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宮偏殿的暖閣里。

趙明珠端坐在圈椅中，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扶手上細膩的雕花，目光落在對面云袖平坦的小腹上，心頭像壓了一塊浸透冰水的沉鐵。

此刻，眼前云袖臉上那層被圣寵滋養出的、近乎透明的紅暈，卻像針一樣刺著她的眼。

“明珠，你看，”云袖的聲音帶著一種不自知的嬌慵，輕輕撫摸著腹部，指尖描摹著幾乎沒有的弧度，“太醫說，才不到一個月，還瞧不大出呢。可陛下高興壞了，賞了好多東西。”她抬眼，那雙曾經清澈空靈如秋水的眸子，如今盛滿了母性的光輝，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被權勢澆灌出的滿足。

那滿足之下，是毫不掩飾的野心。

趙明珠端起手邊的青瓷茶盞，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的視線。她想起入宮前，將清心露交給云袖時，自己說過的話——“你在宮中萬事以自己為先，保護好自己。我們不求你寵冠六宮，只需要必要時你可以傳遞些消息……塵埃落定，我們接你出宮?！?

可現在擺在眼前的事實，她知道，她和父親選錯了人。

“云袖，”趙明珠的聲音平穩，聽不出任何波瀾，只將茶盞輕輕放下，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陛下龍心大悅，自然是好事。只是，這深宮里的路，向來是步步驚心?；屎竽沁叀彼c到即止，目光平靜地看向云袖。

云袖臉上的笑容淡了一瞬，隨即又揚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尖銳：“皇后娘娘是賢德典范，待后宮姐妹向來寬厚。還特意遣人送了安胎的上好血燕來，叮囑我好生養著。”她頓了頓，指尖劃過腕上一只新得的、水頭極足的翡翠鐲子，“至于晨昏定省，陛下體恤我身子重，特旨免了。皇后娘娘也未曾說什么?！?

她微微揚起下巴，那姿態，已隱隱有了寵妃的矜驕。

寬厚？趙明珠心底冷笑。沈凌波那張面紗下的臉，早已因嫉妒和權力欲而扭曲。所謂的“寬厚”，不過是暫時按捺的毒牙，只待一個合適的時機便會狠狠咬下。

燕寒對云袖的維護，無異于火上澆油。這“特旨免了晨昏定省”，更是狠狠抽在皇后臉上的耳光。

“皇后娘娘母儀天下，自然體恤?！壁w明珠附和一句，語氣聽不出真假。她話鋒一轉，目光落在云袖的腹部，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只是，前朝近來頗有些議論。說你專寵惑主，連帶著陛下也荒疏了政務。這‘妖妃’的名聲，終歸不好聽。你如今有了龍裔，更該謹言慎行，莫要授人以柄?！?

“妖妃？”云袖像是被燙了一下，柳眉倒豎，聲音陡然拔高，“那些酸腐文人懂什么！陛下勤政愛民，不過是近日國事稍緩，多陪陪我罷了！他們自己無能，倒要怪到女子頭上！”

趙明珠靜靜地看著她，像在看一只在蛛網上掙扎的蝶。

她知道云袖怕什么。怕這滔天富貴如指間沙，怕這萬眾矚目的恩寵轉瞬成空，更怕那“妖妃”的名聲最終將她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而她腹中的孩子，既是護身符，也是催命符。

“樹欲靜而風不止?！壁w明珠淡淡開口，語氣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蒼涼，“后宮爭斗，從來不是你想避開就能避開的。如今你恩寵太盛，又身懷龍裔，早已是眾矢之的?；屎蟪恋米猓且驗樗?，陛下的寵愛……最是飄忽不定?！彼桃夥啪徚苏Z速，“況且，你并非世家貴女，背后沒有強大的母族支撐。一旦……”她沒再說下去。

云袖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方才的驕矜蕩然無存。她下意識地護住小腹，眼中第一次流露出真正的恐懼和茫然?！澳俏摇以撛趺崔k？”她看向趙明珠，“明珠，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們，我以后償還！但是現在，我……我不想失去這一切……”她不再是那個空靈的舞女，欲望已在她心底扎根瘋長，無法回頭。

趙明珠心中一片冷硬。云袖的恐懼是真的，但她的貪婪也是真的。她既想保全這滔天富貴和孩子，又不愿放棄那虛幻的“獨占圣寵”。這份貪心，足以致命。

“收攏羽翼，暫避鋒芒?！壁w明珠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寒夜里敲擊的冰凌，“勸陛下雨露均沾，哪怕只是做做樣子。對皇后，要更加恭敬順從，哪怕她給你臉色看，也要忍著。后宮其他嬪妃，能拉攏的便拉攏一二，至少不要樹敵過多。最重要的是——”她目光如炬，緊緊鎖住云袖，“保護好你肚子里的孩子。這是你最大的依仗，也是最大的軟肋。無論發生何事，保住他。”

云袖連連點頭，像抓住救命稻草：“我懂，我懂！我會小心，會忍讓！我會勸陛下去別的宮里……”她急切地保證著，仿佛只要這樣做，就能避開即將到來的風暴。

趙明珠看著她，心中并無多少憐憫。路是云袖自己選的。

她起身告辭：“天色不早，你好生歇息?！彼D了頓，補充道，“以后的路，你自己當心。”

這話的潛意思，云袖聽明白了。

走出暖閣，深秋的寒風立刻裹挾上來。

回到趙府，夜色已濃。她沒有驚動旁人，徑直去了書房。趙明成正在燈下看一份密報，眉頭緊鎖。

“父親?！壁w明珠喚了一聲。

趙明成抬頭，看到她略顯疲憊卻異常清亮的眼神，示意她坐下：“見過云袖了？”

“嗯。”趙明珠點頭，將云袖的反應、狀態，以及自己那番敲打和“建議”一一說了。“她怕了，但也更貪了。如今像個受驚的兔子，只想緊緊抓住陛下的恩寵和腹中的孩子。”

趙明成放下密報，指尖在桌面上輕輕敲擊，發出篤篤的輕響?！柏澓团拢揪褪且惑w兩面。她越怕失去，就越容易行差踏錯，也越容易被別人利用?！彼а?，目光深邃，“裴逸麟那邊傳來消息，林必安回京，也答應了?！?

林必安，那位收復南疆的少帥，手握兵權的實權人物。他的立場，至關重要?！八麄儭獎邮至?？”

“風起于青萍之末?！壁w明成沒有直接回答，語氣凝重，“云袖這步棋，本意是攪渾后宮之水，給太子施壓，也分散燕寒的注意。但現在，她懷了龍種，這把火就燒得太旺了，超出我們的預期?；屎蟛粫曀桨舱Q下皇子，沈家更不會容許一個毫無根基的寵妃威脅到他們的地位。前朝后宮，都繃緊到了極點?！?

他看向趙明珠：“我們要做好準備。太子若真與他們聯手，那便是圖窮匕見之時。無論他們如何動作，我們的目標不變——讓燕寒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云袖……”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復雜，“若她能活下來，是她的造化。若不能……那也是她求仁得仁。關鍵時候，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把刀。

宮墻內，云袖撫摸著腹中那塊日漸隆起的血肉，感受著那微弱卻真實存在的生命脈動，臉上重新燃起孤注一擲的火焰。

“乖兒，母妃會讓你成為這大燕最尊貴的人。誰也別想擋我們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