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人民醫院ICU外的走廊,慘白的燈光下,絕望的氣息被那張神秘的白紙暫時稀釋,但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迷惘和沉重的疲憊。老許坐在行軍床上,膝蓋上攤著那件疊得整整齊齊、卻仿佛重若千鈞的舊軍裝,指尖描摹著左胸空無一物的位置,如同撫摸著靈魂深處無法愈合的傷口。每一次細微的顫抖,都是對“許智明”三個褪色名字無聲的哀鳴。
隔壁病房,老虎如同被拔掉爪牙的困獸,在劇痛和刻骨恥辱的煎熬中沉浮。掌心被自己捏碎的塑料片割開的傷口剛剛重新包扎好,雪白的繃帶上依舊滲著點點刺目的猩紅。他赤紅的眼睛死死盯著天花板,周芷若那冰冷的快門聲如同毒蛇,在他顱內反復噬咬。胖嬢嬢縮在角落的凳子上,驚魂未定,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阿波則攥著那張磨損的全家福,在藥力的深海中掙扎。妻兒的笑容是唯一的浮木,而靈魂深處對“騷鵝”味道近乎偏執的渴望,像一道微弱卻固執的火焰,支撐著他與死神角力。“騷…鵝…”破碎的粵語囈語,是他生命燭芯上最后的搖曳火苗。
望江煙火市集。暴雨后的清晨,陽光艱難地穿透厚重的云層,投下吝嗇的光斑。空氣潮濕而冰冷,混合著雨水浸泡垃圾的酸腐、燃燒后焦炭的苦味,以及尚未散盡的血腥氣。廢墟一片狼藉,如同被巨獸蹂躪過的戰場。扭曲的烤爐、碎裂的招牌、潑灑的油污醬汁、地上暗紅的血漬…在慘淡的天光下,觸目驚心。
一輛低調但線條流暢的黑色奧迪A6L,悄無聲息地滑到市集入口附近。車門打開,一只穿著經典款黑色細高跟鞋、包裹在筆挺黑色西褲下的腳,穩穩地踏在了泥濘濕滑的路面上。
李鳳萍下了車。
她約莫四十出頭,身量高挑勻稱。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羊絨大衣,內搭黑色高領毛衣,襯得脖頸修長。妝容精致淡雅,一絲不茍的盤發露出光潔的額頭和飽滿的顱骨。臉上沒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有一副金絲邊眼鏡后的眼睛,銳利而沉靜,帶著一種久經商場磨礪出的、近乎本能的審視和評估。手里拿著一個輕薄的平板電腦和一個看起來價格不菲的皮質手包。
她的出現,與這片散發著頹敗和暴戾氣息的廢墟格格不入,像一幅精心繪制的現代商業精英畫像,被突兀地嵌進了一幅狂野的、充滿傷痕的涂鴉里。
她無視地上渾濁的積水和散落的垃圾殘骸,步履從容,細高跟鞋踩在泥濘和碎玻璃上,發出穩定而清晰的“篤篤”聲。目光如同精準的雷達,平靜地掃過這片被摧毀的角落:扭曲變形的炭火爐子、碎裂的“騷鵝”硬紙板招牌(她目光在模糊的字跡上停留了一瞬)、打翻的調料盒、潑灑的油污醬汁在地上凝固成骯臟的圖案…最終,她的視線精準地落在地上那幾處尚未完全被雨水沖刷干凈的暗紅色血跡上。
沒有厭惡,沒有憐憫。她的眼神里只有一種冰冷的、屬于市場分析師的專注。仿佛眼前這片廢墟,不是一個承載著血淚和掙扎的悲劇現場,而僅僅是一個等待被評估的、具有潛在價值的…項目殘骸。
她走到廢墟中心,那個被遺棄的、扭曲的烤鵝桶前停下腳步。桶身黝黑,布滿油污和撞擊的凹痕,像一個沉默的、倔強的符號。李鳳萍微微俯身,目光如同手術刀般仔細審視著桶身的每一個細節,仿佛在研究一件出土文物。她甚至伸出戴著黑色皮手套的食指,在桶壁一處相對干凈的地方,極其輕微地蹭了一下,指腹捻了捻沾染的油污,湊到鼻尖下嗅了嗅。
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隨即恢復平靜。
她直起身,從手包里拿出一個透明的自封袋,動作熟練地用鑷子夾起一小塊掉落在桶邊的、沾著醬汁的骨頭碎片(不知是昨晚殘留的,還是更早的),放入袋中封好。接著,她又拿出手機,打開相機,對著這片廢墟的各個角度,冷靜地、不帶任何情緒地拍攝了十幾張高清照片。鏡頭精準地捕捉了扭曲的爐子、碎裂的招牌、地上的血跡、以及那個沉默的烤鵝桶。
做完這一切,她并未離開。而是拿出那個輕薄的平板電腦,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動、點擊。屏幕的光映著她冷靜的臉龐。她似乎在調閱著什么資料,目光在屏幕和眼前的廢墟之間來回切換、比對。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虛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你…你是哪個?!在這里搞啥子名堂?!”胖嬢嬢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她剛從醫院回來,想看看攤子還能不能搶救點什么,沒想到撞見這個氣質迥異的女人在廢墟里“翻翻撿撿”,還拍照!聯想到網上那些可怕的言論和人肉,胖嬢嬢又驚又怒,聲音都變了調。
李鳳萍聞聲抬起頭。金絲眼鏡后的目光平靜地落在胖嬢嬢驚惶憤怒的臉上。她沒有絲毫慌亂,甚至微微頷首,聲音不高,帶著一種職業化的平穩和清晰:“您好。我姓李,李鳳萍。請問,您是‘騷鵝兄弟’攤位的相關人員嗎?”
“我…我是旁邊賣冰粉的!”胖嬢嬢警惕地看著她,又瞥了一眼她手里昂貴的平板和手機,“你到底是干啥子的?記者?還是…還是網上那些要來鬧事的人?!”
“記者?鬧事?”李鳳萍的眉頭再次輕微地蹙了一下,隨即展開,臉上露出一絲極淡的、職業化的微笑,“您誤會了。我不是記者,更不是來鬧事的。”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這片狼藉,語氣帶著一種陳述事實般的冷靜,“我只是…對這里發生的事情,和這個‘騷鵝’產品,有些興趣。”
“興趣?”胖嬢嬢完全無法理解,“這里都砸成這個樣子了!人都被打進醫院了!阿波差點沒命!老虎手都爛了!你還說有興趣?!”她越說越激動,眼淚在眼眶里打轉,“都是那些天殺的網上謠言害的!還有那些放高利貸的龜兒子!我們招誰惹誰了啊!”
李鳳萍安靜地聽著胖嬢嬢帶著哭腔的控訴,沒有打斷,也沒有流露出任何不耐煩或同情。她只是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目光更加沉靜銳利,仿佛在從這些情緒化的宣泄中提煉關鍵信息。
等胖嬢嬢情緒稍微平復,李鳳萍才再次開口,聲音依舊平穩:“您說的阿波和老虎,就是攤位的兩位老板?他們現在在省人民醫院ICU,對嗎?情況怎么樣?”
“人是救過來了…但…但…”胖嬢嬢抹著眼淚,想起老虎自殘的瘋狂和老許那死寂般的沉默,還有那筆神秘結清的巨款,心里亂成一團麻,話也說不利索,“錢…錢是有人結清了…但以后咋個辦啊…攤子都沒得了…”
“錢結清了?”李鳳萍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精光,仿佛捕捉到了某個重要的商業信號。她沒有追問錢的來源,只是微微頷首,“人沒事就好。留得青山在。”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個扭曲的烤鵝桶,話題突兀地一轉:“那個廣東口音的老板,阿波,他做的‘騷鵝’,味道到底怎么樣?在出事前,生意如何?”
胖嬢嬢被她跳躍的問題弄得一愣,下意識地回答:“味道?開始是有點甜…后來改良了,加了川味蘸碟,好多人說好吃呢!生意…出事前那晚,排隊的人還不少…”她說著說著,想起昨晚的熱鬧和今天的廢墟,悲從中來,又哽咽了。
“改良?融合口味?有市場反饋…”李鳳萍低聲自語,指尖在平板光滑的屏幕上無意識地敲擊著,像是在輸入什么。她抬起頭,目光銳利地看向胖嬢嬢:“大姐,麻煩您一件事。如果阿波老板情況穩定了,能說話的時候,請轉告他一聲:有人對他的‘騷鵝’很感興趣,想和他聊聊。我姓李,李鳳萍。”她拿出一張設計簡潔、只印著名字和電話號碼的白色卡片,遞給胖嬢嬢。
胖嬢嬢茫然地接過卡片,看著上面“李鳳萍”三個字和一串號碼,完全摸不著頭腦:“你…你到底想干啥子嘛?”
“只是聊聊。”李鳳萍收起平板,將手機和那個裝著骨頭碎片的密封袋放進手包,動作利落,“關于他的鵝,他的味道,還有…這個被打碎的招牌,或許能變成別的什么。”她的目光再次掃過地上那塊碎裂的、寫著“騷鵝”的硬紙板,金絲眼鏡后的眸子里,閃過一絲冰冷而銳利的、如同評估一件待價而沽商品的光芒。
“變成別的?”胖嬢嬢更加糊涂了。
李鳳萍沒有再解釋。她只是對胖嬢嬢微微頷首,算是告別。然后,她踩著那雙纖塵不染的黑色細高跟鞋,步履依舊從容穩定,踏過泥濘的廢墟和散落的垃圾,走向那輛靜靜等候的黑色奧迪。
車門打開,她坐了進去。深色的車窗緩緩升起,隔絕了外面潮濕冰冷的空氣和那片令人窒息的狼藉。
奧迪無聲地啟動,平穩地滑入車流,消失在望江煙火市集的入口。仿佛一個來自異世界的冰冷訪客,在評估完一件有潛在價值的殘骸后,悄然離去。只留下胖嬢嬢站在廢墟中,手里捏著那張冰冷的白色卡片,茫然地看著奧迪消失的方向,再看看腳下這片承載了太多血淚和剛剛燃起又被無情掐滅的希望的殘骸,只覺得一股更深的寒意,從腳底直竄上來。
城市的另一端。吳曉艷的“洞穴”。
窗簾依舊緊閉,房間里是令人窒息的黑暗和絕望。吳曉艷蜷縮在墻角的地板上,身體因為持續的恐懼和悔恨而間歇性地劇烈顫抖。手里死死攥著那張從門縫下塞進來的、畫著潦草火柴人和烤鵝桶的紙片,指尖因為用力而發白。
昏黃的臺燈光線早已熄滅。黑暗中,只有手機屏幕幽藍的光,像鬼火一樣映著她慘白扭曲、布滿淚痕的臉。屏幕上是本地論壇“蓉城煙火巷”的頁面。那個被她親手點燃、引爆了滔天巨浪的帖子,雖然原帖已被刪除,但相關的討論、憤怒的聲討、要求嚴懲“黑心商家”的呼聲,如同野火燎原后的余燼,依舊在零星地復燃、蔓延。
更讓她恐懼的是,一些新的帖子開始冒頭:
>“‘蓉城熱心群眾’的懺悔信是真是假?是不是被公關了?”
>“省醫院ICU的費用神秘結清?背后是誰在保這三個黑心販子?”
>“抵制不能停!不能讓資本和黑惡勢力逍遙法外!”
這些帖子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她的脖頸。她感覺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隨時會被憤怒的網民和可能的法律制裁徹底吞噬。
就在這時,手機屏幕頂端,一個新聞APP的推送通知突然彈出,標題異常醒目:
>[獨家!知情人士爆料:望江“騷鵝”事件背后,疑有專業水軍操控輿論!]
吳曉艷的心臟猛地一抽!手指顫抖著點開了推送。
新聞內容寫得極其“內幕”,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字里行間暗示:最初的“黑心鵝”爆料帖文風刻意煽動,疑點重重;后續洶涌的網絡暴力和人肉搜索,存在明顯的有組織痕跡;甚至暗示醫院費用的神秘結清,可能與“幕后操控者”試圖平息事態有關…
這則新聞如同一道冰冷的閃電,瞬間劈開了吳曉艷混亂的腦海!
水軍?操控輿論?
難道…難道自己并不是唯一的推手?甚至…可能只是某個更大力量推出來吸引火力的棋子?!
這個念頭讓她渾身冰冷,如墜冰窟!巨大的恐懼瞬間被一種更深的、被利用和被拋棄的絕望感取代!她感覺自己掉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四周全是冰冷的、帶著惡意的暗流!
她猛地丟開手機,仿佛那是個炸彈!身體因為巨大的恐懼和絕望而蜷縮得更緊,指甲深深掐進手臂的皮肉里,留下深深的月牙印。黑暗中,只有她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嗚咽,在死寂的房間里微弱地回蕩。
桐梓林,“云上”頂層辦公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在陰沉的天空下鋪展開來。黃琪琪端著一杯黑咖啡,站在窗前。咖啡的熱氣裊裊升起,模糊了她精致的側臉輪廓。
她的私人電腦屏幕上,正打開著一份加密郵件。郵件內容極其簡潔:
>目標:吳曉艷,網絡作家。
>關聯事件:蓉城煙火巷“騷鵝”爆料帖首發者(ID:蓉城熱心群眾)。
>深層關聯:其個人電腦及云端發現大量異常網絡訪問記錄及小額匿名支付流水,指向數個專業網絡水軍工作室。時間線與輿情爆發高度吻合。
>結論:初步判定,吳曉艷系主動造謠者,但其引爆的輿情規模及后續人肉搜索烈度,遠超其個人能力及投入成本。有第三方力量借機大規模介入、引導并放大輿情。目的不明。
黃琪琪的目光掃過郵件最后的結論,眼神深如寒潭,沒有任何波瀾。她端起咖啡,抿了一口。苦澀的液體滑過喉嚨。
她拿起桌上的另一部手機,撥通了一個短號。
“是我。”她的聲音清冷無波,“‘回聲’游戲公司那個叫周芷若的設計師…對。她昨晚在‘騷鵝’攤位現場拍的視頻…想辦法拿到原始文件。另外,查一下她的社會關系和近期所有通訊記錄,尤其是…和網絡水軍相關的異常聯系。”
“還有,”她頓了頓,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那個賣冰粉的女人…接觸過一個叫李鳳萍的女人?查李鳳萍。我要她所有的背景資料,十分鐘內發給我。”
掛斷電話,黃琪琪將杯中剩余的黑咖啡一飲而盡。苦澀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她轉過身,目光落在電腦屏幕上那份關于“第三方力量”的冰冷報告上,嘴角勾起一絲極淡、近乎冷酷的弧度。
這場圍繞著“騷鵝”廢墟的風暴,水面之下,暗流的涌動,似乎才剛剛開始。而她,從不做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