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營地還透徹在昨夜的狂歡中尚未醒來，梶原景虎就徑自走進時生的帳內：“覺仁！起來！快收拾利索！”

時生猛地睜開眼，昨夜的酒精和亢奮帶來的頭痛還未完全消散，但梶原語氣中的急迫讓他瞬間清醒。他迅速起身，整理好直垂，重新裹上一條新的素白裹頭，仔細檢查了腰間的“青嵐”和“寒鮫”。

梶原景虎臉色比平日更顯嚴肅，但嚴肅之下更多的是平日里罕見的緊張，他上下打量著時生：“膝蓋怎么樣？能騎馬嗎？”

“無妨，隊長。”時生活動了一下右腿，膝蓋的裂口下，皮肉有些腫脹酸痛，但筋骨無礙。

“那就好。”梶原點點頭，聲音壓低了點，帶著一種近乎“老父親”般的絮叨，“聽著，小子！今天非同小可，照算住持親自點你隨行，去畠山大營。這是給咱們天大的臉面，也是天大的機會。”他頓了頓，嗓音更加關切，“記住，管好你的嘴。不該說的別說，眼睛放亮些，舉止要像樣。別給根來寺丟人，更別給我梶原丟人！”

他重重拍了拍時生的肩膀，力道依舊大得驚人：“此去一行……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時生心中了然，連忙應道：“是，隊長！覺仁明白！”

梶原不再多言，轉身大步走向營地一角。松尾義明早已牽著一匹健壯的馱馬等在那里。梶原親自接過韁繩，示意時生上馬。他牽著馬，步履沉穩地走向營地中央的集結地。

那里氣氛截然不同。杉之坊照算端坐在一匹神駿的白馬上，玄色法衣在晨光中流淌著深沉的光澤，面容古井無波。泉識坊宗貞侍立一旁，同樣騎在馬上，與周邊幾位氣質沉穩的僧官奉行小聲交談著什么，顯然都是根來寺的核心人物。

梶原景虎在距離使團數步遠的地方停下，將韁繩遞給時生，對著照算和宗貞的方向，深深一躬，動作恭敬而利落。他抬起頭，飛快地瞥了時生一眼，那眼神復雜，有嚴厲的警告，也有善意的期許。沒有過多言語，他隨即迅速轉身，大步流星地離開了這片讓他倍感壓力的區域，身影很快消失在營帳之間。

梶原剛回到三小隊的駐地旁，妙勇和凈瑞就迫不及待地圍了上來。

“隊長！覺仁呢？真跟住持走了？”妙勇一臉興奮和好奇。

“去畠山大營了？我的天，覺仁這回怕是真要發達了！”凈瑞也難掩激動。

梶原煩躁地揮揮手，像驅趕蒼蠅：“去去去！該干嘛干嘛去，少在這聒噪！覺仁自有他的緣法，輪不到你們操心！”他板著臉，徑直走到一旁，拿起磨石開始打磨他那柄永遠磨不完的薙刀，仿佛剛才那個牽著馬送弟子去“一步登天”的人不是他。

隊伍啟程。一行人馬沿著貝吹山的南麓蜿蜒而下。初春的上午，空氣清冽，帶著泥土和草木復蘇的氣息。天空湛藍，幾朵厚重的烏云懶洋洋地漂浮在東方天際，距離下雨似乎還有些時辰。馬蹄踏過濕潤的草地，發出沉悶的聲響。

時生騎著馱馬，跟在隊伍的中后段。他努力挺直腰背，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些。目光掃過前方照算那寬厚的背影，又落在旁邊幾位沉默的奉行身上，心中竟有一絲躍躍欲試的激動。

泉識坊宗貞不知何時策馬行至他的右側，與他并轡而行。宗貞的目光平靜地注視著前方，聲音不高，帶著一種自然的親和力：“覺仁，昨夜慶功，可還盡興？”

時生連忙側身行禮：“回宗貞大人，承蒙隊長和同袍們關照，盡興了。”

“嗯。”宗貞微微頷首，“你入寺時日尚短，便能立此奇功，實乃佛緣深厚。寺中長老們聞訊，亦甚為欣慰。”他頓了頓，話鋒一轉，如同閑聊家常，“入寺前，聽聞你是由杉谷矢全引薦而來？”

時生的心猛地一跳，“忠次”叔。這個名字如同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他記憶的閘門。那個在相模國境護送他流亡出境的男人，那個沉默寡言卻如山岳般可靠的引路人。他強壓下對過去的回憶：“是，宗貞大人！若無杉谷矢全大人引薦，覺仁絕無可能入得根來寺門墻。不知矢全大人他……近來可好？在寺中何處修行？覺仁一直想當面拜謝大恩！”

宗貞沉默了下來。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握著韁繩的手指微微收緊了些。馬匹繼續前行，蹄聲噠噠，敲擊著沉默的空氣。過了好一會兒，宗貞才緩緩開口：

“矢全……他，已經不在了。”

時生猛地轉頭看向宗貞，嘴唇翕動著，不知道說什么好。不在了？什么意思？！

宗貞沒有看他，目光依舊望著前方蜿蜒的山路，仿佛在對著虛空訴說：“矢全……他并非尋常僧兵。他出身葛城山杉谷眾，是根來寺強力的忍者組織。”

杉谷眾？時生在寺中偶有耳聞，但這些事對他而言不過是吹風而過，不甚了解。忠次叔……不是井上義良麾下普通的足輕嗎？

“前年，”宗貞的聲音如同冰冷的溪流，緩緩流淌，“寺中出了一樁禍事。鐵炮院一位地位尊崇的坊官，法號‘凈嚴’，攜寺中核心鐵炮秘術、火藥配方、乃至與數位大名的密約文書，叛逃了。此人也曾是根來寺中有頭有臉的才俊，是算正師弟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可惜了……上位之后此人兇相畢露，貪墨寺中財物、暗通高野山敵眾不說，還暗殺同袍，試圖掩蓋罪行……”

宗貞的聲音帶著一絲冰冷的怒意：“此人掌握的秘密，足以動搖我根來寺根基。他逃跑到相模，投靠了北條家，被北條奉為上賓，嚴密保護在井上眾的軍營深處。”

井上，北條。這兩個名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時生的心上。

“此獠不除，根來寺顏面掃地。”宗貞的語氣斬釘截鐵，“照算大師震怒，下了死令：不惜一切代價，誅殺此叛徒。”

他頓了頓，聲音更加低沉：“這個九死一生的重任，落在了杉谷矢全肩上。他需潛入井上軍營，偽裝成一名普通足輕，接近目標，伺機動手。后來他便化名……‘忠次’。”

“矢全……忠次叔他……”時生只覺得喉嚨干得發癢，“他……失敗了？”

宗貞搖了搖頭，遺憾地嘆氣：“成功了。他成功混入井上軍營，甚至一度接近了目標。然而……凈嚴那叛徒狡詐異常，身邊護衛森嚴。就在押送你之后不久，矢全找準了機會，在凈嚴的營帳內死戰，與他同歸于盡。”

同歸于盡。

山間的風帶著一絲春寒，時生極目眺望山下的春木川。他仿佛看到了那個不茍言笑的男人，看到了他認真的背影……原來，忠次叔并非普通的足輕，他是在執行一個幾乎不可能生還的任務。

“那……那他為何要幫我？”時生艱難地問出這句話。

宗貞轉過頭，看向時生：“矢全嘛……他雖是忍者，但心中……卻始終存著一份‘普渡眾生’的佛念。或許也是冥冥中的定數，他在北條軍營中遇到你，見你身世凄慘，背負血仇，流離失所……他動了惻隱之心。”

宗貞的聲音帶著深深的惋惜：“將你引入根來寺，是他行動前……或許是最后一次，以‘杉谷矢全’的身份，而非‘忠次’這個偽裝，為自己做的一個決定。或許他想給你指一條生路，一個能讓你在這亂世中活下去，甚至有機會了卻心愿的地方。”

時生呆呆地坐在馬上，腦海中一片空白。他心中不是滋味，感激的酸楚在口舌中回蕩。

“矢全這家伙……”宗貞策馬朝前方行去，“有普渡眾生之志，可惜了……天不假年。”

隊伍沉默地行進著，只有馬蹄聲和風吹過林梢的嗚咽。

不知過了多久，隊伍抵達了山下的營地。這里的氣氛比根來寺營地更加喧囂混亂，額原的戰場雖然被打掃過一遍，但仍然一片狼藉。濃重的血腥味和傷兵的呻吟令時生感到焦慮不安。營門口，一支人馬早已等候在那里。為首一人，身著赤紅具足，外罩玄色陣羽織，正是雜賀孫一鈴木重秀，他身邊跟著小野忠賴等親隨。

當鈴木重秀的目光掃過根來寺使團，落在騎在馱馬上的時生時，他明顯愣了一下，大腦瘋狂轉動，翻找著回憶中與這張年輕面容相吻合的稱呼。

“時生？！”鈴木重秀策馬迎了上來，聲音洪亮，帶著毫不掩飾的驚訝和喜悅，“是你？！你怎么在這里？”

時生連忙收斂心神，驅馬上前，在馬上躬身行禮：“鈴木大人！別來無恙！在下……覺仁，現為根來寺行人方僧兵。昨日……僥幸立了些微功，蒙住持恩典，隨行出使。”

“覺仁？”鈴木重秀咀嚼著這個法號，目光掃過時生身上的僧兵裝束和腰間的雙刀，臉上浮現出了然和贊賞，“好！好一個覺仁！我就知道你小子絕非池中之物！快說與我聽！怎么入了根來寺？還立了什么大功？”

時生看了一眼旁邊神色平靜的泉識坊宗貞，見他沒有阻止的意思，便簡略地將自己如何投入根來寺，以及昨日在貝吹山北坡如何遭遇并討取三好義賢首級的事情說了一遍。

“三好義賢？！”鈴木重秀聽完，身下的戰馬在原地來回踐踏，看向時生的眼神徹底變了，充滿了震驚和毫不掩飾的激賞，“當真是勇武過人！覺仁，你這功勞……捅破天了！”

他用力一拍大腿，朗聲大笑：“哈哈哈！好！太好了！當初在船上，我就看出你小子是塊好料，根來寺真是撿到寶了！”他看向照算和宗貞的方向，抱拳道：“照算大師！宗貞大人！恭喜貴寺又添一員虎將！”

照算微微頷首，算是回應。宗貞則客氣地拱了拱手：“孫一大人過譽了。覺仁能有今日，亦是緣法。”

兩支隊伍合流，繼續向南方畠山高政的大本營行進。鈴木重秀策馬與時生并行，興致勃勃地詢問著他入寺后的種種經歷，訓練苦不苦，鐵炮用得如何，昨日戰斗的驚險之處。時生一一作答，雖然心中還縈繞著杉谷矢全帶來的沉重，但也被鈴木重秀那豪爽的熱情感染，話也漸漸多了起來。

“你是不知道，”鈴木重秀談起雜賀眾的戰況，眉飛色舞，“昨日那場大戰，打得真是天昏地暗！三好義賢那廝，差點就把安見和游佐那兩塊廢料給碾碎了。要不是你們根來寺的佛爺們神兵天降，抄了他的老巢……”他忽然壓低聲音，帶著一絲促狹的笑意，“聽說安見宗房那家伙，差點小命都丟了，還是被人扛著回去的。”

時生聽著，嘴角也不由得露出一絲笑意。他能想象到昨日主戰場的慘烈，也慶幸根來寺突襲成功對三好軍士氣的毀滅性打擊。

“好好干！你這家伙，前途無量啊！日后咱們兄弟在紀伊，還要多親近親近！”

“是！孫一大人！”時生鄭重應道。

隊伍在初春的原野上行進，馬蹄踏過新綠的草地，揚起細小的塵土。天空中的烏云似乎又厚重了一些，沉甸甸地壓在天際線。時生與鈴木重秀并轡而行，談論著昨日的戰事，談論著根來寺的訓練，談論著未來的可能。前方的畠山大營，等待他的又將是什么？他握緊了韁繩，目光投向南方那越來越清晰的、飄揚著畠山旗幟的連綿營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