾在黑衣上，像撒了把碎鉆，她指尖捏著株剛冒頭的蒼耳，動作利落得不帶一絲猶豫。白騶蹲在她腳邊，尾巴圈成個毛團，偶爾用爪子扒拉兩下泥土里的蚯蚓——是孟婉特意留著的，說“松土好”。

“姐姐，那個人又來了。”白騶突然用尾巴指了指東邊的老槐樹。

孟婉手一頓，沒抬頭，只是把蒼耳扔進竹簍：“別管。”

槐樹的濃蔭里，葉燃已經站了半個時辰。他穿著那身新做的青布衫，袖口磨得有些毛邊，是特意讓裁縫做舊的。目光落在孟婉的發頂，看著她彎腰時露出的一小截后頸，被陽光曬得泛著點淡粉色，像極了他偷偷藏起來的那枚桃花酥。

他昨天來得更早，躲在藥鋪后墻，看著她幫掌柜的曬當歸，竹匾里的藥草被她翻得勻勻實實，掌柜的婆娘遞來塊棗糕，她推了三次才收下，咬的時候小口小口的，像只謹慎的小獸。

“孟小哥，這紫蘇長得真好。”隔壁的張屠戶挑著擔子路過，見孟婉在侍弄藥苗，忍不住夸贊，“比去年你種的那茬壯實多了。”

孟婉直起身，擦了擦額頭的汗：“去年雨水多。”

“今年這雪下得好，開春準是豐年。”張屠戶往她竹簍里塞了塊剛剁的豬骨，“燉湯喝，補氣血。”

孟婉捏著那塊帶著油花的骨頭，指尖微微發燙。她正想說“不用”，眼角的余光瞥見槐樹下的身影動了動，葉燃不知何時走到了樹影邊緣，目光落在她手里的豬骨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她心里莫名一慌，匆匆謝過張屠戶，轉身往藥圃深處走，假裝沒看見那道視線。

葉燃站在原地，看著她刻意避開的背影，指尖攥得發白。他昨夜翻遍了《人間禮儀》，里面說“男子應主動幫女子分擔重物”，可他連走上前的勇氣都沒有——上次送的“幽冥雪蓮”被她插在藥罐里當藥引，說“雪蓮性涼，正好配當歸”；前幾日帶來的“冥界果”，被她分給了鎮上的孩童，說“味道太澀，小孩子喜歡酸”。

他低頭看了看袖袋里的小布包，里面是今早讓鬼繡娘趕制的冰蠶絲手套，淡青色的，上面用銀線繡了半朵玄月，針腳歪歪扭扭的——鬼繡娘從沒見過玄月，是他憑著記憶畫的樣子。

“姐姐，他好像要走了。”白騶扒著她的褲腿，小聲說。

孟婉澆水的手一頓，水流順著紫蘇的葉片往下淌，在泥土里洇出個小水洼。她沒回頭，只是把水壺往竹簍里一塞：“該回去煎藥了。”

***傍晚的荒郊岔路口，夕陽把老槐樹的影子拉得老長。孟婉背著半簍曬干的草藥往回走，遠遠就看見樹下站著個人。青布衫被風吹得貼在身上，手里提著個竹籃，正是葉燃。

她腳步頓了頓，想繞路走，卻發現四周都是開闊地，根本躲不開。

“孟婉。”葉燃先開了口，聲音比往常低了些，像怕驚著她，“等你很久了。”

孟婉站在三步外，抱著竹簍的手臂緊了緊：“有事？”

“給你的。”他把竹籃遞過來，籃口蓋著塊藍布，“清露茶，我讓鬼醫去了苦味，加了點花蜜。”

孟婉的目光花蜜籃布上，上面繡著的半朵玄月針腳眼熟——和她藥圃里那株被白騶啃了半朵的月見草很像。她沒接，只是搖頭：“我這里有甘草，泡茶足夠了。”

“不一樣的。”葉燃往前遞了遞，指尖幾乎要碰到她的衣袖，“這茶能安神，你夜里總做噩夢。”

孟婉猛地抬頭看他，眼里帶著驚惶。她確實常夢到玄月派被滅的那夜，火光映著冷月的臉，可她從沒對任何人說過，他怎么會知道？

葉燃看著她眼底的防備，心里一沉，才想起是上次在她小屋過夜，聽到她夜里低低的囈語。他想解釋，話到嘴邊卻變成：“我……猜的。”

這笨拙的掩飾讓孟婉更困惑了。她看著眼前的人，明明是威震三界的鬼王，此刻卻像個捧著寶貝的孩子，眼神里的期待藏不住，連耳根都泛著點紅。

“葉燃，”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語氣平靜，“你最近……是不是太閑了？”

葉燃愣住，隨即明白她的意思。他想說“我是特意抽出時間來的”，又怕嚇到她，只能含糊道：“鬼界……事不多。”

站在忘川河畔打哈欠的判官突然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看著堆積如山的卷宗，感覺自己快要被壓成紙片了。

孟婉顯然不信，卻也沒再追問。她后退半步，拉開距離：“我要回家了，白騶還等著吃飯。”

“我可以……”葉燃想說“我可以幫忙做飯”，卻被她打斷。

“不用。”孟婉的聲音冷了些，像結了層薄冰，“葉燃，我們這樣……”

“我不覺得這樣很好。”他突然提高了聲音，目光灼灼地看著她，“我想多待一會兒，不是順路，也不是沒事做，就是想……”

他的話沒說完，卻像顆石子投進孟婉的心湖，蕩開圈圈漣漪。她看著他認真的眼睛，里面清晰地映著自己的影子，那是種她從未見過的情緒，滾燙得讓她不敢直視。

“我不懂。”孟婉猛地別過臉，聲音有些發緊，“我一個人慣了，不需要別人……”

“我知道。”葉燃的聲音軟下來，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可習慣是可以改的，不是嗎？就像……就像你現在會收下掌柜的糖球，會給白騶做餃子，你也可以……”

“我不一樣！”孟婉突然提高了聲音，像是被戳中了什么，轉身就往小屋走，腳步快得有些踉蹌。竹簍里的甘草掉了幾株，她也沒回頭撿。

葉燃站在原地，看著她幾乎是逃跑的背影，手里的竹籃變得格外沉重。籃里的清露茶還帶著余溫，他卻覺得指尖冰涼。

他低頭撿起地上的甘草，葉片上還沾著她的氣息。上次在她小屋，她用這個煮水，說“防風寒”，他偷偷藏了幾片，壓在水鏡底座下，如今摸著，竟有些發潮。

“王上……”不知何時跟來的鬼差小心翼翼地探出頭，“要不……咱們先回鬼界？判官說忘川河的渡船又翻了，這次是五百個……”

“讓他自己處理。”葉燃把甘草放進袖袋，目光依舊望著小屋的方向，那里的炊煙已經升起，在暮色里像根細細的線，“去把冰蠶絲手套拿來。”

鬼差愣了愣：“現在送去嗎？”

“不，”葉燃的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等下雪的時候。”

***小屋的油燈亮了，孟婉坐在爐邊，手里捏著根甘草，卻沒放進水里。白騶趴在她腳邊，看著她把甘草捏得變了形，小聲問：“姐姐，你是不是生葉燃大人的氣了？”

孟婉搖搖頭，又點點頭，自己也說不清是什么情緒。她只是覺得亂，像被人強行闖進了自己圈好的領地，那些堅固的城墻，好像被他一次次笨拙的靠近，撞出了道裂縫。

“他為什么總送東西？”她喃喃自語，像在問白騶，又像在問自己，“鬼界的王，不是應該很忙嗎？”

白騶晃了晃尾巴：“因為喜歡呀。”

“喜歡？”孟婉皺起眉，這個詞太陌生，像玄月派藏經閣里那本被鎖起來的《情經》，她只遠遠見過封面，卻從沒想過要翻開。

爐火噼啪作響，映得墻上的影子搖搖晃晃。她想起葉燃遞茶時發紅的耳根，想起他說“想多待一會兒”時認真的眼神，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悶的。

***鬼王殿里，判官正對著眾鬼差訓話：“都打起精神來！王上說了，等他……嗯，等事情有了眉目，就回來批卷宗！咱們再撐撐！”

底下的鬼差們有氣無力地應著，手里的算盤打得稀爛。有個年輕的鬼差忍不住問：“判官大人，您說王上這追妻路，還有多久啊？”

判官望著窗外飄起的幽冥雪，長長嘆了口氣：“眾生皆苦啊……咱們苦，王上他……怕是更苦。”

遠處的雪蓮池里，三百年才開一次的幽冥雪蓮突然抖落了片花瓣，像是在為某個笨拙的追求者，輕輕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