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塵封往事
- 錯軌人生
- 404號房間
- 4341字
- 2025-07-19 06:36:18
小旅店單間的門在錢明身后輕輕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昏暗的走廊,也隔絕了那句在狹小空間里回蕩、卻沉重得足以壓垮人心的感慨。房間里只剩下趙蕊一個人,還有墻角那兩個沉默的、裝著全部家當(dāng)?shù)男欣睢?諝庵袕浡舅完惻f布料混合的、并不令人愉悅的氣味。
那句“操不起這心”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趙蕊在極度疲憊和短暫溫暖中筑起的脆弱氣泡。錢明倉促離開的背影,帶著一絲顯而易見的狼狽和逃避,印證了她潛意識里早已明白的事實——沒有人能真正承擔(dān)她這份沉重。那點因為錢明出現(xiàn)而燃起的光亮,如同被風(fēng)吹熄的殘燭,徹底熄滅了。
身體的疲憊像潮水般涌來,她幾乎是跌坐在那張單薄、有些塌陷的床上。廉價的床墊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冰冷的絕望再次如同實質(zhì)的液體,緩慢而堅定地將她浸沒。沒有憤怒,沒有委屈,只剩下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麻木。她環(huán)顧著這間逼仄、陌生的房間,目光空洞地掃過斑駁的墻壁,最后落在天花板上那盞發(fā)出微弱光暈的節(jié)能燈管上。光線刺眼,她閉上了眼睛。
黑暗降臨的瞬間,一些塵封的、帶著霉味的畫面卻不受控制地翻涌上來,像潛藏已久的暗流,沖破了理智的堤壩。不是因為錢明那句無心之言,而是長久以來積壓在心底的、關(guān)于“父親”這個稱謂的冰冷空洞,在極度脆弱的此刻,被徹底撕裂開來。
記憶的碎片帶著鋒利的邊緣,割開了時間的帷幕。
那是一個被灰蒙蒙的、帶著煤煙氣息籠罩的北方小城。空氣里常年飄著國營工廠排放的、刺鼻的硫磺味。趙蕊最早的記憶,不是在某個溫暖的、被稱為“家”的地方,而是在一個同樣擁擠、卻彌漫著陌生飯菜味道的院落里。她管那個皮膚黝黑、沉默寡言的男人叫“爸爸”(二叔),管那個總是帶著幾分疏離笑容、身材微胖的女人叫“媽”(二嬸)。
她的“童年”就在那個院子里。記憶是模糊的,像隔著一層毛玻璃。她記得院子里有一棵歪脖子棗樹,記得“爸爸”(二叔)偶爾會用粗糙的大手把她舉高高,引來她咯咯的笑聲。但更多的是一種小心翼翼的感覺。她敏感地察覺到“媽”(二嬸)的目光,當(dāng)她多吃了一塊肉,當(dāng)她不小心打碎了碗,那目光里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混雜著無奈和不耐煩的審視。
后來,院子里多了另一個孩子的哭聲。二嬸生了個弟弟。家里的氣氛似乎更熱鬧了,但屬于趙蕊的那份本就稀薄的關(guān)注,更是被壓縮到了角落。她像一件被暫時擱置的舊家具,安靜地待在屬于自己的小天地里。再后來,有一天,她被“爸爸”(二叔)牽著手,帶到了另一個地方——奶奶家。
奶奶家更小,也更陳舊。奶奶是個滿頭銀發(fā)、背有點駝、眼神卻異常清亮的小老太太。她身上總有一股淡淡的、好聞的薄荷腦油的味道。奶奶不像二嬸那樣疏離,她會用干枯卻溫暖的手摸摸趙蕊的頭,會偷偷塞給她一塊用油紙包著的、硬邦邦的水果糖。在奶奶家,她不再叫二叔“爸爸”了,她叫他“二叔”。至于那個偶爾會出現(xiàn)在奶奶家、穿著工廠制服、身材高大、眉眼間依稀與自己有些相似的男人,奶奶讓她叫“大爺”。
“大爺”話很少,每次來,總是匆匆放下些東西,問問奶奶的身體,然后目光復(fù)雜地掃過躲在奶奶身后的趙蕊,點點頭,又匆匆離開。趙蕊對他沒什么感覺,只覺得是個有點嚴(yán)肅的親戚。她心安理得地管奶奶叫“奶奶”,管那個男人叫“大爺”,生活在奶奶那間彌漫著草藥和舊時光氣息的小屋里,似乎也沒什么不好。
平靜被打破是在小學(xué)五年級的一個下午。那天放學(xué)回來,奶奶罕見地沒有在灶臺邊忙碌,而是坐在炕沿上,神情是趙蕊從未見過的凝重。夕陽的余暉透過糊著舊報紙的窗戶格子,在奶奶布滿皺紋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蕊啊,過來,坐奶奶這兒。”奶奶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趙蕊不明所以地走過去坐下。
奶奶拉起她的小手,粗糙的指腹摩挲著她的手背,沉默了許久,才像是下定了巨大的決心,緩緩開口:“蕊啊,奶奶……有件事,得告訴你了。你……你其實不是二叔家的孩子。”
趙蕊愣住了,茫然地看著奶奶。
“你大爺……”奶奶的聲音更低了,幾乎帶著一種沉痛的嘆息,“他才是你親爹。”
仿佛一道驚雷在小小的房間里炸開!趙蕊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整個世界瞬間天旋地轉(zhuǎn)!她難以置信地看著奶奶,小小的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大爺”?那個沉默寡言、偶爾才出現(xiàn)一次的男人?是她……親爹?
“那個年代……查得嚴(yán)啊……”奶奶渾濁的眼睛里泛起了淚光,聲音哽咽,“你爹媽……都在廠里,鐵飯碗……丟不起啊!你媽……懷了你……沒辦法……只能把你……送到你二叔家……對外就說……是他們的孩子……”
真相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十一歲女孩的全部認(rèn)知。原來“爸爸”(二叔)不是爸爸,“媽”(二嬸)不是媽媽,那個叫了十年的“大爺”,才是賦予她生命的人!原來她一直生活在巨大的謊言里!原來她像個見不得光的秘密,被親生父母像燙手山芋一樣,從這個家丟到那個家!一種被徹底欺騙、被無情拋棄的巨大屈辱感,像毒蛇一樣纏繞住她幼小的心臟,讓她幾乎窒息!她猛地抽回被奶奶握著的手,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眼前這個她最親近的老人。
“那……那他們……為什么……為什么不要我?”趙蕊的聲音尖利得變了調(diào),帶著哭腔和無法抑制的憤怒。
“不是不要……”奶奶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是……是不敢要啊!政策……政策要命啊!你二叔……是農(nóng)村戶口……能藏得住……你爹媽……他們……他們也沒辦法……”
“沒辦法?”趙蕊小小的身體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她從炕上跳下來,歇斯底里地哭喊,“他們沒辦法?!那誰問過我想不想這樣?!誰問過我想不想被丟來丟去?!誰問過我想不想管親爹叫大爺?!騙子!你們都是騙子!”她像一頭受傷的小獸,不顧一切地沖出奶奶的房間,沖進(jìn)寒冷的暮色里。身后,是奶奶壓抑的、絕望的哭聲。
從那天起,世界徹底變了顏色。她依舊住在奶奶家,但心卻豎起了一道冰冷的高墻。她不再像以前那樣依偎在奶奶身邊,看“大爺”的眼神也從之前的懵懂變成了冰冷的怨恨和刻意的疏離。她固執(zhí)地、甚至帶著一種報復(fù)性的倔強(qiáng),依舊叫他“大爺”。每一次叫出口,都像在用刀子劃開那道血淋淋的傷口,提醒自己那段被拋棄、被隱藏的屈辱歷史。“爸爸”這個詞,在她心里徹底死了。它不再代表溫暖和安全,而是代表著欺騙、懦弱和無法彌補(bǔ)的傷害。那個本該最親近的稱謂,成了她心頭最深的禁忌和最痛的傷疤。
高中時,奶奶的身體越發(fā)不好,小屋子實在住不下。在奶奶的堅持和“大爺”的安排下,趙蕊搬回了那個所謂的“自己家”——位于廠區(qū)家屬樓的一套兩居室。迎接她的,是“大爺”沉默中帶著一絲無措的眼神,“大娘”客氣而疏離的笑容,還有一個比她大好幾歲、用好奇又帶著點戒備目光打量她的“姐姐”。
她沒有自己的房間。家里唯一的空位,是走廊盡頭那個狹窄的拐角。一道薄薄的、印著俗氣花紋的布簾子隔開了一個勉強(qiáng)能放下一張折疊行軍床和一個小桌子的“空間”。這就是她的“家”。在這個真正屬于她血緣的家庭里,她更像一個格格不入的闖入者。吃飯時,她端著碗坐在走廊的小凳子上;寫作業(yè),蜷縮在行軍床上;晚上睡覺,布簾子外是“一家人”走動、說話的聲音,清晰得如同在耳邊。那薄薄的一道布簾,隔絕的不是空間,而是她與這個家庭之間那道永遠(yuǎn)無法跨越的鴻溝。
她依舊叫“大爺”,叫“大娘”。無論他們?nèi)绾伟凳荆踔两憬阌幸淮蔚貑査靶∪铮銥樯恫唤邪謰專俊保济鏌o表情,沉默以對。她恨。恨那個年代冰冷的政策,恨父母為了保住工作而犧牲她的選擇,恨他們給予的生命卻無法給予一個光明正大的身份和完整的愛,更恨自己像一件物品一樣被隨意處置的命運。這種恨意,如同冰層下洶涌的暗流,支撐著她在這個冰冷的“家”里沉默地生存下去。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學(xué)習(xí)中,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逃離這一切的稻草。
高考結(jié)束,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是她記憶中在那個“家”里唯一感到一絲輕松的時刻。通知書上深南的名字,是她通往自由的船票。她收拾行李的動作干脆利落,沒有一絲留戀。奶奶拉著她的手,老淚縱橫,一遍遍叮囑她在外要照顧好自己。她看著奶奶渾濁的淚眼,堅硬的心才裂開一道縫隙,用力地點了點頭。至于“大爺”遞過來的一個裝著錢的信封,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接了過來。這不是親情,這是她應(yīng)得的補(bǔ)償,是她逃離的盤纏。
“我走了。”她對站在門口的“大爺”和“大娘”說,聲音平靜無波。沒有稱呼,沒有告別的話語。她拖著行李箱,頭也不回地走進(jìn)了盛夏灼熱的陽光里,把那個充滿謊言、疏離和冰冷走廊隔間的“家”,連同“爸爸”這個早已死去的稱謂,徹底拋在了身后。
大學(xué)四年,她只在過年時回去。回去的唯一理由,是看看日漸衰老的奶奶。她住在奶奶那個依舊彌漫著草藥味的小屋里,對那個名義上的“家”,避而不見。奶奶是她與過去、與那個冰冷小城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溫情紐帶。
回憶的潮水洶涌而來,又緩緩?fù)巳ィ粝聺M地的冰冷和咸澀。趙蕊蜷縮在旅店吱呀作響的小床上,緊閉的雙眼無法阻止淚水無聲地滑落,浸濕了散發(fā)著漂白水味道的枕套。黑暗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個走廊的拐角,蜷縮在行軍床上,聽著簾子外“一家人”模糊的談笑聲;仿佛又看到了奶奶渾濁的淚眼;又感受到了得知真相時那種天崩地裂的憤怒和屈辱。
“爸爸……”這個詞匯在舌尖滾過,帶著一種遙遠(yuǎn)而陌生的血腥味。它從未屬于她。在二叔家,它屬于弟弟;在生父家,它屬于那個被光明正大喊作“爸爸”的姐姐。她只是一個錯誤年代的錯誤產(chǎn)物,一個需要被藏匿的污點,一個永遠(yuǎn)無法擁有完整稱謂的“多余的人”。
錢明那句無心的“操不起這心”,像一把鑰匙,精準(zhǔn)地捅開了她心底最隱秘、最疼痛的傷疤。她渴望的,從來不是一個具體的“父親”,而是那份本該屬于她的、無條件的、可以遮風(fēng)擋雨的、被稱為“父愛”的依靠和安全感。這份渴望,在童年一次次被轉(zhuǎn)移、被隱瞞、被安置在走廊拐角時,就被徹底剝奪了。她像一株沒有根的浮萍,在生活的洪流里飄蕩。職場的傾軋,失業(yè)的困頓,被掃地出門的狼狽,不過是這飄零命運的又一次殘酷印證。
無家可歸?
她的“家”,從出生那一刻起,就從未真正存在過。奶奶的小屋是溫暖的驛站,但終究不是她的歸途;生父的房子是冰冷的住所,從未接納過她的靈魂。她一直,都在流浪。
黑暗中,趙蕊抱緊了自己冰冷的雙臂,將臉更深地埋進(jìn)帶著陌生氣息的枕頭里。窗外,城市永不疲倦的夜光滲進(jìn)來,在墻壁上投下模糊晃動的光影。隔壁房間傳來模糊的電視聲響和咳嗽聲。這個廉價的小旅店,這個冰冷的角落,不過是她漫長流浪路上又一個短暫的、毫無意義的停泊點。
前路在哪里?她不知道。奶奶日漸衰老的身影在腦海中浮現(xiàn),那是她心底僅存的、微弱的牽掛和溫暖。她必須活下去,為了奶奶,也為了……證明什么?證明即使沒有那個稱謂,沒有那份依靠,她也能在這冰冷的人世間,掙扎著走下去?
這個念頭微弱得像風(fēng)中的燭火。疲憊如同沉重的鉛塊,終于壓垮了所有翻騰的思緒。在淚水干涸的冰冷和童年記憶的碎片中,趙蕊的意識漸漸模糊,沉入了短暫而充滿夢魘的睡眠。明天,太陽依舊會升起,照亮的,依舊是那條不知通往何處的、布滿荊棘的流浪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