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帶著葛城山特有的清冽,穿透繚繞的薄霧,灑在根來寺層層疊疊的殿宇之上。昨日的喧囂與酒氣仿佛還殘留在空氣中,但時生已早早起身。清水凈面,換上漿洗得筆挺的深褐色直垂,腰間鄭重地佩好“青嵐”與“寒鮫”,最后將那象征行人方身份的素白裹頭袈裟一絲不茍地纏繞在頭頂。鏡中之人,眼神沉靜,眉宇間褪去了昨夜的微醺與離愁,只剩下肅穆與鄭重。今日,他必須完成赴任前的最后幾件要事。
首要之事,便是拜謝那位將他推上津田城軍奉行之位的貴人——泉識坊宗貞。
坊城依舊如夜晚般森嚴,只是白晝之下,少了那份幽冥般的詭秘,多了幾分冷硬。守衛的僧兵顯然已得到吩咐,見到時生,并未多言,只是沉默地引他穿過空曠得令人心悸的主廳,走向一處位于建筑東翼的偏廳。
甫一踏入偏廳,一股混合著食物香氣與暖意的氣息便撲面而來,與坊城其他地方的冰冷形成鮮明對比。廳內陳設雅致,榻榻米光潔,靠墻的矮幾上擺放著幾卷佛經和一套素雅的茶具。最引人注目的是廳外延伸出去的一方精致庭院。晨霧尚未完全散去,庭院中的假山、枯山水和幾株姿態遒勁的紅楓在薄霧中若隱若現,如同水墨畫卷。幾尾錦鯉在清澈的池水中悠然擺尾,攪動著倒映的云影天光。
泉識坊宗貞正盤膝坐在矮幾前,享用著早膳。他衣著隨意,但舉手投足間那份從容與威儀絲毫未減。他面前的矮幾上,擺放著數碟精致的菜肴:一碗熬得濃稠雪白的魚粥,幾片泛著油光的烤野山雞肉,一碟新鮮的鯛魚刺身,幾樣時令腌菜,還有一小碗熱氣騰騰的味噌湯。食物的香氣與庭院飄來的濕潤草木氣息交織在一起,構成了屬于權力頂端的寧靜。
“宗貞大人。”時生走到榻榻米邊緣,恭敬地雙膝跪地,行了一個標準的叩拜禮,額頭輕輕觸地,“弟子覺仁,特來拜謝大人提攜再造之恩!若無大人傾力相助,弟子斷無此機緣。”
宗貞放下手中的竹箸,目光落在恭敬伏地的時生身上,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他欣賞這種知恩圖報的態度,更欣賞這份恰到好處的禮儀。他微微抬手:“覺仁,不必多禮。起來說話。”
“謝大人。”時生依言起身,垂手侍立一旁,姿態恭謹。
宗貞指了指矮幾對面的蒲團:“坐吧。用過早飯了么?若不嫌棄,一起用些?”
“弟子已用過早齋,不敢叨擾大人用膳。”時生婉拒,依言在蒲團上坐下,腰背挺直。
宗貞也不勉強,重新拿起竹箸,動作優雅地夾起一片刺身,蘸了點醬油,送入口中,細細咀嚼。他一邊享用著美食,一邊如同閑談般開口,聲音在靜謐的偏廳里顯得格外清晰:
“覺仁,津田城軍奉行一職,非同小可。它不僅是寺里對你的信任,更是我們對你寄予的厚望。”他頓了頓,目光投向庭院中漸漸散去的薄霧,“你可知,為何要費此周折,將你推上此位?”
時生微微抬頭,眼神專注:“弟子愚鈍,請大人明示。”
宗貞放下竹箸,端起味噌湯碗,輕輕吹了吹熱氣:“根來寺,表面上是四坊共治。杉之坊,掌中樞決策;鐵炮院,掌槍炮制造;寶生坊,掌財貨庶務;泉識坊,掌行人方兵事;還有負責經藏、法務的……呵呵。”他輕笑一聲“看似各司其職,互相制衡。然而,這一切,不過是表象。”
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穿透力:“真正的主宰,唯有杉之坊照算一人。鐵炮院坊主算正,是他的親弟;寶生坊清光,看似圓滑中立,實則唯照算馬首是瞻,因為寺中財權,最終需經杉之坊核準;至于泉識坊……”他指了指自己,“名義上統領行人方,但行人方五千僧兵,派系林立。忠于我的,忠于照算的,還有那些墻頭草,各自為政。真正能如臂使指的,不過十之一二。照算通過他的親信,牢牢掌控著鐵炮院的核心技術和產出,通過寶生坊控制著全寺的錢糧命脈,再通過安插在行人方各營的心腹將領,間接地,卻無比牢固地掌控著這支力量。所謂四坊共治,不過是照算一人獨裁罷了。”
時生心中震蕩。他雖然隱約感覺到寺內權力傾軋的暗流,卻從未如此清晰地聽到高層如此直白地剖析這權力的核心結構。宗貞的話語,如同剝開一層層華麗的袈裟,露出了內里冰冷堅硬的權力骨架。
“金剛派所求,”宗貞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時生臉上,“絕非僅僅是在這現有的框架下分一杯羹。我們要的,是改變!是打破這僵化腐朽的權力結構,讓根來寺的力量,真正用于滌蕩這污濁的亂世,建立佛光普照的新秩序!而非像現在這樣,淪為某些人維持權位、換取利益的雇傭兵!”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壓抑的激情:“津田城,位于葛城山東麓,扼守通往天野山金剛峰寺和大和國的要沖,地理位置極其重要。它名義上是根來寺的戍城,由照算的侄子津田長泰擔任城代,但城中軍務、防務,一直由寺中直接指派軍奉行負責。前任軍奉行,是照算的人。如今,這個位置換成了你——我們的人。”
宗貞身體微微前傾,語氣變得無比鄭重:“覺仁,你此去津田城,首要任務,便是站穩腳跟,掌控實權。津田城駐軍遠離本山,自成一體。你要利用軍奉行之職,逐步將這支力量,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讓它成為真正忠誠于金剛派,忠誠于我們理想的利劍。”
他頓了頓,眼神中帶著一絲深沉的期許或警告:“寺內,行人方內部盤根錯節,金剛派能給你的直接助力有限。許多事,需要你獨自面對,審時度勢,甚至……不擇手段。津田城,就是我們在行人方力量之外,開辟的第一個,也是至關重要的據點。你便是我們楔入這盤死棋的第一顆活子,你的成敗,關乎根來寺的未來,關乎我們能否真正踐行再造天下的宏愿!”
時生只覺得一股沉重的壓力如同山岳般壓上肩頭,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被賦予神圣使命的激越。他再次深深俯首:“弟子明白!定不負大人所托!必竭盡全力,掌控城中軍務,為金剛派在津田城扎下根基。”
“好!”宗貞滿意地點點頭,重新拿起竹箸,“記住,津田長泰此人,雖無大才,但畢竟是照算的侄子,身份敏感。對他,面上需保持恭敬,虛與委蛇。但軍務防務,必須牢牢抓在手中,不容他插手。城中若有其他勢力掣肘,無論是寺內舊黨,還是地方豪族,該打壓的打壓,該清除的清除。金剛派會是你最堅實的后盾,但更多時候,你需要依靠自己的智慧和手中的刀。”
“是!弟子謹記!”時生沉聲應道。
宗貞不再多言,繼續享用他的早膳。時生恭敬地坐在一旁,目光偶爾掃過窗外庭院。霧氣已散盡,紅楓如火,在秋陽下燃燒,倒映在平靜的池水中,美得驚心動魄。
離開坊城后,時生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氣,壓下心頭的激蕩,轉向了另一個方向——寶生坊。
寶生坊的建筑群與泉識坊的冷硬森嚴截然不同,處處透著一種內斂的富足與秩序井然的氣息。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線香、紙張和銅錢的味道。通報之后,時生被引入一間布置得典雅而不失莊重的客室。室內燃著上好的檀香,墻上掛著意境深遠的山水畫,矮幾上擺放著精致的茶具和幾卷賬冊。
不多時,寶生坊坊主——寶生坊清光緩步走了進來。他年約五旬,面容慈善,眼神溫和中帶著商賈般的精明,穿著一身質地考究的深藍色吳服,步履沉穩,氣度雍容。
“覺仁法師,恭喜高升啊。”清光臉上帶著和煦的笑容,聲音溫潤,“昨日法會上,聽聞你榮膺津田城軍奉行,貧僧亦是倍感欣慰。法師年輕有為,實乃我根來寺之幸事。”他走到主位坐下,示意時生也坐。
“清光大師過譽了。”時生恭敬地行禮后坐下,姿態端正,“弟子能有今日,全賴住持大師、宗貞大人及諸位長老提攜。”他深知眼前這位掌管寺中錢糧的大人物,其能量與地位絕不亞于宗貞,言辭間不敢有絲毫怠慢。
清光微微一笑,擺了擺手:“法師客氣了。不過津田城位置緊要,軍務繁雜,法師此去擔子不輕。若有物資、錢糧方面的需求,可隨時與本坊溝通,只要在章程之內,貧僧定當優先籌措。”他話語溫和,卻滴水不漏,既表達了支持,也劃定了界限。
兩人又客套寒暄了幾句,話題始終圍繞著津田城的防務、物資供應等公事。時生見時機成熟,便開口問道:“清光大師,弟子尚有一事相詢。弟子有一故人,法號覺義,年方十一,此前被安排在寶生坊修行,不知現下可好?弟子即將遠行,想探望一二,不知是否方便?”
“覺義?”清光略感意外,顯然對這個名字并不熟悉。他轉頭對侍立一旁的執事僧吩咐道:“去查一下,寶生坊內可有位法號覺義的小沙彌?現在何處修行?”
執事僧領命而去。不多時,便回來稟報:“回坊主,確有此人。現于藏經閣西閣,隨慧明法師整理經卷,學習抄錄。”
“哦?在藏經閣?”清光點點頭,對時生笑道,“既是法師故人,自當一見。慧明法師治學嚴謹,能在他座下學習,也是覺義的造化。來人,帶覺仁法師去藏經閣西閣。”
“謝清光大師!”時生再次行禮道謝。
在一位小沙彌的引領下,時生穿過寶生坊的回廊庭院,來到位于坊內深處、環境更為清幽的藏經閣區域。西閣是一排相對獨立的精舍,空氣中彌漫著陳年紙張和墨錠的獨特氣息。
在一間光線明亮、堆滿書卷的靜室內,時生終于見到了闊別近一年的三郎——覺義。
三郎正跪坐在一張矮幾前,伏案抄寫著什么。他穿著一身略顯寬大的灰色僧衣,身形似乎比去年抽高了一些,但依舊單薄。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
四目相對,兩人都怔住了。
三郎臉上的稚氣褪去了許多,眼神沉靜,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專注和內斂。長期的經文抄寫和佛學熏染,在他身上沉淀下一種淡淡的書卷氣,使他看起來不再像那個在黑沼鄉田野間奔跑、在逃亡路上驚恐不安的孩子,更像一個真正的小沙彌。然而,當他的目光觸及時生時,那沉靜的眼底瞬間翻涌起復雜的情緒。
“少……覺仁師兄!”三郎猛地站起身,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差點脫口而出的舊稱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他快步走到時生面前,雙手合十,深深一躬,動作標準而恭敬。
時生看著眼前這個氣質大變的三郎,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他伸出手,想像從前那樣拍拍三郎的頭,手伸到一半,卻又停住了。眼前的少年,已不再是那個需要他時刻護在羽翼下的孩童了。
“覺義師弟,”時生收回手,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好久不見。你……長高了,也沉穩了。”
“師兄……”三郎抬起頭,眼圈微微發紅,努力維持著平靜,“師兄一切安好?聽說師兄在戰場上立了大功……”
“嗯,都過去了。”時生點點頭,示意他坐下,“我今日來,是向你辭行的。”
“辭行?”三郎眼中閃過一絲慌亂。
“寺里任命我為津田城軍奉行,今日便要啟程赴任了。”時生看著三郎,語氣平靜中帶著期許,“津田城離寺不遠,但軍務繁忙,恐不能常回來了。”
“軍奉行……”三郎喃喃重復著這個陌生的官職,眼中充滿了驚訝和一絲崇拜,“師兄……真厲害吶!”他隨即又低下頭,聲音低了下去,“師兄……此行還請多多保重。”
“我會的。”時生看著三郎低垂的腦袋,心中柔軟,“你在寶生坊,在藏經閣,要用心學習。慧明法師是得道高僧,能在他座下修行,是你的福緣。照顧好自己,凡事……多思量。”他頓了頓,聲音放得更緩,“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三郎。別擔心,一切都會有辦法的。”
“嗯!”三郎似為了甩開情緒,用力點頭,又抬起頭,“師兄放心!覺義一定用心修行,不負師兄期望!”
這時,負責管理西閣的藏經閣閣主——一位面容寬大、眼神精明的中年僧人聞訊趕來。他顯然已得知時生新任津田城軍奉行的身份,態度異常恭敬,甚至帶著幾分諂媚。
“覺仁大人!貧僧慧明,有失遠迎!恕罪恕罪!”慧明法師連連合十行禮。
“慧明法師客氣了。”時生回禮,目光落在三郎身上,“覺義師弟年幼,在法師座下修行,還望法師多加照拂,嚴加管教。”
“大人放心!大人放心!”慧明法師連忙應承,臉上堆滿笑容,“覺義天資聰穎,勤奮好學,貧僧甚是喜愛!定當悉心教導,絕不讓大人操心!”他看向三郎的眼神,也多了幾分熱切。
時生點點頭,不再多言。他最后深深看了三郎一眼,將少年眼中那份努力維持的堅強與不舍盡收心底。他抬手,輕輕拍了拍三郎的肩膀:“好好修行。我走了。”
“師兄保重!”三郎再次深深一躬,聲音帶著一絲哽咽。
時生轉身,在慧明法師的恭送下,離開了彌漫著書香墨韻的藏經閣。
根本大塔前的廣場上,赴任的車隊已準備就緒。幾輛結實的板車上,整齊地碼放著畠山高政賞賜的那套黑漆小具足(被仔細包裹)、沉甸甸的八百貫銅錢(裝在特制的木箱中)、幾大包衣物被褥等生活物資。幾名負責押運的僧兵和隨從百無聊賴地守在車旁,或倚著車轅打盹,或低聲交談。一匹毛色油亮、鞍韉齊備的駿馬被拴在一旁,不安地打著響鼻,刨著蹄子。
松尾義明、紀川健次、佐藤勇三人早已等候在此。看到時生走來,三人立刻迎了上去。
“都交代完了?”松尾義明問道,目光關切。
“嗯。”時生點點頭。
“東西都給你裝好了,路上小心。”紀川健次指了指車隊,細心叮囑,“津田城那邊情況復雜,遇事多思量,莫要沖動。”
“嗨,凈瑞師兄!你怎么跟個老婆婆似的!”佐藤勇大大咧咧地打斷他,用力拍了拍身旁的板車,咧嘴笑道,“覺仁!去了津田城,好好干!讓那幫家伙看看咱們行人方的威風!要是有人敢不服,傳個信回來,師兄我立馬帶人殺過去給你撐場子!”
時生看著眼前三位師兄,心中暖流涌動。松尾的沉穩關切,凈瑞的細心叮囑,妙勇的莽撞義氣,都是他在這冰冷寺院中最珍貴的羈絆。
“師兄們放心。”時生抱拳,鄭重地向三人行了一禮,“覺仁此去,定當謹記師兄們教誨,不負所托!也請師兄們保重身體!”
“好!好兄弟!”佐藤勇爽朗地讓開道路,用力拍了拍胸脯。
松尾義明和紀川健次也鄭重還禮。
時辰已到,隨從牽過駿馬。時生最后看了一眼巍峨聳立的根本大塔,看了一眼三位并肩作戰的師兄,深吸一口氣,翻身上馬。
“出發!”他沉聲下令。
車輪轆轆,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車隊緩緩啟動,穿過根來寺高大的山門,沿著蜿蜒的山道,向著葛城山東麓,向著那座名為津田的城池,向著未知的權力漩渦與使命,漸行漸遠。
山風拂過,卷起幾片金黃的落葉,追逐著遠去的車隊。松尾、紀川、佐藤三人佇立在山門前,久久凝望著那個消失在道路盡頭的挺拔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