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同天河倒灌,狠狠沖刷著蓉城。省人民醫院急診大樓外,雨水在臺階上匯成渾濁的急流,裹挾著落葉和垃圾,洶涌奔淌。慘白的燈光穿透雨幕,將門口那片區域映照得如同鬼蜮。
老許像一尊被徹底摧毀的石像,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被雨水浸透的水泥臺階上。膝蓋早已失去知覺,深色的舊夾克被雨水徹底澆透,沉重地貼在身上,勾勒出他依舊挺直卻僵硬如鐵的背脊。雨水順著他濕透的頭發、額角、下頜,如同冰冷的淚,不斷淌下。他低著頭,視線模糊地聚焦在腳下被雨水沖刷的地面,那里倒映著急診大廳慘白的燈光,扭曲、破碎,如同他此刻的世界。
父親那句“孬種!”,如同淬毒的冰錐,一遍遍在他死寂的腦海里穿刺、爆裂!每一次回響,都帶起更深沉的劇痛和無法言喻的羞恥!他將許家的臉面丟盡了!丟到了這骯臟的地攤上,丟到了這冰冷的雨夜里!他甚至…連阿波的命都救不了!他算什么男人?算什么軍人?算什么兄弟?
“呃…嗬…”壓抑到極致的嗚咽終于沖破喉嚨,卻被狂暴的雨聲瞬間吞沒。他猛地抬起雙手,狠狠揪住自己濕透的頭發,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顫抖!頭顱深深埋下,額頭重重抵在冰冷濕滑的地面上!冰冷的觸感混合著巨大的絕望和恥辱,像無數根鋼針,刺穿著他早已麻木的神經。他只想就這樣將自己徹底埋進這冰冷的雨水和泥土里,消失不見。
就在這時——
“吱嘎——!”
刺耳的輪胎摩擦聲穿透雨幕!一輛沾滿泥漿的破舊出租車,如同失控的野牛,猛地一個甩尾,帶著巨大的水花,狠狠剎停在急診門口!車門被粗暴地推開!
“老虎!老虎!撐住啊!”胖嬢嬢帶著哭腔的嘶喊,混合著司機焦急的咒罵聲,瞬間撕裂了雨夜的死寂!
老許如同被電擊般猛地抬起頭!
只見胖嬢嬢渾身濕透,瘦小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正死命地拖拽著一個比她高大沉重數倍的身體——老虎!他像一袋毫無生氣的濕泥,半個身子耷拉在車外,頭無力地垂著,臉上、身上糊滿了泥漿、油污和暗紅的血漬!雨水無情地沖刷著他,身下的積水迅速被染成一片刺目的淡紅!
“老許!老許!快!快來幫忙啊!”胖嬢嬢看到了跪在臺階上的老許,如同看到了救星,聲音凄厲得變了調,“老虎不行了!流了好多血!快啊!”
老許的瞳孔驟然收縮!巨大的震驚和恐懼瞬間沖垮了所有的絕望和自毀!他幾乎是憑著本能,猛地從地上彈起!膝蓋的劇痛被完全忽略,他踉蹌著、手腳并用地撲下臺階,沖進冰冷的急流!
“老虎!!”老許嘶吼著,聲音沙啞撕裂!他一把抓住老虎另一條沉重的胳膊,和胖嬢嬢一起,用盡全身力氣,將這個瀕死的兄弟從冰冷的雨水中拖拽出來!老虎的身體冰冷僵硬,如同灌了鉛,每一次拖動都異常艱難。
“醫生!醫生!救命啊——!!”老許和胖嬢嬢的嘶吼聲,如同受傷野獸最后的悲鳴,混合著狂暴的雨聲,狠狠撞進急診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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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CU重癥監護室外。冰冷的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死亡的氣息。厚重的玻璃門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門內,是各種精密儀器閃爍的幽光、低沉的嗡鳴和醫護人員無聲的忙碌剪影。門外,只有一條狹窄、壓抑、燈光慘白的走廊。
老許像一尊被遺忘的雕塑,背靠著冰冷刺骨的墻壁,緩緩滑坐到同樣冰冷的地面上。他渾身上下還在往下滴水,在身下積了一小灘渾濁的水洼。舊夾克緊緊裹著濕冷的身體,寒意如同毒蛇,鉆進骨髓。他雙手抱著頭,指縫間露出布滿血絲、空洞無神的眼睛,死死盯著ICU那扇厚重的門。
門內,躺著兩個人。
一個是阿波。應激性心衰,命懸一線。
一個是老虎。腹部內臟挫傷出血,傷口嚴重感染,失溫休克。
催繳單上那個天文數字,像一座冰冷的五指山,死死壓在他的頭頂,讓他喘不過氣。父親決絕的掛斷聲,黃琪琪冰冷的“施舍”,如同兩條絞索,勒緊他的脖頸。
胖嬢嬢蜷縮在走廊另一頭的塑料椅上,身上裹著護士好心給的一條薄毯,依舊冷得瑟瑟發抖。她臉上驚魂未定,眼睛紅腫,呆呆地望著ICU的門,嘴里無意識地念叨著:“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時間在慘白的燈光下緩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突然,ICU的門開了。一個穿著綠色手術服、戴著口罩的醫生走了出來,眼神疲憊而凝重。
老許和胖嬢嬢像觸電般猛地站起!
“醫生!醫生!他們怎么樣了?”老許的聲音干澀嘶啞,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
醫生摘下口罩,露出那張老許熟悉的臉——正是白天那個嚴肅地遞給他催繳單的醫生。此刻,他眼中沒有了白天的公式化,只剩下深重的疲憊和一絲…復雜。
“陳波(阿波)的情況暫時穩住了,但還沒脫離危險期,心功能很差,需要持續監護和強心藥物支持。”醫生語速很快,目光掃過老許和胖嬢嬢,“楊虎(老虎)比較麻煩。腹部閉合傷,懷疑脾臟挫裂出血,腹腔感染嚴重,失溫導致多器官功能都有損傷,剛做了緊急止血和清創,還沒醒。兩個人都需要在ICU觀察至少一周。”
一周?ICU?
老許的心沉到了谷底。那意味著更恐怖的費用深淵!
“錢…”醫生頓了頓,看著老許慘白的臉和濕透的衣服,還有胖嬢嬢驚惶無助的樣子,眉頭緊鎖,語氣帶著一種職業性的沉重,卻又似乎比白天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度,“我知道你們困難。但ICU的費用…每天都是數千甚至上萬。之前的欠費還沒補上,現在又…醫院不是慈善機構,賬戶里沒有足夠的押金,很多必要的檢查和高級藥物…我們也很為難。”
他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權衡什么,最終還是壓低了聲音:“不過…人命關天。我已經跟值班領導匯報了情況,特批了綠色通道,先全力維持生命體征,用上必需的搶救藥。但是…家屬必須盡快想辦法!最遲…最遲明天中午前,必須補交五萬塊押金!否則…后續的治療…真的很難保證!”
五萬塊!
這個數字像一道晴天霹靂,狠狠劈在老許早已搖搖欲墜的神經上!他眼前一黑,身體晃了晃,全靠身后的墻壁支撐才沒有倒下。胖嬢嬢更是嚇得捂住了嘴,發出壓抑的嗚咽。
“醫生…求求你…救救他們…”老許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卑微和絕望,“錢…錢我一定想辦法…求求你…先救他們…”
醫生看著他眼中那種瀕臨崩潰的絕望和近乎卑微的哀求,又看了看ICU緊閉的門,最終只是沉重地嘆了口氣,沒再說什么,轉身又推門進去了。厚重的門無聲合攏,再次隔絕了希望與絕望。
老許背靠著冰冷的墻壁,身體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緩緩滑坐到地上。五萬塊…明天中午…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還能去哪里?去搶銀行嗎?
巨大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將他徹底淹沒。他感到一陣徹骨的寒冷和窒息。他慢慢低下頭,將臉深深埋進濕冷、沾滿泥污的膝蓋里。肩膀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在空曠冰冷的ICU走廊里,低低地回蕩。
城市的另一端。吳曉艷的“洞穴”。
電腦屏幕依舊幽幽地亮著,像一只永不饜足的惡魔之眼。“蓉城煙火巷”的論壇頁面早已被她慌亂地關閉,但那個爆火的帖子、那些洶涌的惡毒回復、那個清晰的老虎吐血視頻、被扒出的個人信息…如同無數個猙獰的鬼影,在她腦海里瘋狂盤旋、尖叫!
她蜷縮在電腦椅上,身體因為巨大的恐懼和深入骨髓的悔恨而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眼淚早已流干,只剩下干澀的刺痛。編輯倉促掛斷電話時的切割意味,如同冰冷的判決。她完了!她親手點燃的這把火,不僅燒毀了“騷鵝兄弟”,也即將把她自己燒成灰燼!
“人肉…視頻…抵制…官司…”這些詞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她的脖頸,讓她窒息。她看著自己顫抖的雙手,仿佛看到了上面沾滿了無形的鮮血——阿波的、老虎的、老許的…還有那些被煽動起來的、即將付諸暴力的“抵制者”可能造成的更多傷害!
不!不能這樣!她必須做點什么!哪怕…哪怕只能挽回一點點!
這個念頭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讓她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她沖到電腦前,顫抖著手指,重新點開瀏覽器。這一次,她沒有登錄任何賬號,而是直接打開了本地最大的新聞門戶網站——“蓉城在線”的投稿頁面。
光標在空白的投稿框里瘋狂閃爍,像她此刻狂亂的心跳。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喉嚨里的哽咽和手指的顫抖,開始在鍵盤上敲擊。每一個鍵都按得無比沉重,如同在為自己敲打贖罪的十字架:
>投稿主題:關于“望江煙火市集黑心鵝事件”的緊急澄清與懺悔
>投稿人:一個良心不安的匿名者(原論壇ID“蓉城熱心群眾”)
>
>尊敬的編輯:
>我懷著巨大的恐懼、悔恨和負罪感寫下這封信。我就是“蓉城煙火巷”論壇那個引爆“望江煙火市集黑心鵝”事件的匿名爆料者“蓉城熱心群眾”。
>
>我在此鄭重聲明:我發布的原帖《驚爆!望江煙火市集驚現“黑心鵝”!老板累暈吐血,竟是拖欠高利貸被當街砸攤!》中,關于“使用病死鵝”、“僵尸鵝”的指控,完全是我在情緒失控和靈感枯竭狀態下,為了博取眼球、制造“爆點”而進行的惡意捏造和誹謗!沒有任何事實依據!我從未采訪過任何賣冰粉的嬢嬢,關于鵝肉的來源純屬我的惡意揣測和杜撰!
>
>我所目睹的事實(部分):
> 1.攤主之一(廣東口音)因勞累過度暈倒送醫是真(地點:省人民醫院急診)。
> 2.另一攤主(大塊頭)當晚被一群紋身大漢圍堵、毆打、砸攤是真(原因可能涉及債務糾紛,但細節我不清楚)。
> 3.大塊頭被打后吐血癱倒是真(有現場視頻為證)。
>
>但是!
>我對“騷鵝兄弟”產品質量的惡意誹謗是假的!
>我對他們“喪盡天良”、“黑心商家”的指控是假的!
>我利用“知情人”口吻編造的謠言更是假的!
>
>我的惡意造謠和煽動性言論,引發了極其惡劣的后果:人肉搜索、網絡暴力、個人隱私被瘋狂曝光、甚至有人組織了線下抵制和暴力威脅!這完全背離了我的初衷(如果那扭曲的創作欲也能稱為初衷的話),給三位本已陷入困境的攤主(陳波、楊虎、許智明)及其家人帶來了毀滅性的二次傷害!也給望江煙火市集的無辜攤主們帶來了恐慌和損失!
>
>**我在此,向被我的謠言深深傷害的陳波先生、楊虎先生、許智明先生及其家人,向所有望江煙火市集的攤主和因此事件受到影響的市民,致以最沉痛、最卑微的懺悔和道歉!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
>我知道,一句道歉無法抹平我造成的巨大傷害。我愿意承擔一切法律責任。懇請貴平臺能刊登這封澄清和懺悔信,盡最大努力消除我散布的謠言所造成的影響!懇請憤怒的網友們停止人肉和網絡暴力!懇請有關部門能公正調查債務糾紛和暴力打砸事件,但請不要再因我的謠言而牽連無辜!
>
>我是一個罪人。我的良心正日夜遭受煎熬。寫下這封信,是我唯一能做的、微弱的贖罪。
>
>一個無地自容的懺悔者
>(原ID:蓉城熱心群眾)
敲完最后一個字,吳曉艷如同耗盡了所有力氣,癱軟在椅子上。她看著屏幕上那封字字泣血的懺悔信,淚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大顆大顆地砸在鍵盤上。她沒有猶豫,顫抖著手指,點擊了“發送”按鈕。
郵件發送成功的提示框彈出。
她不知道這封信能不能被刊登,不知道能不能挽回一絲一毫的傷害。她只知道,這是她唯一能做的,也是她必須做的。她關閉電腦,房間陷入一片黑暗。她蜷縮在椅子上,在無邊的黑暗和悔恨中,無聲地哭泣。窗外的暴雨聲,像是這座城市對她這個罪人,發出的無盡嘆息。
桐梓林,“云上”私房菜館頂層辦公室。
這里沒有“聽松”包廂的禪意,只有冰冷的現代感。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在暴雨中模糊一片,霓虹在雨幕中暈染成一片迷離的光海。
黃琪琪站在窗前,背對著房間。她換下了精致的羊絨衫,穿著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裝套裙,勾勒出清冷而強勢的線條。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映著她模糊的倒影。
身后寬大的實木辦公桌上,她的私人電腦屏幕亮著。屏幕上,赫然是“蓉城在線”的投稿后臺頁面。一封標題為《關于“望江煙火市集黑心鵝事件”的緊急澄清與懺悔》的新投稿,正靜靜地躺在待審閱列表中。投稿人:匿名。
黃琪琪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她拿起,屏幕上是一條來自加密通訊軟件的信息:
>“ID溯源完成。關聯信息已發送至您加密郵箱。目標:吳曉艷,女,網絡作家。住址:CD市玉林西路99號705。關聯作品及近期動向:附后。”
信息簡潔冰冷。
黃琪琪的目光從手機屏幕移向電腦屏幕上那封懺悔信,再轉向窗外暴雨中模糊的省人民醫院方向。她精致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其復雜、難以捉摸的微光。
她沉默了片刻,拿起桌上的內線電話,撥通了一個短號。聲音清冷,不帶一絲波瀾:
>“李秘書,聯系‘蓉城在線’總編室。關于那篇‘望江煙火’的投稿…壓下來。暫時不刊。”
>“另外,查一下省人民醫院ICU,陳波、楊虎的賬戶情況。還有,一個叫許智明的關聯人。”
>“最后,準備車。去望江煙火市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