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南的空氣總帶著潮濕和壓抑,城中村的巷子永遠狹窄、昏暗。趙蕊覺得自己就像被困在這片縫隙里的舊紙板,被時間碾壓得發軟、變形,漸漸失去了原本的模樣。
失業的挫敗感并未隨著時間消散,反而像霉菌,在無所事事的漫長白天里悄然滋生。她投出去的簡歷石沉大海,面試邀約寥寥無幾,偶爾有,也總在最后一輪被更妖艷、更便宜的面孔取代。深南市巨大的玻璃幕墻映照著她日益蒼白的面容和眼底揮之不去的茫然。她像一件過時的舊家具,被擱置在這個狹小、潮濕、散發著霉味的單間里,與窗臺上那個積滿灰塵的空搪瓷杯為伴。
錢明依舊是那艘疲憊不堪的破船,在名為“工作”的驚濤駭浪里勉力掙扎。他回來得越來越晚,帶著機房特有的金屬燥熱和熬夜的酸腐氣息,沉重地砸在床上。趙蕊遞過去的溫水,他有時會沉默地喝掉,有時只是擺擺手,眼皮沉重得抬不起來。她試圖靠近,溫熱的身體貼上去,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和一絲不易察覺的乞求。回應她的,常常是含糊的推拒:“……累……改天……”或者,是短暫而敷衍的交纏,像完成某種不得不履行的義務,草草收場后,他翻過身,鼾聲很快響起,留下她對著黑暗中模糊的天花板,感受著身體深處那點未燃盡的火星被冰冷的現實徹底澆滅。
隔閡無聲地蔓延。沉默成了這個“家”里最龐大的存在。他們像兩個住在同一座孤島上的陌生人,各自守著各自的荒蕪。錢明的疲憊是真實的,像刻進骨子里的紋路。但趙蕊的失落和恐慌同樣真實,如同藤蔓纏繞著日漸枯萎的心房。她看著鏡子里那個眼神空洞、皮膚黯淡的女人,感到一種徹骨的陌生。深南市巨大的喧囂和冰冷的光鮮,都與她無關。她被困在這里,像一只失去翅膀的鳥。
然后,那個電話來了。
手機在寂靜的午后驟然響起,屏幕上跳動著“大爺”兩個字——那個她從小叫到大的稱呼。心頭莫名地一跳。接起,電話那頭是“大爺”沙啞的、帶著濃重江城口音的聲音,背景嘈雜。
“蕊啊……”聲音頓了頓,帶著一種強壓下去的沉重,“你奶奶……走了。今天早上,很平靜。”
“轟”的一聲。
趙蕊感覺整個世界的聲音瞬間被抽走了。手機從手里滑落,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屏幕裂開蛛網般的紋路。她沒去撿,只是呆呆地站著,像一尊瞬間被風干的泥塑。
奶奶走了。
那個從小把她摟在懷里,用粗糙溫暖的手掌撫摸她頭發,用帶著米香味的鄉音哄她入睡的老人。那個在她因為特殊的稱呼(“大爺”、“大娘”是她的親生父母,而“二叔”才是名義上的父親,一種超生帶來的、尷尬而疏離的印記)感到困惑和委屈時,唯一能給她純粹溫暖懷抱的人。那個她童年真正的港灣。
江城老屋后院的梔子花香,奶奶灶臺邊蒸騰的熱氣,那雙永遠盛著慈愛和包容的、渾濁卻溫暖的眼睛……所有的畫面碎片般涌入腦海,帶著巨大的沖擊力。淚水毫無征兆地洶涌而出,不是啜泣,是無聲的、劇烈的崩潰。她順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到地上,身體蜷縮成一團,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聳動,喉嚨里發出壓抑的、破碎的嗚咽,像瀕死的小獸。
深南市的陽光透過小小的窗戶,在地上投下冰冷的光斑。這間充斥著霉味、汗味和無聲隔閡的出租屋,在這一刻,徹底變成了一個巨大而冰冷的囚籠。奶奶的離去,像一把冰冷的鑰匙,“咔噠”一聲,打開了她心底那扇被強行封閉的、關于歸屬的門。江城,那個她曾經迫不及待想要逃離的、帶著陳舊氣息的南方小城,此刻卻像一塊巨大的磁石,散發出無法抗拒的引力。
爺爺還在那里。那個沉默寡言,卻會在她每次回去時,偷偷往她口袋里塞幾塊糖的老人。奶奶不在了,爺爺該有多孤獨?她這個從小被奶奶帶大的孫女,又怎么能繼續留在這千里之外的冰冷異鄉,困在這灘令人窒息的泥淖里?
“回江城”這個念頭,像一顆深埋已久的種子,在奶奶離世的悲慟和對現狀的絕望雙重澆灌下,瞬間破土而出,瘋狂滋長,變得無比清晰和堅定。
錢明回來時,已是深夜。推開房門,一股濃重的煙味撲面而來。房間里沒開燈,只有窗外城中村雜亂的光線透進來,勾勒出趙蕊蜷縮在床角的輪廓。她沒睡,眼睛在昏暗中異常明亮,直直地看著他,眼神空洞得嚇人,臉上還殘留著干涸的淚痕。
錢明心頭莫名一沉。他脫掉外套,習慣性地想繞過她去拿水杯,卻被她沙啞的聲音釘在原地:
“錢明。”
他停下腳步,轉過身。借著微弱的光線,他看清了她紅腫的眼眶和額角那塊早已淡去、此刻卻仿佛重新變得刺眼的舊淤青。一股不祥的預感攫住了他。
“我要回江城了。”趙蕊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像一潭死水,沒有任何波瀾。但正是這平靜,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絕。
錢明愣住了,像是沒聽清,又像是沒反應過來。“……什么?”
“我奶奶去世了。”趙蕊的聲音依舊平淡,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但微微顫抖的尾音泄露了深埋的痛楚,“我得回去。爺爺一個人……我不放心。”她頓了頓,目光終于聚焦在他臉上,那眼神里沒有了往日的依賴、委屈或期待,只剩下一種冰涼的、看透一切的疏離,“而且……我在這里,找不到工作。我們……也這樣了。”
“也這樣了”四個字,輕飄飄地落下來,卻像四塊沉重的冰,砸在錢明心上。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想說“工作會找到的”?想說“我們好好談談”?想說“別走”?但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他看著趙蕊那張在昏暗中顯得異常蒼白和陌生的臉,看著她眼底那片死寂的荒原,所有的話語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他想起自己深夜的疲憊敷衍,想起她失業后的茫然無措,想起兩人之間那越來越厚的冰層……他有什么資格挽留?又能承諾什么?
一陣巨大的無力感和一種遲來的、尖銳的刺痛感席卷了他。他沉默著,像一尊被風化的石像。過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喧囂都似乎低了下去,他才從干澀的喉嚨里擠出幾個字,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
“……什么時候走?”
“盡快。”趙蕊移開目光,看向窗外那片混亂的光影,“票……我自己買。”
沒有挽留,沒有爭吵,甚至連一句像樣的告別都沒有。只有死一樣的沉默,在狹小的空間里彌漫、發酵。兩人之間那根早已脆弱不堪的線,在趙蕊平靜的宣告下,無聲地繃斷了。
收拾行李的過程快得驚人。趙蕊的東西本就不多,幾件洗得發白的衣服,幾本書,那個小小的藥包,還有一張被塑封得很好、奶奶抱著年幼的她在老屋門口拍的合影。照片上的奶奶笑得慈祥,她則扎著羊角辮,懵懂地看著鏡頭。她把照片小心地放在行李箱最里層,指尖拂過奶奶模糊的笑臉,又是一陣無聲的酸楚。
錢明坐在那張搖晃的桌子旁,對著電腦屏幕。屏幕上是復雜的代碼,但他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手指無意識地在鍵盤上敲打著,發出空洞的噠噠聲。他聽著身后趙蕊收拾東西的細微聲響——衣服折疊的窸窣,書本放入箱底的悶響,拉鏈被拉上的刺耳摩擦——每一聲都像小錘,敲打在他緊繃的神經上。
他想說點什么。哪怕一句“路上小心”,一句“到了報個平安”。但嘴唇像是被膠水粘住了。巨大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著愧疚、失落和認命的復雜情緒,像沉重的淤泥,塞滿了他的胸腔,讓他無法發出任何聲音。他甚至不敢回頭去看她收拾行李的背影。
趙蕊拉上最后一個行李箱的拉鏈,動作干脆利落,沒有一絲留戀。她直起身,環顧了一下這個生活了不算太久、卻承載了太多不堪和短暫溫存的簡陋空間。目光掃過那張吱嘎作響的鐵架床,那積滿灰塵的窗臺,最后落在錢明僵硬的背影上。那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如此孤獨,又如此遙遠。
“我走了。”她輕聲說,聲音平靜得像在通知一個陌生人。
錢明的背影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終于緩緩轉過身。昏暗中,兩人目光短暫地交匯。他的眼神疲憊、復雜,像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艱難地吐出一個字:
“……嗯。”
沒有擁抱,沒有眼淚,沒有臨別的贈言。只有冰冷的沉默在兩人之間流淌。
趙蕊沒再停留,拖著那個并不沉重的行李箱,轉身拉開了門。城中村夜晚渾濁的空氣和嘈雜的聲浪瞬間涌了進來。她邁步走了出去,反手輕輕帶上了門。
“咔噠。”
門鎖合上的聲音,清脆,決絕,像一把剪刀,剪斷了所有牽扯。
錢明依舊僵坐在椅子上,聽著門外行李箱輪子滾動在粗糙水泥地上的聲音,咕嚕嚕……咕嚕嚕……聲音由近及遠,穿過狹窄的走廊,下了樓梯,最終徹底消失在樓下鼎沸的人聲和車流里。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胸腔里那股沉重的淤泥似乎松動了一下,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房間里驟然安靜下來,安靜得可怕。只有電腦屏幕幽幽地發著光,映著他那張毫無血色的、寫滿疲憊和茫然的臉。桌上,趙蕊之前用過的那個廉價水杯還放在那里,杯口邊緣殘留著一點水漬,在燈光下反射著微弱的光。
深南市的夜,依舊在窗外喧囂著。那攤黏稠的積水,仿佛已經漫延到了這間小小的屋子里,冰冷地浸泡著他。他感覺自己像一艘被斬斷了錨鏈的破船,在無邊的黑暗和嘈雜中,失去了方向,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的漂浮感。江城,那個遙遠而模糊的名字,像一顆墜入深海的石子,只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漣漪,便迅速沉沒,再無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