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人民醫(yī)院住院部普通病房。午后的陽光終于突破連日的陰云，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光潔的地板上投下幾道斜斜的、溫暖的光帶?？諝饫锵舅奈兜酪琅f頑固，但似乎被陽光稀釋了些許冰冷。

阿波靠坐在升起的病床上。陽光落在他依舊蒼白的臉上，映出深陷的眼窩和顴骨的輪廓。連續(xù)幾天的治療和高營養(yǎng)液輸入，將他從死亡的邊緣拉了回來，但身體依舊虛弱得像被掏空。他手里，依舊緊緊攥著那張邊緣磨損的全家福。妻子阿儀溫婉的笑容，兒子崽崽懵懂可愛的臉龐，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遙遠。

他的目光沒有焦距地落在照片上，指尖一遍遍、極其輕微地摩挲著妻兒的笑臉，仿佛在汲取著穿越千山萬水的溫暖。嘴唇無聲地翕動，破碎的粵語囈語早已停止，只剩下一種深沉的、如同刻入骨髓的思念。

“波娃兒，今天感覺好些沒？”胖嬢嬢端著一碗醫(yī)院食堂買的清粥，小心翼翼地坐到床邊?？粗⒉▽Ｗ⒌臉幼?，她渾濁的眼中滿是心疼，“莫急…莫急…好生養(yǎng)著…等好了，就能回去了…”

阿波緩緩抬起頭，深陷的眼窩里，那雙因為虛弱而顯得格外大的眼睛看向胖嬢嬢。眼神依舊有些空洞，但深處，那點被全家福點燃的、名為“家”的微光，頑強地搖曳著。他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喉嚨里發(fā)出一個模糊的氣音。

胖嬢嬢用勺子舀起一點溫熱的粥，吹了吹，遞到阿波嘴邊：“來，吃點東西，才有力氣好起來?！?

阿波順從地張開嘴，溫熱的粥水滑過干澀的喉嚨。寡淡無味。但他機械地吞咽著。他知道，他需要力氣。力氣回家。

就在這時，病房門被輕輕敲響。

老許站在門口。他換掉了那件沾滿泥污和油漬的舊夾克，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但干凈整潔的深色毛衣。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露出了光潔的額頭和緊鎖的眉頭。下巴的線條依舊緊繃，但那種被逼到絕境的、孤狼般的戾氣似乎沉淀了下去，只剩下一種沉重的、如同背負著無形十字架的疲憊和一種近乎刻板的平靜。

他手里提著一個半舊的行李袋，袋口沒有拉嚴，露出里面一點深綠色的布料——那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舊軍裝一角。

他的目光掃過病床上虛弱的阿波，掃過正在喂粥的胖嬢嬢，最后，落在隔壁床上。

老虎半躺在那里。腹部的繃帶依舊顯眼，右手也裹著厚厚的紗布，臉色依舊灰敗，但眼神里的瘋狂和暴戾已經(jīng)褪去，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如同死水般的沉寂和空洞。他偏著頭，看著窗外刺眼的陽光，仿佛對老許的到來毫無察覺，又仿佛根本不在意。

老許沒有走進來。他只是站在門口，聲音不高，帶著一種宣布決定般的平靜，卻字字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阿波，嬢嬢?！彼D了頓，目光落在阿波臉上，“老虎?！?

“醫(yī)生說了，阿波需要靜養(yǎng)恢復。老虎的傷也要時間。ICU的錢…有人結(jié)了，但住院費、藥費…后面還有很多開銷?！?

“出租屋那邊…我退了。押金抵了拖欠的房租，剩了點?！彼牧伺纳磉叺男欣畲?，“東西…我都收拾出來了?！?

“我找了個地方?！彼曇魶]什么起伏，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事，“在城北，離醫(yī)院遠點，但便宜，也安靜。是…是黃琪琪一個閑置的房子。空著也是空著，暫時借我們落腳?！?

“黃琪琪？”胖嬢嬢驚愕地張大了嘴。阿波握著照片的手也微微收緊了一下。連一直看著窗外的老虎，空洞的眼神也幾不可察地波動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死寂。

老許沒有解釋。他不需要解釋，也無法解釋那個深藍色瑪莎拉蒂里的女人和那張寫著“結(jié)清”的白紙之間冰冷的關(guān)系。他只是繼續(xù)用那種刻板的平靜語氣說：“地方不大，但夠住。等你們能出院了，就搬過去。省點錢，也省得來回跑?！?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掃過阿波和老虎，最后落在自己腳邊的行李袋上，那里面露出的軍裝一角格外刺眼。他的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聲音更低沉了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攤子…沒了。但人還在。”

“賬，一筆一筆，總會算清楚。”

“現(xiàn)在，先活下來。把傷養(yǎng)好?！?

“其他的…以后再說?！?

說完，他沒等任何回應，甚至沒有再看病床上的兩人一眼，提起那個裝著舊軍裝和他所有過往的行李袋，轉(zhuǎn)身，步履沉穩(wěn)卻異常沉重地離開了病房。背影消失在走廊的陽光里，留下一種混合著妥協(xié)、沉重和不屈的復雜氣息在病房中彌漫。

胖嬢嬢看著老許消失的方向，又看看病床上的阿波和老虎，長長地嘆了口氣，滿是無奈和心酸。阿波低下頭，更緊地攥住了手中的全家福，深陷的眼窩里，那點微光在陽光下閃爍著，帶著一種無聲的堅韌。

老虎依舊偏著頭看著窗外，陽光落在他灰敗的臉上，卻照不進他死水般的眼底。只有纏著繃帶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

城北，一個中檔住宅小區(qū)。環(huán)境整潔安靜，與喧囂的煙火市集和城中村的破敗截然不同。

黃琪琪那套“閑置”的公寓位于一棟樓的中間層。兩室一廳，裝修是現(xiàn)代簡約風格，黑白灰的主色調(diào)，線條干凈利落，家具精致但冰冷，缺乏生活氣息。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小區(qū)中心的人工湖景，視野開闊，卻透著一股樣板間般的疏離感。

老許站在客廳中央。那個半舊的行李袋放在光潔得能照出人影的深灰色地板上，像一塊格格不入的補丁。他環(huán)顧四周。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屬于黃琪琪身上那種昂貴香水的余味，混合著新家具散發(fā)的、微弱的甲醛氣息。

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拘謹和不適。這里的一切，從光滑的墻面到冰冷的金屬燈具，都在無聲地提醒著他與這個世界的距離。他深吸一口氣，那帶著香水味的空氣吸進肺里，帶來一陣微妙的刺痛。

他彎下腰，拉開行李袋的拉鏈。里面是他的幾件換洗衣服，一些洗漱用品，還有…那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舊軍裝。

深綠色的布料在公寓冷色調(diào)的光線下，顯得更加黯淡和格格不入。他小心翼翼地將軍裝捧出來，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沉重。他環(huán)顧四周，目光掃過冰冷的客廳、緊閉的臥室門…最終，落在了客廳角落一個嵌入墻體的、光潔的白色儲物柜上。

他走過去，拉開柜門。里面空空蕩蕩，只有幾件嶄新的、帶著吊牌的備用毛巾和浴袍。

老許沉默地看著那個空蕩的柜格。許久，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將手中那件承載著過往榮光與無盡恥辱的舊軍裝，平放了進去。深綠色的布料壓在雪白的毛巾上，像一個被塵封的、褪色的印記。

他輕輕關(guān)上了柜門。

“咔噠?！?

一聲輕響。

仿佛關(guān)上了一段人生。

他沒有再看那個柜子一眼。挺直的背脊微微松弛了一絲，但那沉重的疲憊感，卻更深地刻進了他的骨子里。他轉(zhuǎn)身，走向狹小的次臥，背影融入了這間冰冷而陌生的“避難所”的陰影里。

幾天后。省人民醫(yī)院普通病房。

阿波的氣色明顯好了些，雖然依舊消瘦，但臉上有了一絲血色。他靠坐在床頭，手里不再僅僅攥著全家福，旁邊還多了一個小本子和一支筆。本子上歪歪扭扭地寫滿了字，全是粵語拼音和潦草的漢字，記錄著他能回憶起的關(guān)于“秘制騷鵝”的每一個細節(jié)：腌料配比（減糖后的）、火候要點、蘸碟配方（原味和川味）…他時而皺眉苦思，時而用筆在紙上用力地劃拉著，像個與記憶搏斗的偏執(zhí)匠人。陽光落在他專注的側(cè)臉上，那點微光似乎更亮了些。

老虎也轉(zhuǎn)到了普通病房。他靠坐在另一張床上，腹部的繃帶換成了小塊的敷料，右手的紗布也拆了，留下一道猙獰的、如同蜈蚣般的縫合疤痕，盤踞在他曾經(jīng)紋著虎頭的位置。他沉默地看著自己手背上那道丑陋的疤痕，眼神空洞，沒有任何情緒，仿佛那只是一塊無關(guān)緊要的皮肉。當胖嬢嬢把李鳳萍的名片遞給他，轉(zhuǎn)述那個陌生女人的話時，他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冰冷的、毫無溫度的自嘲，隨手將名片揉成一團，扔進了床邊的垃圾桶。他的世界，似乎只剩下窗外那片灰白的天。

病房門再次被敲響。

這一次，走進來的不是醫(yī)生護士，也不是老許。

李鳳萍。

她依舊是一身剪裁精良的深色職業(yè)套裝，金絲眼鏡后的目光銳利而沉靜。手里沒有捧花或果籃，只拿著一個輕薄的平板電腦和一個看起來裝了不少文件的硬質(zhì)文件夾。她的出現(xiàn)，如同在病房這潭沉寂的死水中投入了一顆石子。

“阿波老板，楊虎老板，打擾了?！彼穆曇舨桓撸瑤е殬I(yè)化的平穩(wěn)和清晰，目光在阿波寫滿配方的本子和老虎手背的疤痕上停留了一瞬，沒有任何多余的寒暄和同情，“我是李鳳萍。前幾天在你們的攤位…舊址，我們見過一面。胖大姐應該轉(zhuǎn)達過我的意思?！?

阿波有些茫然地抬起頭，看著這個氣質(zhì)迥異的陌生女人。老虎只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隨即又看向窗外，仿佛她是空氣。

胖嬢嬢連忙站起來，有些局促：“李…李小姐…你來了…”

李鳳萍對胖嬢嬢微微頷首，目光轉(zhuǎn)向阿波，開門見山：“我對您的‘騷鵝’很感興趣。不是同情，是商業(yè)層面的興趣?！彼龑⑵桨咫娔X放在阿波床邊的移動桌板上，指尖輕點屏幕。

屏幕亮起。沒有煽情的文字，沒有血腥的廢墟照片。

一份簡潔、冰冷、充滿數(shù)據(jù)圖表的PPT呈現(xiàn)出來。

標題是醒目的黑體字：

“騷鵝”產(chǎn)品市場潛力分析與品牌化可行性報告

下面分列著清晰的模塊：

產(chǎn)品核心分析

風味獨特性：廣式工藝（皮脆肉嫩）融合川味蘸碟（麻辣鮮香），差異化顯著（附：望江夜市顧客試吃好評節(jié)選，來自胖嬢嬢口述及網(wǎng)絡(luò)零星殘存評價）。

技術(shù)壁壘：秘制腌料、火候控制（阿波核心手藝）。

存在問題：標準化程度低（依賴個人經(jīng)驗），出品穩(wěn)定性待驗證。

市場定位：

目標人群：18-45歲城市年輕群體，追求新鮮口味、高性價比及“煙火氣”體驗。

價格區(qū)間：中檔（數(shù)據(jù)對比成都同類燒臘產(chǎn)品）。

競爭環(huán)境：

優(yōu)勢：口味創(chuàng)新，記憶點強（“騷鵝”名字爭議性自帶傳播度）。

劣勢：無品牌認知，供應鏈脆弱，抗風險能力極低（廢墟照片作為警示案例插入）。

品牌化及擴張路徑（核心）：

標準化體系建立：配方量化（腌料、蘸料），操作流程SOP制定，核心工藝（如烤制火候）可控化設(shè)備輔助。

形象升級與IP打造：重塑品牌視覺（摒棄現(xiàn)有簡陋形象），挖掘“三兄弟”創(chuàng)業(yè)故事內(nèi)核（失敗、掙扎、融合）作為情感連接點。（此處插入一張手繪概念圖：一個融合了火焰、齒輪、鵝輪廓的抽象符號，下方標注‘SAO E CORE’）

渠道拓展：

1.0基礎(chǔ)模型：標準化食品推車（設(shè)計圖：功能分區(qū)明確，帶保溫展示柜），定點社區(qū)、商圈、地鐵口。目標：快速復制，覆蓋密度。

2.0升級模型：小型連鎖門店（效果圖：簡約工業(yè)風，明廚亮灶，突出“新鮮現(xiàn)烤”）。選址：社區(qū)商業(yè)中心、寫字樓聚集區(qū)。

3.0終極目標：千家推車覆蓋蓉城，萬家門店輻射全國。（此處插入一張極具沖擊力的概念地圖：成都地圖上布滿密集的推車圖標，全國地圖上閃爍著連鎖門店光點）

執(zhí)行團隊需求：

核心：阿波（技術(shù)總監(jiān)，負責味道把控與標準化落地）。

運營：需專業(yè)團隊（選址、供應鏈、日常管理）。

市場營銷：（此處加粗）李鳳萍（提案人）——負責品牌戰(zhàn)略、加盟體系搭建、推廣落地。

李鳳萍的指尖在“萬家門店”和她的名字上點了點，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自信和力量：“這不是畫餅。我看了你們的底子。阿波老板的手藝是核心。廢墟上的血，可以變成品牌的烙印。你們?nèi)钡?，是把這‘騷鵝’從地攤泥潭里拉出來，變成真正值錢的東西的…方法。和手?！?

她抬起頭，金絲眼鏡后的目光銳利地掃過阿波寫滿配方的本子，掃過老虎手背上那道沉默的疤痕，最后定格在阿波那雙因為震驚而微微睜大的眼睛上：

“我來提供這個方法，和這只手?！?

“前提是，你們得先站起來。從這病床上站起來。然后，告訴我，你們是想繼續(xù)在泥里打滾，被人踩在腳下吐口水，還是…想把這‘騷鵝’，做成能擺進商場、能讓你們堂堂正正把家人接來成都的…招牌？”

冰冷的PPT數(shù)據(jù)，宏偉的藍圖，殘酷的對比，以及那句直指人心的質(zhì)問，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寂靜的病房里！陽光透過百葉窗，落在平板電腦冰冷的屏幕上，也落在阿波手中那張被摩挲得發(fā)亮的全家福上。照片里，妻兒的笑容，在“萬家門店”的幻影和“被人踩在腳下”的現(xiàn)實之間，無聲地灼燒著。